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華裔音樂家馬友友:我希望在三八線播放巴赫的音樂
作者:黄婷婷 张妮
【環球時報記者 黃婷婷 張妮】不久前落幕的北京國際音樂節上,著名華裔美國音樂家馬友友參與了閉幕演出。在約定的採訪時間,他揹着一個黑亮的大提琴包來到酒店。出生在法國、常年遊走世界的他,説起中文略顯生疏緩慢。一家媒體在採訪結束後,希望他舉着代表該媒體LOGO的小公仔説幾句話,63歲的馬友友瞬間變身可愛奶爸,摸着公仔的圍巾充滿稚氣地説:“天冷了,你要多穿一點。你要回家吃飯嗎?”這位多次斬獲格萊美獎、奧斯卡最佳電影(《 卧虎藏龍》)配樂的主要貢獻者,此番輕鬆幽默,令人引俊不禁。似乎他是被大提琴耽誤的影帝。事實上,馬友友早已不只是位大提琴演奏家。2006年,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安南任命馬友友為聯合國“和平大使”。18年前,他發起組建“絲綢之路樂團”,讓來自古絲綢之路國家的50多位音樂人共同創作全新音樂。最近,他又在籌備“巴赫項目”,計劃在全球36個地點演奏巴赫的大提琴組曲。“在今天這個支離破碎的社會里,巴赫的音樂詮釋了共同的人性。”馬友友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時説,“它傳遞的信息不是‘給你們解決問題’,而是‘你們可以開始對話’。”
巴赫像叔叔,不敢告訴父母的秘密,儘可找他傾訴
環球時報:您被認為是古典音樂的寵兒,但也有人説,您是古典音樂的“叛逆者”。因為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您就嘗試在古典音樂中加入通俗音樂等元素,據説還因此得罪了古典音樂界的權威。您為何要這樣做?
*馬友友:*所有的音樂都是人發明的。如果仔細研究古典音樂是什麼,就會發現,古典音樂的根與所有其他音樂如爵士等,都有同樣的聯絡。所以,我覺得古典音樂非常豐富,就是這樣。
環球時報:據説您最近正在運作“巴赫項目”,您今年8月出版的新專輯名字叫《演變六章——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為什麼您對巴赫推崇備至?
*馬友友:*我不知道你是否贊同“我們生活在一個略顯支離破碎的世界”這個説法,但從50多年都在到處旅行的我的角度來看,我們的世界發生了很大變化,而且變化速度越來越快。中國就是這種迅速變化的一個最好的例子。我甚至覺得變化才剛剛開始,隨着人工智能等科技的發展,誰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到底誰才是這種顛覆性變化的受益人?我希望所有變化都能成為文化的一部分。人類創造文化就是為了更好地瞭解自己,瞭解彼此和世界。
為什麼選擇巴赫?我覺得巴赫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是一位偉大的作曲家和音樂家,還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通過音律熟知人類本性和自然的科學家。巴赫探索的東西概括來説,就是“我懂你”“我懂你的祖父母”“我懂你的朋友”“我知道為何你跟你的朋友處得好或是不好”“我瞭解所有人”。他還像你的叔叔,你有什麼不敢告訴父母的秘密,儘可以找他傾訴。巴赫對於我來説就是這樣的叔叔。同時巴赫還很客觀——這正是他的科學之處。他一直在離你一定距離的地方,不僅瞭解你,還能給出他的看法。他客觀又富有同理心,同時不會處處強調自己的重要性。我覺得社會各個領域都需要這樣的人,不管你是教師、父母、老闆還是什麼其他人。這其實和中國文化的內核也有聯繫。仁者,既要了解自己也要關愛世界。巴赫正是這樣的人。我收到許多音樂愛好者的來信,説不管是婚禮、葬禮、生病還是在壓力巨大的時候,他們都聽巴赫。巴赫的音樂能詮釋人的內心和情感、意識和潛意識。“巴赫項目”旨在全球社區中嘗試去解決暴力、毒品和紛爭等問題。比如,我希望在朝鮮和韓國間的三八線、墨西哥和得克薩斯州的邊界等地播放巴赫的音樂。並不是説巴赫的音樂能解決政治問題,而是因為它通曉這些問題背後的人性。它傳遞的信息不是“給你們解決問題”,而是“你們可以開始對話”。有相似經歷的地區可以相互交流,提供幫助和解決方法,這樣就能組建一個互幫互助的全球網絡。而我非常希望能成為這個對話中的一員。因為音樂本身就有把人類聯結到一起的功能,同時我也很想幫助他人。
想進一步瞭解世界,就去聽聽各國的音樂
環球時報:您此前發起成立“絲路樂團”,是否抱着與“巴赫項目”同樣的目的?您真正想表達的是什麼?
*馬友友:*是的。我發起“絲路樂團”項目時,正值蘇聯解體後中亞國家成為獨立國家。我多年來一直在旅行,一直以為自己對這個世界比較瞭解,其實不然。如果你問我“能否講講吉爾吉斯斯坦,或者塔吉克斯坦、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是什麼樣?”我會告訴你我瞭解的一切,但就我的旅行經歷來説,古絲綢之路不僅僅是“佔據全世界一半人口”的國家和地區。我意識到,要想進一步瞭解世界,就要去聽聽各國人民的音樂及其背後傳遞的信息。我們不僅僅是讓絲路國家的優秀音樂人組成樂團,更是要在惺惺相惜聚在一起後,共同去創造那種既能展現各自的傳統,又能創作全新的、讓你我都能感到自豪的音樂作品。兼顧新和舊其實並不容易,不同的人尚且很難在一個屋檐下和諧共處,但絲路樂團有能讓成員和諧共處一室併合作創造音樂的必要條件——對於我來説,這個答案永遠都是“信任”。沒有信任,談何建設?
十幾年前,我們組建絲路樂團時,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讓文化也出現在經濟、政治的舞台上。但現在我的想法變了,我覺得文化才是那個讓政治和經濟真正繁榮的舞台。我們知道,貨幣是指能支付和交換的社會資本。如果説經濟的“貨幣”是價值,政治的“貨幣”是能推動事務完成的組織能力,那麼文化的“貨幣”就是信任。不管今後我在或不在這個項目裏,這都是我希望能推動並繼續下去的事。
音樂家就像聲音的記者,寫出人們內心的話
環球時報:在您看來,東西方音樂有什麼異同?
*馬友友:*確實存在很多不同之處,這是一定的,比如在語言、習慣和藝術表現等方面。但同時,二者也是非常相似的。歐洲古典音樂裏有一個叫“昇華”的概念,就是結尾比開頭的樂章提升了,超越一切到達了一個較高的境界,佛教裏也有同樣的理念。而在各種音樂門類中,不管是波斯音樂、中國音樂還是阿拉伯音樂,也都有這種理念。雖然演奏技巧可能會有不同,但藝術審美的目標卻非常相似。
環球時報:學音樂的人很多,但成為音樂大師的人極少。在您看來,大師對音樂的理解,與其他人有什麼不同?
*馬友友:*我覺得音樂是人生的一部分。對我來説,如果學音樂,就一定要了解人類——人是什麼?人為什麼活着?人活着的精神是什麼?音樂要能解釋大自然跟人類的共同點。而我們在學校學的技巧,就是要找到某種方法去把這些東西解説出來。所以,音樂家就像聲音的記者,要能夠知道人類的內心在想什麼,寫出人們內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