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學」越是熱鬧,它對六小齡童的實質批評力度就越弱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9-01-04 09:00
來源:微信公眾號“虹膜” 文 : 路西法爾
「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説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説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馬克思對拿破崙三世的評語用在今天的六小齡童身上也意外地適用。
六小齡童第一次被世人銘記是因為86版《西遊記》,他惟妙惟肖地扮演了孫悟空。時隔三十年他再次走紅卻是因為成為了「六學」的表情包。三十年來,他苦心塑造的「孫悟空」人設崩塌殆盡,現出「弼馬温」的原形:沒品沒級的養馬官把自己當成了天庭派到下界的欽差大臣,又是「反對惡搞」又是「捍衞傳統文化」,不在官場的六老師操弄起這套官腔卻駕輕就熟,顯得格外滑稽。
86版《西遊記》遠非十全十美,能登上「正典」的寶座更多還是得益於當時中國整體貧瘠的文化環境。六小齡童以「正統」自命,無疑是貪天之功。
但「六學」的興盛,根本原因卻不是六小齡童本人的「黑歷史」太多。
類似「六學」這樣的亞文化現象,有一個比較專業的術語是**「網絡迷因」**(meme)。成為迷因本身往往並不需要特別的原因,比如初代表情包「小胖」錢志君,只是因為一個無意間流露的犀利眼神被抓拍到而迅速走紅。
2003年走紅的初代表情包「小胖」錢志君
比起「六學」的內容,更值得關注的是「六學」流行的時機。
六小齡童多次表示86版《西遊記》才是「正典」,將來自香港的《大話西遊》和來自日本的《七龍珠》貶稱為「糟蹋傳統」「髭毛乍鬼」,隱隱像在召喚夷夏大防的政治大詞兒。
網友P的「六學」教材
這套話術雖然粗糙,與時下流行的民粹思路倒是若合符節。可萬萬沒想到,六小齡童仍然成為了羣嘲的對象,説明普通人對於這套僵化的排外高調仍然本能地厭惡,「六學」的流行意外地揭示了時代暗潮的另一個方向——
不要因為「六學」滑稽的表象而低估它的反抗傾向,也不要因為「六學」鋪天蓋地的聲勢而高估人羣的叛逆意志。
網友P的「六學」教材
在評價「六學」之前,我們不妨稍微回憶一下上一個火爆全網的「網絡迷因」——王菊。
在「菊內人」聲勢最壯的時候,有文化學者將其解讀為「對單一審美文化的反抗」。這麼説也不無道理,但是「對單一審美文化的反抗」竟然是以反抗者參與被反抗對象制定的選秀遊戲來體現的,甚至參與得比一般觀眾還起勁兒——這難道不是一種明顯的悖論嗎?
人們雖然聲稱自己在「反抗」,但實際上他們反不反抗並沒有什麼區別,簡直是現場表演「嘴上説不要,身體卻很老實」,俗稱「真香」。
互聯網歷史還揭示了另一個規律,那就是隻要因勢利導,名人很容易越黑越紅,因禍得福,而越黑越糊的反而比較少。
當然,那些前代「網紅」,和六小齡童相比多少有一些不同。
比如前央視軍事評論員張召忠,被網友戲謔地稱為「局座」,早年間一條條真假模辯的「局座語錄」在網上流傳,他也被黑得體無完膚。在當時的網絡氛圍下,他的身份和亮相平台,很容易讓他被當作某種符號,成為被攻擊的對象。
但後來「局座」退休了,變成了全職網民,過去的很多黑點好像變成了優點,再加上他本人確實風趣平易,以他的年齡和身份來説非常罕見,於是在新一代網民心中,「局座」完成了從黑到紅的進化。
再像是大罵王朗的唐國強老師,又兼代言了各種奇奇怪怪的廣告,被網友們翻出來惡搞得不亦樂乎,令他煥發「事業第三春」,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鬼畜、土味代言,和他「老藝術家」的身份反差太大。
大家調侃他的喜感來自於這種反差萌,對唐國強本人其實是沒有惡意的。再加上唐國強也很樂意自我調侃來跟觀眾互動,所以後來B站和吐槽大會請他去,節目現場都是其樂融融。
中文互聯網的網絡迷因的始祖——「李毅大帝」又是另外一個例子了,大帝成為網絡亞文化,一開始確實是源於對他本人的嘲諷,但隨着「李毅」這個詞內涵的不斷演化,後來它已經和球員李毅完全無關了。
這位前國足命腳也終於苦盡甘來,迎來了和正版亨利惺惺相惜的「人生巔峯」。這是一種和詞源者本身脱離關係,反而獲得了更大意義拓展空間的流行。
膜拜「巴神」巴特爾的情況和李毅稍微又有點不同,像在百度巴特爾吧或其他地方,大家拿他開玩笑的,已經不算作一種黑,那只是網友的一種尋找歸屬感的內涵語言遊戲。
還有搖滾歌手汪峯,因出軌而被挖苦「總也上不了頭條」,每逢有重大新聞發生,「幫汪峯上頭條」就成了微博週期性的狂歡;還有好事的程序員開發出了「汪峯作詞機」,隨機生成「汪峯式」的搖滾歌詞。可以説網民將汪峯從人品到專業都貶得一無是處,然而就在同一段時間汪峯本人卻出場費暴漲,所以黑一黑沒什麼壞處啊。
