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人貪起來有多醜” | 保險理賠調查員眼中的騙保案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8333-2019-01-03 17:10
來源:微信公眾號“後窗工作室”
我們做的工作,都是跟利益打交道的,看着人怎麼為了錢算計。有的時候,我做着調查,就等於鏡頭回放一遍,看着這些人怎麼一步步掉下去,有時候又覺得能理解他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文 | 蘇惟楚
編輯 | 王珊
兩個月前,一個天津男人涉嫌在泰國的酒店裏將妻子的頭按進泳池裏。案發後,父親在他新房的被子裏找到了4張定期壽險保單,保額逾千萬。被保險人是男人的妻子,受益人和投保人均是他自己。如果妻子在合約期內,因意外或疾病身故、殘疾,這個男人將獲得鉅額賠付。
對於數千公里外的吳文兵而言,這樣的消息在他12年的從業生涯中不算新鮮。這位刑偵專業出身的理賠調查員和他的同行見過各種塗滿慾望的故事:車主聯合修理廠的職工製造道路事故,偽造交警事故認定書騙保;負債累累的父親為給兒子留下手術錢,親手策劃了自己的死亡,讓人把塑膠袋套在頭上,在公園的角落窒息死去;一對父母為了20萬,將8歲的女兒從山坡推了下去。
吳文兵們所做的,是揭開盅蓋。他們大多受僱於保險公司或第三方調查機構,有些具有醫學或法學專業背景。一旦保險理賠申請存在疑點,他們便要行動。“起初都是假設對方是個騙子,再去證明是或者不是。”在吳文兵的經驗中,最後被證明為欺詐的,大約佔20%到30%。
調查員們推開那些提前準備好的眼淚和故事,走訪、跟蹤、偽裝、調查,有人通過墓碑核實死者的死亡日期,有人在死者跳樓的賓館裏測量窗户可以推開的最大角度。他們試圖拼出一個又一個陌生人的人生碎片:被殺死的8歲女孩不被父母期待,他們更希望生下一個男孩替代她;40多歲的再婚男子,從酒店6樓跳下去之前,已經很久不能睡一個好覺;一個春節後返校的高中生,離開火車站後就失去了蹤影,他被發現溺亡在長江中,最關鍵的一片再也拼不出來,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投進那片水域。
“這份工作的本質便是和貪婪鬥爭。”對於吳文兵而言,他與同行們面對的最大敵人不是那些意圖欺詐的人們,而是他們自己。為了更好去調查,調查員需要充分了解每一種詐騙的方式,“我們要是去騙,那便是最精巧的陷阱”。
他很得意自己的一句話,給公司許多年輕人都説過:“你不要貪,想着把一杯紅酒一口氣全喝了,不知道下一頓還在哪裏。你要慢慢喝,踏實一點,賺穩當的錢,細水長流才好。”
以下是幾位保險理賠調查員的口述:

2018年10月,張英(化名)同丈夫張凡(化名)攜女兒一同去普吉島旅遊,隨後被發現死亡,張英家人認為是女兒的丈夫為了鉅額保單殺了人。圖片來源網絡。
“看着這些人怎麼一步步掉下去”
吳文兵:12年理賠調查員 某調查公司老闆
保險欺詐不是今天才有的,可以説,我們這個職業就是因此而生的。到我這裏的案子,基本上都是有欺詐嫌疑的。我這兩年不在一線做了,過去平均每天到我手裏有一兩單,一年不到一千。
我今年33歲了。2006年,我在老家縣城的刑偵大隊工作了一年,從四川去深圳做保險調查。剛到深圳的時候,關於保險的專業知識,什麼都不懂,都靠自學,我的保險公估證、代理證、銷售證,這些跟保險公司有關的,20多歲的時候都考下來了。這個工作是個體力活兒,我們公司現在30多個人,平均年齡26歲左右,只有三個女孩子。
我們的調查過程沒有什麼太傳奇的。最核心的就是調查技巧、調查渠道和調查情報。
調查員得找長的普通的那種,不能太漂亮也不能太醜,得大眾臉。穿衣服不要出眾,一眼在人堆裏挑不出來最好。在什麼情況下要去跟蹤調查? 比如説,有人説自己殘疾來騙保,他説他的手或腳不能動,不能走路什麼的。他原本沒有達到某個傷殘級別,但故意説自己沒法走路,以達到可以理賠的級別。怎麼辦?跟蹤,在他家或常去的地方蹲守,跟一段時間,錄一段視頻。下次跟他談的時候問他:“這不走得好好的嗎?”
