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口爆燃事故中的生與死:所有人都在喊趕快跑
原標題:絕命等待:張家口爆燃事故中的生與死
11月28日零時41分,一聲巨響。接着,第二聲,第三聲。像車胎爆裂的聲音。
睡夢中的長途貨運卡車司機秦兵,從刺耳的聲響中彈坐起來。通過右倒車鏡,他看到後面有搖晃的火。那是一團巨大的火球,從車後大約200米處往前快速移動。
只用了幾秒,火球就吞噬了他的卡車。
事後,他才知道,發生在河北盛華化工門前的這場爆燃事故,造成了23人死亡、22人受傷。過火的大小車輛有50台。
元兇是從化工廠氣櫃泄露出的氯乙烯。一種易燃易爆的有毒物質,沒有顏色,蒸氣比空氣重,能在較低處擴散到相當遠的地方,遇火源即着火回燃。
那麼多人死了,49歲的秦兵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活了下來。也許是幾個微小的機會和偶然拯救了他:一個及時採取的步驟,一個不鎖車門的決定,以及,停車排隊的位置。
“趕快跑趕快跑”
28日下午五點左右,秦兵駕車從內蒙錫林浩特開到張家口盛華化工有限公司的門口。這段路程,用了一天多時間。
盛華化工的前身是張家口樹脂廠,2015年經過產業板塊重組,現屬於中國化工集團新材料有限公司。公司主要經營聚氯乙烯樹脂、燒鹼、片鹼等產品,是全國化工500強,張家口市經濟支柱企業。因為生產和冬季取暖要大量用煤,廠裏有一座60兆瓦的熱電廠。
秦兵不常給盛華送煤,有時候配貨跑到附近,就順路裝一車。那天,他趕到時,廠區裏已經排了十幾輛車在卸貨。工廠外的車只能排隊等着。長龍般的貨車一眼望不到頭,估摸有上百輛。南面的停車場裏也停滿了車。
盛華化工門前是一條新柏油路,雙向六車道,非常寬敞。附近的村民説,進出盛華送煤、送原料的車輛來往不絕,常年佔用至少一個車道——大車佔道屬於交通違章,村民向交警部門反映過,但“沒似乎見到交警或哪個部門來查過”。《中國經營報》曾報道,張家口市、縣交通局都認為此處為對方管轄,因此成了“三不管”地區。
門衞給等候的車都編上了號。秦兵拿到的號碼是6169,他前面的車排了大概200多米。通常卸完一車貨最多需要20分鐘,秦兵估計,他至少要等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半。
這裏偏僻,哪怕等上一兩天,司機們也寧願在車上等,隔三岔五去看一眼,放到多少號了,誰也不願意被插隊。
傍晚六點,秦兵和兩個常一起跑車的朋友在飯館吃完飯。八點左右,他有些犯困,脱了衣服,倒頭就在車裏睡着了。貨車裏開着暖風,在零下十來度的冬夜,分外温暖。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聲巨響驚醒了他,火光照亮了整片天空。他和另外兩個跑車的朋友被嚇壞了,沒有時間做出反應。
第二聲爆炸聲旋即響起。只幾秒鐘內,火就湧了過來,包圍了他的卡車。他感受到一股突如其來的衝擊力,裹住他整個身體,頭髮也被竄起來的火苗燒了一片。他推開車門從火裏跳了出來。
零下十來度的室外,秦兵光着身子,穿着褲頭,“啥都顧不上”,徑直往前瘋狂奔跑。手機,7000元現金,被子,衣服,熱水壺,一樣也沒帶上。
四周都是強烈的火光,過火面積差不多有籃球場那麼大,向更遠處蔓延。
所有人都在喊“趕快跑趕快跑。”
身後又響了兩三聲。秦兵拼了命地往前跑,向東的方向,跑了兩百多米遠。直到遠離火海的運煤司機給了他一件棉衣穿上。他爬上那輛車,司機拉着他往前開,停到一片安全地帶時,已經是凌晨兩點。
秦兵用司機的手機撥通遠在重慶的妻子電話時,她正在睡覺。他驚魂未定地報了平安:車子被燒了,人沒事。不知道具體原因,火一下就衝了過來。死裏逃生。
掛了電話,兩個司機就待在原地,睜着眼等到天亮。
“漫長的一天”
