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媽媽的手】謝偉鋒:18歲後,我再也沒牽過母親的手
作者:谢伟锋
有一天,母親對我説:“兒子,家裏電熱水器還是讓它一直開着吧,我手洗不得冷水。該花的錢還是要花!”
聽到這話,我錯愕得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花錢,甚至是花應該花的錢,很多時候都不在母親的計劃內。
母親有一次腰痛下不了牀,進醫院拍CT,得出結果是脊椎有一節膨出,醫生囑咐要卧牀靜養。結果第二天中午,母親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盤洗菜水從廚房衞生間,用來沖廁所。這一幕,剛好被下班的我看到,於是發生分貝很高的爭吵。
“你都這樣了,還端一盤水到處走!”
“衝下廁所不挺好嗎,倒掉可惜!你懂什麼?”
“你照次CT就要幾百元,你省盤水才幾分錢?就是省一輩子的水,都抵不來一次CT,我拜託你呀,別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
……
母親沉默了。她清楚,和身體健康相比,其他都是次要的。這個道理,全中國人民都知道,但節省,卻又是母親融到骨子裏的“本能”。有的時候,她也欲罷不能。
但這次不同。當母親主動提出要長期開着功率頗高的電熱水器之時,直覺告訴我,母親那雙手的健康,和腰椎一樣,已不容樂觀。
母親的腰和手,和她過去的職業不無關係。1980年,母親接過了外公的班。外公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建設鷹廈鐵路時,從農村招進鐵路,當的是搬運工。那條橫貫贛閩兩省邊境地區並穿越武夷山的鐵路,在施工時,因地勢陡峭,很多區段無法上大型機械,人力成唯一的選擇。扛石塊、抬枕木,就是外公的工作日常,強度很大,以至於從我兒時記事開始,外公的腰就從來沒直過。
母親接過外公的班,在那個年代,叫頂職——老一輩提前退休,把工作編制“傳承”給下一代,而且,都是搬運工。
現在,很難想象一個二十歲的女子,能去做搬運工那樣的粗活。為了不再回到農村,不再去過土裏刨食的歲月,母親別無選擇。雖然不再是石塊和枕木,但幾十多斤的物資壓在肩上,往來幾百米。我無法想象那種場景。沒有“女漢子”般的調侃,只有繼續着不易的生活,並把自己低到塵埃裏。
後面,母親轉崗了。因為,一個女搬運工,是很難找到對象的,單位會考慮到這一點。在我成長的印象中,母親的那雙手,根本看不見任何女性的色彩,小拇指和大拇指基本上都是一樣寬,上面佈滿了黃土高原般的溝壑。
母親這一雙手,我成人之後就沒有牽過。母親也從來沒有説過“我愛你”。都説,中國人對感情是最為含蓄表達的,對此,我不置可否。母親做事和她以前的職業一樣,永遠是粗線條,她不太可能做出一桌讓家人滿意的飯菜。有一次,蒸米酒,差點把家裏都燒着了,這事把她魂魄都差點嚇出來。和這樣粗枝大葉的母親進行感情的細膩交流,恐怕雙方都Get不到那個點,會“尬”。
就是這樣一雙上不了廳堂下不了廚房的手,把我撫養成人。手未牽,心相連。我總想給這雙手添加點什麼。有一天,我給母親買了一雙銀手鐲,不貴,才幾百元。母親把它端在太陽底下整整摩挲了半個多小時,捨不得放下,臉上透着笑。
都説銀子越戴越亮,但母親帶着手鐲之後,銀子表面卻出現發黑的跡象。我感到異樣,上網查看資料發現,手上濕氣很重的人,才會把銀子戴黑。看到這段話的時候,我心裏極度不是滋味。
昨天,我看到一個新聞,説是六成以上的年輕人會屏蔽父母看自己的朋友圈。其實是老梗了,但這事在我和母親之間,就不是事。
母親這兩年才用智能手機,是我買給她買的新機子,而非用過的二手機。這次,母親不再執念於“節省”的心心念唸了,似乎她已經樂得妥協於兒子對她的“供奉”。她也用微信,但一般只關注她的單位退休職工羣,對朋友圈一無所知。而我,好事壞事都從來不發朋友圈,因此,屏蔽對方一説,無從談起。
對於那些屏蔽父母的年輕人,我的理解是,一種保持親情距離的交流,或許對雙方來説,都是合適的。但這個想法,只是年輕人的一廂情願,事實上,父母一直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始終關注着你。只是他們永遠不説而已。
對於家庭的温情,國人始終揣着,但“愛要大聲説”,似乎很難,更何況手手相牽。有一天,母親在隔壁房間呼喊我:“兒子,幫我在微信羣改下名字吧,不然會被踢出這個退休職工羣。”我放下手中活計,小碎步跑到母親邊上,接過手機的那一刻,無意間觸碰到母親的手。
那是因老繭包裹而異常堅硬的手,那是手上裂口能割得人生疼的手,那是指甲蓋裏都看不到紅潤肉色的手……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已牽到了母親的手。(作者是環球網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