我們還有角色扮演。我曾在網上買過醫生的白大褂放在車裏。這種什麼時候用?比如,一個人癌症初診的時間和地點不太確定,他又不跟你説實話,怎麼辦?現在人口流動太頻繁,他今天在深圳,明天在廣州,後天去了東莞,調查員跟着他跑就得累死。所以反其道而行,直接去他老家。
一般在農村,大家互相包庇,亮出調查員的身份很少有人説實話。所以我在電腦上做了兩個社保局的調查表格,把白大褂一穿,夾個寫字本,去村裏被保險人家附近。告訴村民,最近社保局有個醫療補充,讓我們下來調查。發幾根中華煙跟村民套近乎,讓他們登記最近村裏有誰得癌症的,在哪裏診斷的,什麼時間診斷的。被保險人本人不在家,但他家有人在,一聽説有這個好事兒,把信息一填,就知道被保險人在哪裏做的診斷,直奔那裏調取病歷。根據保險公司和被保險人簽訂的合同,保險公司有權查看被保險人的體檢信息、病歷、就診記錄。
和人交流的技巧也很重要。有的調查員説去調查時捱揍了,那是不會説話。
我做過一個案子,這個男的50多歲,有三四個孩子,因為肝癌去世。這個案子的可疑之處就在,保險公司的觀察期有90天,他過觀察期一個月就出險了,一共兩份保險,重疾險和壽險死亡的,大概要賠三五十萬。這個男人是廣東農村的,在深圳賣縫紉機,家裏條件不太好,還花了8000多元買商業保險。
我們調查了一段時間,什麼都查了一遍,深圳的醫院、社康中心都調查了,社保、就診記錄沒有問題,時間邏輯也都合理,但我就是感覺哪裏不對。他的兒子20多歲,很精明,滴水不漏。我一咬牙,和同事開車去他老家,兩三個小時。
被保險人的老婆一個人在家,去的時候我們沒有提自己調查員的身份,就説是保險公司過來慰問的。不要上來就提最想問的問題,也別問“你老公怎麼死的?”只閒聊,別説大道理。這個年紀的婦女喜歡什麼?聊她的家庭,聊兒子聊女兒聊孫子,順便恭維一下她,“你們家的收入看起來在村裏還不錯”。你要去掉人家的防備心。
聊了大概半個多小時,我話音一轉:“把你老公的醫院病歷都拿出來,我們拿回去給你寫申請報告,批下來就能拿錢了。”她就顛顛兒的去牀下邊翻,結果我們就看到,早在投保之前幾天,被保險人在東莞就被懷疑有癌症了。之前沒調查出來的原因是,他是去東莞看親戚,期間發現自己便血,在當地醫院檢查,醫生在病歷上寫了個“ca(cancer)?”等病理報告出來之後就確診是肝癌晚期。
我們做的工作,都是跟利益打交道的,看着人怎麼為了錢算計。有的時候,我做着調查,就等於鏡頭回放一遍,看着這些人怎麼一步步掉下去,有時候又覺得能理解他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我參與調查過一個自殺騙保的案件。40多歲的男人,2008年左右,因為金融危機,工廠效益不好,收不到貨款,還被人騙去賭博,負債幾千萬。一歲多的孩子生病了,醫生説的診斷方案是要換小腸,手術費至少也幾十萬。可以説幾座大山一起壓下來了。
這種時候怎麼辦?換我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我有了小孩之後,更能理解那種對家庭的責任感。這個人基本也走投無路了,他也不可能去打工,一個月幾千塊錢那是杯水車薪。那時候,他認識了一個剛從牢裏出來的朋友,給他出了個主意,偽裝意外身亡騙保。
後來,這個男人的屍體在公園的角落裏被發現了。手被綁在身後,口袋被人掏空翻了過來,頭上套了一個家庭常用的塑料口袋,用寬膠帶纏了很多圈,窒息死亡。警察起初以為是搶劫殺人,但在調查他最後的活動軌跡時,發現離現場兩公里左右,有一個肯德基,他在那裏跟人招手。警方根據另一個攝像頭,找到了他招手的那個人。這個時候,我們也開始調查,因為保額挺大,他在很多家保險公司都投了保,加起來大概4300萬,每家公司至少也有幾百萬。我們去警方那裏彙報,警察覺得,騙保的嫌疑有點大。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去周邊的醫院做了一圈調查,詢問這個人有沒有得癌症或者其他疾病。