凌晨一點多,李英接到了警察打來的電話,告訴她丈夫嶽平被送進了醫院。沒多久,有警察敲她家門。她快速起牀穿好衣服,匆匆忙忙跟着警察趕往醫院。
凌晨四點,茫然和慌亂中,李英在醫院急診室見到丈夫。見了一眼,沒來得及多問,醫生擔心傷者感染,把李英攔在門外。上午,嶽平被推出急診室,住進燒傷科的普通病房。
嶽平也是送煤的貨車司機。爆炸發生時,他試圖打開車門,但車門緊鎖。他用力撞開了門,光着身子逃命,沒頭沒腦地跑了一公里地,直到經過一間工棚,好心人給他裹上棉衣棉褲。
他有些後悔,沒聽一起排隊的朋友勸,先回家睡覺,第二天再來卸貨。
普通病房裏一共住了五個病人,22號牀燒傷最嚴重,其他幾個燒傷面積在13%到18%。入院時,因不能確定燃燒物質是什麼,醫生的主要任務是觀察嶽平的呼吸道。
晚上九點半左右,李英換上藍色的醫用防護衣,被允許進入病房。丈夫暫時無需特殊護理,她可以幫忙簡單地清理傷口,“活着就是幸運”,對她來説,那是漫長的一天。
焦灼不安的還有同病房裏64歲的侯君。
凌晨1點40分,他接到刑警隊的電話,説兒子出了車禍。“矇頭蒙腦中”他和老伴帶了兩千元現金,鑽進出租車去了醫院。
在解放軍251醫院急診室,侯君見到了兒子侯強,他躺在病牀上輸液,頭、耳朵、手、背都被大火燻成炭黑色,燒焦的皮膚往外翻開,露出血紅色的肉。
兒子意識清醒,能開口説話,但他只説了一句:“大貨車全着了”,然後父子倆陷入長久的沉默。
39歲的侯強給運輸公司開車,拉了15年的煤,老闆接到哪裏的活他送到哪裏,除了開車,他也不懂做別的。
每月六七千的工資,長年累月在外跑,侯強一個月才回一次在張北縣的家。父親侯君住在宣化,對兒子的工作一無所知。他只盼望,兒子在外跑車平平安安的。以前雖然也聽説發生過剮蹭事故,但總歸是小事故。
後來從兒子緩慢的講述中,侯君才知道,駕駛室裏着了火,車門打不開,他一腳踹開玻璃,光着上身,穿了條秋褲,逃了出來。
侯強至今不知道,火災中有一些人喪生了。
在醫院陪牀,李英已經兩天一夜沒怎麼閤眼了。她的大眼睛裏布了一層紅血絲,眼神渙散。
家裏的親戚陸陸續續從外地趕來,問起丈夫的遭遇。李英翻出他受傷的照片,右側的臉,手,腿,腳,被灼燒得像是腐爛了一樣。
李英無力地倚靠在牆上。多年前,她就不想丈夫幹這份工作,他在外面跑長途,她待在家裏擔心。可也只有這門技術,“別無選擇”。
積蓄已久的家庭矛盾在醫院的走廊上爆發。丈夫突然失業,無業的李英想到了房貸,生活費,如果公婆能替自己照看孩子,她可以找一份工作,丈夫就不用再跑長途車,自己也無需提心吊膽過日子,孩子每月七百元的託管費也能省下來。
但公婆住不慣樓房,寧願待在鄉下的平房裏,守着幾頭牛度日。在醫院的走廊,她和公公發生了爭吵。公公蹲在牆角,一語不發。
“吃喝拉撒都在車上”
自從1995年拿到駕照後,秦兵就開始跑長途,從四橋車到掛車,車已經成為他移動的家。
他在車上做飯,燒水,睡覺,車的後排有卧鋪,寬約兩米。車裏有衣服、被子、鍋、電水壺,甚至有台電瓶發電機。
風裏來雨裏去,他常常開到荒僻的地方,沒有飯店也沒有旅館,就買點零食和方便麪填飽肚子。
2010年,秦兵貸款四五十萬元,買下這輛藍色掛車。至於去哪裏,就看配送的貨去哪裏。他的手機上有一個配貨平台軟件,有貨需要送時會有新訂單發佈,只要價錢不錯,他就會打電話聯繫。一個月下來,收入也能上萬。
除了西藏新疆,國內幾乎沒有哪個地區他沒去過。有一次去大涼山送風力發電設備,山陡坡大,又是初來乍到,六十多公里的山路整整走了兩天多,就靠着手機導航,心驚膽戰地往前開。
作為長途車司機,要行各種高高低低的路,過各樣寬寬窄窄的橋,有時面對險情,只能憑經驗和勇氣。比如那次去甘肅文縣,山路只有一車寬,迎面開來一輛車,他就得穩住陣腳,想法把車開到稍微寬點的地方,車擦着過去,“人説了,十次事故九次快,快了就沒把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