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為什麼説“是你們害死了我姐夫”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1-03 18:43
絕大多數典型悲劇主角的死亡,都是故事設計的一部分——不死才沒意思呢。包括但不限於赫克託耳、阿喀琉斯、哈姆雷特、李爾王、奧賽羅、羅密歐與朱麗葉、阿Q、駱駝祥子、駱駝祥子們。
悲劇意義在於崇高,殉死者是淨化與提升故事最好的手段。
就以中國人自己最熟悉的幾個死亡劇情而言,可以反過來想想:
如果《水滸》結尾大家沒死乾淨,反而是繼續歡天喜地在梁山上折騰,如果《紅樓夢》裏林黛玉真跟賈寶玉快快樂樂結婚生子延續家族,如果《金瓶梅》裏李瓶兒跟西門慶一路甜蜜下去長命百歲,這劇情還有意思麼?
如果孔乙己最後活蹦亂跳地中了舉,那和另一個范進又有什麼兩樣?
當然了,人民還是愛喜劇的——不止中國人不喜歡悲劇結尾,英國人也不喜歡。《李爾王》結局太悲傷,所以莎士比亞死後,1681年納厄姆·泰特把結尾改為沒有法蘭西國王、李爾勝利復位、愛德迦與寇蒂莉亞結婚,皆大歡喜,這劇才重新火起來,一直演了157年。
但現在看來,這麼皆大歡喜,還有意思麼?
就以現代娛樂作品而言,舉個眾所周知的例子:《權力的遊戲》裏,內德·斯塔克之死和紅色婚禮(我劇透了嗎?抱歉啊),是提升作品檔次的存在:這兩個事件的發生,固然讓皆大歡喜愛好者痛苦震驚,但惟其如此,世界觀的慘痛與無常才得以渲染,故事的脈絡才得以展開,整體格調才大為提升。
金庸先生在小説裏殺起人來,也是循序漸進的。
《書劍恩仇錄》,紅花會十四位當家到結束還有十三位之多;死掉的正派人物若非次要配角,便是年紀不小了:香香公主則是劇情要她死,渲染悲情氣氛用的。
《碧血劍》,袁承志麾下諸位到結尾也是整整齊齊,阿九斷了條左臂已算是最慘的了。當然這個小説整體悲劇在於國家更替,但人死得還是少。
《射鵰英雄傳》則是大喜劇。掐指算來,除了江南七怪中的六位,正派無一死傷。連反派都只死了個楊康,一個完顏洪烈,一個樑子翁。沙通天、彭連虎、裘千仞們最後簡直成了搞笑人物,歐陽鋒瘋了但好歹沒死。
《雪山飛狐》正派人物沒幾個,結尾留了懸念但沒寫死。
《神鵰俠侶》裏,正派也是大團圓。小龍女本來可以寫死的,硬是沒寫死。只是可憐了郭襄。正派人物裏過世的,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洪七公、一個天竺僧、一個馮默風、一個魯有腳。有驚無險,還都是老爺子。
我一直説,以《鴛鴦刀》為分界點,金庸開始更多反傳統、重內心了。實際上那是1961年,也正是《飛狐外傳》最後,程靈素死的時節。
程靈素之死,提升了整個《飛狐外傳》的檔次。七心海棠、毒與醫生的劇情得到了釋放與救贖。實際上小説裏已經提供了另一個思路,胡斐曾經想過:為什麼程靈素不能跟自己快快樂樂在一起?但轉而一想,程靈素是知道自己愛袁紫衣的,所以這份快樂一點都不真實。金庸自己旁白:也許程靈素早就知道胡斐並不愛自己,所以索性用胡斐的毒血毒死自己。一了百了,很淒涼,很傷心,但乾脆利落。
比起程靈素依然在世磨磨唧唧的劇情,要好得多了。
《倚天屠龍記》和《俠客行》還算客氣,大家基本都活到了最後。《連城訣》已經很慘痛了。
而金庸了不起處,恰恰在於,到《鹿鼎記》《天龍八部》和《笑傲江湖》這三大部,他都在關鍵時刻,讓關鍵人物死得重於泰山。
陳近南的死,提升了整個《鹿鼎記》的格局。
金庸第一部武俠小説,《書劍恩仇錄》,主角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宰相公子,江湖老大,意圖藉助乾隆的漢人血統,勸勵他反清復明。經過一場血與火的征戰,喪了自己的愛人香香公主,沒能扛倒清廷,失敗了。
金庸的最後一部武俠小説,或者説,反武俠小説,《鹿鼎記》,主角是個揚州痞子韋小寶。他精神上的父親,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英雄豪傑,一意要反清復明。結果,倒在了自己人的刀下,死去了。
同樣姓陳。同樣是總舵主。你説這巧合不是金庸故意的,我都不信。
在小説裏,陳近南和顧炎武、黃宗羲們類似,都是反清復明的遺老,逆天而行,悲壯而執着。但陳近南在書裏,必須一再平衡和沐王府的恩怨、和台灣的恩怨、和各路反清團體的恩怨,他是真的太累了。金庸以描寫一個陳家洛式的俠為開始,以描述陳近南這樣的俠為結束,無非在説:
陳近南一死,反清復明的、忠於舊時代的、意圖以一己之力逆時而行的俠們,也結束了。韋小寶屬於後一個,更現實、更聰明的時代。
某種程度上,陳近南與康熙,是《鹿鼎記》真正的主角。前者第一回就出場(還早過韋小寶),而且全書都在描述他如何平衡中原的力量,對抗康熙。最後,陳近南死了,很悲哀,但也許是唯一合理的結局。他是舊時代的人了,又過於執着。
他結束了,反清復明的、黑白分明的、俠的時代,也就結束了。
任我行的死,尤其是任我行死去的方式,提升了《笑傲江湖》的整體格調。
大反派當然是要完蛋的,但他怎麼死呢?