男人在肯德基打招呼的那個人最終招供了,他是輔助這個男人,製造意外騙保。輔助騙保的人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他50歲了,之前就有保險欺詐的案底,他曾躺在地上,叫朋友開車把手指壓得粉碎,以此騙了一些錢,後來又因為另一樁保險欺詐坐了牢。這個人,這輩子,就靠這個活了。
也有調查失敗的時候。你明明知道有可疑,但拿不出確實的證據。有一個詞叫“無罪推定”,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只能理賠。
我自己開公估公司後,接手了一個調查。一對再婚夫妻,都30多歲,兩個人通過微信搖一搖認識,一個月領了結婚證,女的給男的買了保險,保額200多萬。
兩個人結婚沒多久,有一天,男的感冒發燒了,躺在牀上。他老婆做了一鍋燉菜,加了很多水,除了卧室門沒關,其他地方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她出門打麻將去了。後來,鍋裏的水撲出來了,把火滅了,煤氣泄漏,男的一氧化碳中毒過世。
當時大家都覺得可疑,警察去調查,也拿這個女的沒有辦法,我們也找不到什麼證據。我跟那女的聊過一次,挺鎮定,沒有眼淚,繞着彎跟你談錢。
我後來放棄了,一點頭緒都沒有。
我們這一行,最開始都是假設“對方是個騙子”,再通過調查證明“是或者不是”。做得久了,工作和生活的邊界很容易模糊,這種心態也很容易被帶進日常生活,可能相比其他人,我的戒備心會高一些,對不熟悉的人會多一些猜測或者揣度。
現在騙保的越來越多,相比早些年,手段越來越專業。現在騙車險的更多是年輕人,人身險和重疾險一般是中老年人更多一些。早些年,騙保還是口口相傳的技巧,在互聯網時代,就成規模,有組織了。為了調查,我也曾卧底那些圈子,研究過騙保的手段。做這行的要去騙保,那就不得了了,因為我們對裏面的門道太清楚了。
同行裏也有從反欺詐變成欺詐同夥的。在車險和人身險中比較常見,比如,調查人員和修理廠、二手車商合謀製造意外事故來騙保,每年都會發現幾起這樣的案例;也有調查人員偽造一個人的死亡證明、交通事故認定書、火化證明來騙保,後來這個人來買保險,保險公司發現對方在系統裏“已經是個死人”,查出來之後,調查員被判了幾年。
騙保成功但後來被揭穿的案例太多。一個母親把自己的腦癱孩子推進了池塘,拿到保險公司賠付後幾個月就被同村人告發了;一個女人用自己表姐的身份證和社保卡去治療宮頸癌,用表姐的名義申請了保險理賠,兩個人長得很像,保險公司沒核查出來,賠付了30多萬。兩個人用這筆錢開快餐店,把旁邊的店子擠倒了,對方聽説了這事兒,告發了她們。表妹後來被判了七八年。
我們這份工作,就是跟錢,跟利益打交道的。我們是跟貪婪鬥爭的,見過人貪起來有多醜,也知道不少故事的結局。所以,我一遍遍跟公司的年輕人説,賺應該賺的錢,走得穩當一點,踏實一點。

2018年10月,湖南“假死騙保案”,丈夫因高利貸選擇假死騙保,妻子抱着兒子和女兒沉入距家7公里外的池塘溺亡。圖片來源網絡。
“我有這樣無助的時候,也有幫到人的時候”
保哥:十年以上理賠調查員從業經歷
我是2004年進入保險公司,兩年後開始做理賠調查。保險欺詐主要有哪些手段呢?比如意外險,這個槓桿很高,可以花很少的錢獲得很高的保障,就會有人制造或者編造保險事故。其次是定期壽險,“天津殺妻騙保”買的就是這一種,它屬於壽險中最便宜的險種,槓桿也很高,有百倍。還有一種就是醫療險中的住院津貼險,有的人在不同保險公司投保,去小醫院住十天院,大概能獲得2000塊的住院補助,這還只是在一家醫院投保。
前兩種新聞講的比較多,第三種不太常提。舉兩個我遇到的案例。
