徐焰：蘇聯紅軍百年，英雄的沉淪令人扼腕

100年前的1918年1月28日，十月革命後剛建立的俄羅斯蘇維埃人民委員會通過建軍法令，人類歷史上第一支以“工農紅軍”命名的軍隊誕生，隨後又以2月23日擊退德軍進攻之日作為正式建軍節。在此後幾十年裏，這支軍隊曾成為苦難的中國人民以及世界上眾多被壓迫民族進行革命鬥爭的榜樣。但到了1991年，曾英勇打敗納粹並對抗了美國“冷戰”攻勢的蘇聯武裝力量竟因內部政治動亂而解體，這又讓包括中國人在內的全球許多人為之扼腕長嘆。

曾經偉大

筆者同解放初期出生和成長的不少人一樣，對蘇聯及其紅軍總有一種斬不斷、理還亂的思緒。我們早年心目中的蘇軍是正義的代表，後來瞭解到他們有過的霸權行徑和在別國紀律敗壞的一些負面行為，輝煌與陰暗的兩種記憶便交織到了一起。

從中蘇友好時期直至現在，中國土地上的蘇軍烈士墓和紀念碑前每逢節日都擺放着花圈。尊重歷史的中國人，一直銘記蘇聯紅軍對中華民族解放事業的幫助，這也是中蘇關係史的主流。在如今政治思想多元化的俄羅斯聯邦，人們談到1992年5月最後解體而分屬各獨立國的原蘇軍，雖有貶斥之聲，尊敬和感激還是佔主導，過去的“紅軍節”也被改成了俄聯邦全國性的節日“祖國保衞者日”。

蘇軍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確實在世界上付出了最大犧牲(僅軍人死亡就達916萬人)，也做出了最大貢獻。不論西方輿論怎樣貶低，德國曆史檔案的準確統計還證明戰時喪命的480萬納粹軍人有380萬是被蘇軍所擊斃，蘇軍在諾門坎和出兵東北痛擊日寇的業績也永遠銘刻於史冊。蘇聯解體後俄羅斯陷入低迷，又使那裏的多數人懷念起當年蘇聯的建設和軍事成就。

自我瓦解

談到蘇軍時，人們會遇到一個避不開的問題：如此強大並有光榮歷史的軍隊，為何在蘇聯解體時無所作為？這固然有西方思想滲透和蘇共指導方針錯誤等諸多原因，但最根本的，還是蘇軍逐漸背離了十月革命和建軍時的最初理想信念，最終自我瓦解。

蘇俄工農紅軍建立時的宗旨，正體現了共產黨人要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壓迫，實現民族解放、階級解放的初心。這支紅軍在世界上首創了軍內民主、黨委制、政治工作制、官兵平等和為工農服務等原則，開始還取消軍銜和“軍官”“士兵”的名稱，所有成員只以工作性質區分為“指揮員同志”“戰士同志”，服裝和生活待遇也基本一致。

歷史的傳統基因往往又是一股頑固的勢力，即使受到革命衝擊也常反彈。蘇聯後來在斯大林體制下突出重工—軍工而開展經濟建設時，沙俄時那種體制官僚化和特權化的弊病又滋長起來。上世紀30年代蘇聯紅軍恢復軍銜制對現代化建設是有益的，但廢除黨委、政委制和實行過大的等級差別卻嚴重背離十月革命原則。當時士兵生活很苦，元帥和高級將領卻分得別墅、狩獵場，除高薪外還有私下給“紅包”制度。那位以自己為保爾·柯察金原型寫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1936年去世前曾在病榻上發出讓人沉思的感嘆——“我們現在所建成的，與原來為之奮鬥的完全相反!”

在1941年至1945年的衞國戰爭中，蘇聯紅軍官兵為保衞祖國浴血奮戰，但在戰爭後期攻入他國時也出現嚴重的掠財肥私和縱慾現象。據俄羅斯解密的檔案記載，戰時第一副統帥朱可夫從德國為自己運回成列車“戰利物資”即奢華用品，在私人別墅裏都放不下，他還同女兵有不正當關係，因此受過聯共中央處分。上樑不正下樑歪，蘇聯官兵在東歐和中國東北出現了許多紀律敗壞現象就不足為怪。

“以蘇為戒”

1946年蘇聯紅軍改稱蘇軍(蘇聯武裝力量)，紀律雖得到整頓，高層特權卻未得到糾正且形成制度化。上世紀60年代時蘇軍列兵月津貼僅20盧布，元帥月薪卻達2000盧布，這種差距真是對蘇聯標榜的社會主義公正平等原則的諷刺。面對這種現實，蘇軍政工人員幾十年間對部隊進行的理想信念教育，只成了官兵嗤之以鼻的空談，到了1990年索性被高層停止。蘇聯軍隊一度成了沒有信仰的武裝，眾多官兵又迴歸到東正教堂。

當年在蘇軍中氾濫的特權，還表現在工資之外，如元帥和將軍們享有不少公款消費項目及公家下撥的豪宅名車。上世紀80年代末蘇聯因“新思維”和“私有化”出現大混亂時，蘇軍上下又出現一切為謀私利的風潮，許多官兵竟私賣武器，一些部隊領導把士兵“出租”給企業打工為自己賺錢，更有高級軍官接受反共派的賄賂。當時蘇軍在本國社會上受到眾多人鄙夷，多數官兵也和不少羣眾一樣對蘇共和政府離心離德。1991年蘇聯解體時，再沒有官兵和羣眾像當年那樣為“保衞蘇維埃”而戰，不少懷念蘇聯昔日輝煌的人也只是嘆息而已。

唐代杜牧在著名的《阿房宮賦》中有句名言——“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同理，搞垮蘇聯及其軍隊者，也正是蘇聯黨政軍高層自己。執政黨及其軍隊的作風關係到黨和政府的生死存亡，這個道理在蘇聯和蘇軍的教訓中可見一斑。

俱往矣而看今朝。100年前蘇維埃政權改造社會的偉大革命及建立的工農紅軍，如今看來仍是人類推進社會進步的一次重要探索，不能因蘇聯解體而抹殺其歷史意義。蘇聯及其軍隊的成就和教訓，對中國人應具有特別重要的教益。當年中國革命者“以俄為師”取得了勝利，在後來的進程中也“以蘇為戒”，才能不忘初心砥礪前行。(作者是國防大學二級教授，少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