還有在網上大概屬於被罵得最兇的「帶帶大師兄」孫笑川,他背了全網最多的黑鍋,他的黑粉擁有全網最強的造梗能力(在這方面的創造力讓人想起當年的「毅絲」)。圍繞孫笑川的梗的知名度遠遠超過了他本人,網友攻擊孫笑川,其實並不是孫真的做了什麼,而是他們需要一個靶子。有自媒體評價説「也許根本就沒有孫笑川,又或者人人都是孫笑川」。
綜上你會發現,很多網絡迷因在一開始都是名人被黑,但是否能從黑轉紅,就因人而異了。六小齡童有這個機會嗎?很難,因為很多公眾覺得他身上的黑點都是真實存在的過錯。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廣大「六學家」的反抗式的「黑」,最終不會對六小齡童的未來行為和受眾基本盤產生根本影響。
12月25日,就在網上「六學」的熱度達到峯值的時候,《新京報書評週刊》也在評論文章中委婉地表示:「兩個月來『六學』勢頭愈演愈烈,但六小齡童的商業活動似乎沒有受到影響。由此可見,在背後支持六小齡童式傳統文化復興傳播的文化體系依然發揮着作用,網友的反抗是一種情緒宣泄式的反抗,可能暫時未對支撐六小齡童的體系產生顯著影響。」
為什麼會這樣?一種解釋是:炮製《李毅大帝本紀》的「毅絲」也好、模仿六小齡童説話「六學家」也罷,並不是單一同質的羣體,其內部存在兩種動機。
追溯「六學」歷史時,我們會發現2008年前後已經有網民開始在貼吧等平台上揭發六小齡童拍攝86版《西遊記》時的「惡形惡狀」。後來,B站、知乎等平台進一步把有關考據和揭露發揚光大,這些初代的「六學家」大多數是西遊深度愛好者,確實是不滿六小齡童的「西霸」言論,懷着顛覆權威的目的而行動,可以稱為「核心六學家」。
而「六學」開始流行之後,大多數玩「六學梗」的網民則如《新京報書評週刊》評論所言:「使用它也不是為了嘲諷六小齡童,而是為了參與網絡狂歡,『復讀』流行句式圖個樂。」這些人是「跟風六學家」。後者數量不知比前者多出多少倍,雖然看起來聲勢浩大,然而卻也消解了前者觀點中的批評姿態。
網友模仿的「六學」體
實際上在網絡時代,對少數派來説,有時面臨真正的問題不是他們的聲音傳播不出去,而是相反——聲音傳播得太遠以至於失了真。
當一個「網絡迷因」被過度消費之後,無可奈何的「核心分子」便不得不放棄自己的黑話系統,轉而建立一個更復雜的黑話系統,以期把只是來尋開心的「跟風分子」隔離出去。
最典型的案例便是當「屌絲」成為一個被廣泛接受的大眾標籤之後,最初創造這個話語系統的早期用户紛紛離開了「帝吧」,另創了一系列「惡俗」貼吧。這些貼吧都有讓外人根本看不懂的「黑話」系統以保證用户的「純粹性」,對於偶然誤入的陌生人而言,宛如置身於一間瘋人院中。
面對「六學」爆發式的傳播,大多數媒體都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並沒有「全網在黑六小齡童」——始終堅持黑六小齡童的只是一部分「核心六學家」而已。看看六小齡童微博下的留言,會發現老藝術家依舊有不少堅定的「銅絲」。即使在「黑粉」羣體裏,也是越向邊緣「黑」的程度就越小,「粉」的程度則越大。
另一種解釋是:當「黑粉」放棄説理,試圖以戲仿來消解權威時,就註定失敗。
在「六學」熱潮中,《中國青年報》在12月4日發表評論《六小齡童霸屏吳承恩故居和
即使對黑粉羣體裏最堅定的「核心分子」來説,到最後他們所追求的不過是在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裏傾訴不滿,對於改變現狀他們並不感興趣。
網友P圖調侃「六學」體
在西方語境下,「粉絲」與「公眾」是一組對立的詞。提到「公眾」人們會想起哈貝馬斯描寫的公共領域、想到海德公園、想到演講、政治辯論、由中產階級構成中堅的「公民社會」。「公眾」是理性的,關注的是與社會整體利益相關的重大話題,在「公眾」中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發表批評性的意見而無需害怕。
並不是所有的人類集體實體都可以叫「公眾」,「粉絲」就被看作「公眾」的反面。「粉絲」是少數狂熱分子,他們集合在一起是為了宣泄感情。儘管粉絲有時也能協作完成很多複雜的分工協作,比如接機、鎖場、刷榜……但本質上他們關注的是私人性的話題。
而當語境轉移到中國,我們會發現在「公眾」不見了,剩下的只有烏央烏央的「粉絲」和「黑粉」。從選擇通過給王菊投票來「反抗」女團制度那一刻開始,人們實際上已經放棄了改變現狀——大家只是對體制的慣性選擇有所不滿罷了。
所以,無法導向公共話語的層面,再聲勢浩大的「六學」熱潮其實也無法撼動六小齡童。退網三個月後又是一條好漢,六小齡童老師大可以繼續「苦練七十二變,笑對八十一難」,而網友會繼續尋找下一個網絡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