一個在廣州打工的人,40多歲,收入不太高。他申請住院津貼理賠已經是第二次,還是因為腰椎間盤突出,同樣住了十幾天院。我們接到後就覺得疑點蠻多,因為這不是一個嚴重到要住這麼多天院的病症,在我們公司,這個人的保額不大,住了十幾天申請理賠四五千,但後來在同行業排查,我們都有微信羣,各自一對,發現這個人在五六家醫院都投保了。
這種事情發生在城市二級醫院比較多,三甲醫院不接這種病人。相比三甲醫院,這類醫院的醫生也還算好説話,不能説特別配合調查,但需要的書面證據都能拿到。這個案例中,醫生説話模稜兩可,他的表述是,這個病可以住院也可以不住院。而且沒有檢查單、CT之類的,病歷上只有病人自述。
這種情況下,我們就得跟被保險人聊。開始,他很硬氣,一副“不給我理賠我就要投訴你”,但我們不在乎這個,把事情鬧大了對他自己不好,要跟他講法律,講保險欺詐的嚴重性,這是一種威嚇的手段。他態度漸漸變軟,最終承認了。
我們不再給他續保,也終止了他的合同。但鑑於認錯態度不錯,沒有給他上黑名單,不會影響他之後的投保行為。但以後不允許他再來我們公司投保。
有一個態度很差的,後來我們給他上了黑名單。
這個人也是申請住院津貼理賠的,金額比較大,一天1000元,他自述因為摔跤所以腰痛。這個人也是打零工的,在其他公司都有投保,幾百元不等。
他更嚴重的問題是掛牀,就是不在醫院住院,還保留着牀位。我們從他的護理記錄和體温單上發現了這一點,很多天都是空白。他的態度很差,一直辯稱自己住院了,體温單和護理記錄是醫院漏寫的。他也沒有拍片檢查,病歷上都是病人自述。
我們最終給他上了黑名單,所有的保險公司都不會再接受他的投保申請。
我當初進入這個行業,一直覺得這個行業能夠幫到人,這個過程中,我們也確實幫到人。但現實中,你會看見一些案件,把保險作為一種斂財的手段,甚至惡毒至極。
早年間,我接手過一例調查。發生在福建,一個8歲的女孩從高處墜落死亡,保額是20萬。在接手案件的時候,覺得疑點在於,這個年紀的孩子從高處意外失足不太常見,而且,在幾個月前,福建就發生過一起殺害孩子騙保的案例,很自然的就會聯繫在一起。
後來,我們的調查員去調查,這是家裏第二個女孩,父母一直想生一個男孩,但是因為計劃生育生不了,而且這家的大人經常打罵女孩,這些都證實了我們的懷疑。跟這個家庭最初接觸時,他們一直強調是意外,後來有些害怕,就説“我不要這個錢了”,但這個時候不是要不要賠償的事情,涉及到殺人騙保,我們把線索轉交給警察。
警察調查發現,動手的是父親,母親是知情人,父親在一個比較矮的山坡上,把孩子推了下去,內臟破裂,那個時候我在想,得多疼啊。但我們除了把案子轉交給警方外,為這個孩子做不了更多的事情。案件的後續我也有關注,父親後來被判了5年。
我有這樣無助的時候,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但也有幫到人的時候,這種精神上的愉悦沒辦法用語言形容,是會讓你為這個職業感到榮耀的時刻。
一個59歲的病人,肺功能嚴重受損,呼吸不能自主,這個時候他沒錢已經住不起院,就在自家做了一個簡陋的呼吸機。
那個呼吸機非常殘舊,病人躺在牀上,很瘦弱,勉強地活着。根據我們的條款,他必須在醫院呼吸機連續96個小時,一次八天四夜才達到理賠標準。但調查員不是機器,我們都是有感情的,面對這樣一個人,你很難不動惻隱之心。我們回去打了個報告,大概的意思是,儘管這個人達不到賠付的標準,但實際的情況已經很接近了,他沒有錢在醫院連續96個小時上呼吸機,我們最終做了正常的賠付。
幹我們這行的,有時候覺得做的有點像警察的活,但跟警察太不一樣了,我們沒有那樣的權力。很多時候會走彎路,也很難拿到我們需要的證據和資料。
一個負債數十萬的人開車墜崖,警察只需要調查是自殺還是他殺,一旦排除他殺,警察就結案了。但我們的工作是,得分辯出他殺之外,是自殺還是意外死亡。有的時候,只要在他投保時,對他審查得嚴格一些,很大程度上就能減少後端的壓力。這起案子是這樣,天津殺妻騙保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