死在眾人的歌功頌德之中,死在人生最高潮最燦爛輝煌之時,死在自己即將統一江湖的前夜,死在權力最專斷的時刻。
感受一下原文這浩浩洋洋的氣派,這是金庸小説裏從所未有的歡騰時刻。
就在任我行志得意滿,希望自己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瞬間,他死了。
上官雲大聲説道:“聖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計之中。他老人家説甚麼,大夥兒就幹甚麼,再也沒有錯的。”鮑大楚道:“聖教主只要小指頭兒抬一抬,咱們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萬死不辭。”秦偉邦道:“為聖教主辦事,就算死十萬次,也比胡里胡塗的活着快活得多。”又一人道:“眾兄弟都説,一生之中,最有意思的就是這幾天了,咱們每天都能見到聖教主。見聖教主一次,渾身有勁,心頭火熱,勝於苦練內功十年。”另一人道:“聖教主光照天下,猶似我日月神教澤被蒼生,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人人見了歡喜,心中感恩不盡。”又有一人道:“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豪傑、大聖賢中,沒一個能及得上聖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哪有聖教主高強?關王爺是匹夫之勇,哪有聖教主的智謀?諸葛殼計策雖高,叫他提一把劍來,跟咱們聖教主比比劍法看?”諸教眾齊聲喝采,叫道:“孔夫子、關王爺、諸葛亮,誰都比不上我們聖教主!”鮑大楚道:“咱們神教一統江湖之後,把天下文廟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來,又把天下武廟中關王爺的神像請出來,請他們兩位讓讓位,供上咱們聖教主的長生祿位!”……上官雲道:“聖教主活一千歲,一萬歲!咱們的子子孫孫,十八代的灰孫子,都在聖教主麾下聽由他老人家驅策。”眾人齊聲高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但聽得“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聲震動天地,站在峯腰的江湖豪士跟着齊聲吶喊,四周羣山均有回聲。任我行躊躇滿志,站起身來。教眾見他站起,一齊拜伏在地。霎時之間,朝陽峯上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陽光照射在任我行臉上、身上,這日月神教教主威風凜凜,宛若天神。任我行哈哈大笑,説道:“但願千秋萬載,永如今……”説到那“今”字,突然聲音啞了。他一運氣,要將下面那個“日”字説了出來,只覺胸口抽搐,那“日”字無論如何説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將一股湧上喉頭的熱血壓將下去,只覺頭腦暈眩,陽光耀眼。
最後,蕭峯之死,則提升了整個《天龍八部》的格局。
乃是金庸小説裏,最卓越的一次死亡。
古希臘悲劇英雄的特色是:往往自己沒做錯啥,只是不公的命運撥弄。蕭峯就是如此。
他的悲劇來自於身世、國家與血統的偏見、個人過於正直招來的嫉恨(馬伕人的變態心理),以及本人的仁善。
而這種悲劇,註定不被人理解。
到他雁門關外奮英雄怒終結戰亂時,依然不被人理解。
到蕭峯自盡,金庸特意加了一段旁人的議論。
到蕭峯死了,他終於獲得理解了嗎?並沒有。
中原羣豪一個個圍攏,許多人低聲議論:“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麼他為什麼反而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兩國罷兵,他成了排解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着自尋短見啊。”“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賊。他這是畏罪自殺。”“什麼畏不畏的?喬幫主這樣的大英雄,天下還有什麼事要畏懼?”
耶律洪基見蕭峯自盡,心下一片茫然,尋思:“他到底於我大遼是有功還是有過?他苦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義為兄弟,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於雁門關前,自然決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那……那卻又為了什麼?”
正是這整個世界的不理解,才顯出蕭峯的悲劇與崇高。
所以金庸才借已經半瘋的阿紫之口,説出了真相:
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走開,走開!大家都走開。你們害死了我姊夫,在這裏假惺惺的灑幾點眼淚,又有什麼用?”
“你們害死了我姊夫”,這句話振聾發聵。
是誰害死了蕭峯?正是這扭曲的偏見導致的命運。
而這命運,恰好來自於世界的偏執。恰恰來自於狗屁偏見。
這些狗屁偏見在蕭峯活着時,認定他是契丹人,一定要打倒;到蕭峯死去他們還在討論宋遼誰高誰下,討論蕭峯是賣國賊還是功臣,琢磨蕭峯是為了富貴還是啥。
真正是吃人不吐骨頭、把蕭峯逼到死去,依然不自知的愚蠢惡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