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全球網絡空間秩序的“破”與“立”

五年前，名為愛德華·斯諾登的中央情報局前僱員，以無可辯駁的資料，向全球披露美國國家安全局用包括“稜鏡”“上游”等在內的系統，實施指向全球的網絡空間監控行動。行動目標近似無差別地涵蓋除核心盟友——即俗稱“五眼聯盟”的英美情報交換協議成員——之外的所有國家，既包括中國、俄羅斯這樣的戰略競爭對手，也包括德國這樣自認與美國關係密切的盟友。作為一個典型的技術極客，斯諾登一如維基解密網站創始人阿桑奇，傾向於相信自己能夠在冷戰後的世界，複製“水門事件”或者是五角大樓文件泄密事件的奇蹟，即在媒體幫助下，通過披露機密文件的方式，實質性扭轉被認為損壞了自由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國家安全行動。

監控由來已久

五年過去了。2018年1月，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通過了美國國會兩院審批通過的文件，將1978年美國對外情報法2008年修訂版第702條款繼續延長了6年。這是第702條款從2008年以來的第二次延長，上一次延長是在2012年，斯諾登披露“稜鏡”項目前一年。這一條款是支撐類似“稜鏡”“上游”這樣系統存在的制度基礎中至關重要的，也是美國國內各類力量從1947年開始博弈至今的結果。

1947年，美國國家安全局在沒有明確授權的情況下實施了“三葉草行動”，對當時美國90%的國際電報進行了監控，監控的方式是將所有電文即時複製。上世紀60年代，美國國防部、聯邦調查局等機構，依託“三葉草行動”，實施“尖塔行動”，監控數以千計在美國開展民權運動或者從事敏感活動的知名人士，以確保其不是外國政府資助的特工。

到了70年代，伴隨美國國會邱奇委員會對尼克松總統“水門事件”的深度調查，“三葉草行動”等一系列行動浮出水面。隨後美國國會嘗試用1978年對外情報監控法對情報機構的監控行動進行約束，要求其在監聽美國公民的通信活動(當時還沒有互聯網)之前，必須首先從秘密設置的對外情報監控法庭取得搜查令。取得搜查令必須依靠非監控行動取得的證據，證明需要被監控的美國公民存在成為外國代理人的嫌疑，構成國家安全威脅。

2008年，小布什總統以監控恐怖分子活動、保護國家安全為由，正式提請國會通過對1978年對外情報監控法的修訂案。其關鍵就是第702條款，該條款被簡稱為“無搜查令監控”條款。該條款2012年第一次延長，2018年1月第二次延長。當然，斯諾登披露“稜鏡門”的影響還是有的：第二次延長後的修正案，要求聯邦調查局在調查與國家安全無關的網絡犯罪案件時，必須先從對外情報監督法庭獲得搜查令，才可以進行網絡監控。

索性赤膊上陣

從能力和運行機制上來看，無論斯諾登如何努力，美國國家安全機器強化網絡空間行動的能力，包括強化網絡監控的腳步從未停歇。

美國網絡空間攻防的能力建設源遠流長。冷戰時期，美國國家安全局建設完善了名為“梯隊”的全球通信信號情報監控系統。2001年前後，該系統具備了全平台的信號情報蒐集能力，能夠每天處理10億次通信，除了服務美國國家安全需要，還能偶爾出借給本國企業以監控商業對手，確保美國所需要的“公平貿易環境”。在全球網絡空間方面，美國形成並逐漸完善了包括網絡攻擊、網絡防禦、網絡利用在內的系統能力，“稜鏡”就是網絡利用的典型系統。除了“稜鏡”，希拉里在擔任國務卿期間總結提出的互聯網自由戰略，是美國利用網絡干涉他國政治過程能力的戰略概括。而2016年希拉里輸掉選舉，則可以看做美國失去對相關能力壟斷優勢的典型體現。2017年肆虐全球的“想哭”勒索軟件的關鍵組件“永恆之藍”則是美國相關部門網絡軍火庫中用於實施網絡攻擊的武器之一，覆蓋美國政府關鍵信息系統的愛因斯坦系統等，則是美國國家防禦能力體系的局部展示。

美國網絡空間戰略架構的機制建設沒有因為斯諾登披露“稜鏡”之後就放慢步伐。由於美國國內精英階層沒有出現意見分歧，斯諾登原先設想的美國民眾壓力促使政府改弦更張的場景並沒有出現。一定程度上，由於之前的遮羞布被斯諾登捅穿了，所以相關建設反而以半公開的方式擺上了枱面，並因此大大加速。最典型的就是美國國防部下屬的網軍司令部完成了從設置到升格的全過程，從機制上為美國在網絡空間展開相關行動奠定了紮實的基礎。

治理亟待創新

五年過去了，全球網絡空間已經實實在在地成為大國戰略博弈的新場域。與斯諾登這樣具有典型無政府主義傾向的個體的技術烏托邦想象截然相反，全球網絡空間面臨的客觀現實，是如何在主權國家大舉進入的情況下，儘速建設和完善一整套適應新形勢的機制和行為規範。2015年，通過中美首腦峯會，曾經一度展現出有國際責任感的大國通過構建有效合作，催生網絡空間國際治理新規則的可能。2016年完成的全球網絡域名解析根服務器、根區文件和根區文件系統監管權限的轉移，雖然存在顯著的瑕疵和缺陷，但在程序和形式上取得的成功一度也讓技術社羣感到振奮。

但是特朗普在2016年總統選舉的勝利，以及當選之後用超乎尋常的執着貫徹落實其國家安全戰略主張的基本實踐，毫不留情地提醒人們，僅僅依靠斯諾登這樣的偶發行為，是遠遠不夠的。要避免“稜鏡門”揭示的場景，即全球網絡空間事實上置於單一霸權的監控之下，不僅需要各國，尤其是新興大國在能力建設上的迅速提升，以形成有效的制衡態勢，而且還需要新的理念。中國在2015年提出遵循“四項原則”“五點主張”構建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是這五年間最值得關注的積極進展，也使得人們有理由對全球網絡空間治理的未來保持謹慎樂觀。未來，全球網絡空間新秩序需要負責任的新興大國積極主動構建新的戰略互信，帶來新的解決方案，與各方攜手共同預防個別大國不負責任使用能力的行為，並繼續實質性地推進網絡空間治理新秩序的建設和完善，確保網絡空間最終成為全球可持續發展的助推器，而不是單一超級大國及其極少數核心盟友的戰略工具。(作者是復旦大學網絡空間治理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