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匯的大神_風聞

來源：微信公眾號“公元説”

前段時間，我去了三和。

如果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的朋友可以搜索一下。我就是因為三和大神的關係，想了解一下這個地方實際生活的人的故事。其實，上面在三和大街小巷到處懸掛着的、醒目的紅色橫幅**「賣出一張身份證，買入一條不歸途」**，簡直可以説是三和大神最佳的總結了。

**其實簡單的來説，三和所居住的，就是大城市的一批底層打工仔。**只是這些打工的年輕人比起正常在大城市打工的年輕人要更加特殊一點，因為他們通常沒有身份證、沒有固定住所甚至都沒有手機但是有號碼——之所以説沒有手機，是因為他們已經把手機賣了，但號碼還留着，需要用的時候就插在別人雙卡雙待的手機上用一下。那麼，一個在現代都市裏，上面三無情形的人員如何生活，確實讓我很好奇。所以我六月去過一次之後念念不忘，還想去真正的生活一段時間，但是我要拍下視頻資料，而且還要完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拍攝。所以這事兒我一個人做不到了，我就打算帶着攝影師朋友老華一起去。然後我們琢磨的一直是，買哪一款手機帶在身上不顯眼拍照效果又好……

上圖是享譽三和的大神標配：雙豐麪館五元一碗的掛逼面。一支散裝賣三毛的掛逼煙，一瓶一塊錢的掛逼水。那面還挺好吃的。

扯遠了。總之，三和的文章，我會寫給大家看。而下面這篇文章，算是我寫「三和大神」的經歷的前傳……或者叫外傳故事。因為並不發生在三和，而是上海。所以，就叫主人公**「徐匯大神」**吧。以下，就是我和這位「徐匯大神」的故事。

1

我認識這位「徐匯大神」，起因很簡單——微博私信。我的微博每天都會收到三五十條私信，其中大概是十條因為各種原因辱罵我，十條各種羣發廣告或者找我發微博、轉發微博之類的，十條借錢的微博，剩下的才是一些比較正常的私信內容。那些辱罵的，以前剛開始有的時候還會生氣，但每天看到幾十條，確實有點麻木了，而且通常罵得都沒心意，無外乎問候全家以及女性的生殖器官，基本都沒啥新意，連生氣都讓我生不出。羣發廣告之類的也更沒技術含量了。借錢的則分以下幾類。**第一類是直截了當——「在嗎？聽説你們大V都很有錢，能轉點兒給我花麼？」**老實説我比較喜歡這一類，因為語氣很平等，他並沒有因為要找我借錢而低聲下氣，字裏行間看得出是一個頗有風骨的人。我看了很感動，然後拉黑了。**第二類是曉之以情——「你好，我是一個學生……」**然後要麼是家裏遭遇大變，或者自己賭球，或者被同學忽悠投資失敗，總之欠了幾萬塊的小額貸款，現在還不上，天天被打電話催賬，還被威脅要告訴所有的親朋好友。他不想人生就這麼毀了，於是要找我借錢。這類我會花心思回一下，告訴他們，如果碰上這種事，想拯救自己的人生，靠網上的陌生人施以援手是不可能的，最應該告訴的就是身邊人，尤其是至親。只有他們才能幫助你度過這次危機。然後要好好想清楚為什麼自己的人生這麼容易就被別人毀滅了，如果想不清楚，你遲早還得完蛋。**第三類則是抵押物品。**這類通常是遇到什麼事情，需要現金，然後又週轉不開，於是就想把東西放我這裏，讓我給他現金。可能這些人覺得，大V等於一個當鋪吧。這些人我通常也是不理的，因為我覺得這玩意從法律上來説很難説清楚，萬一你給我的是贓物呢，好像要被直接收繳的，我犯不着平白無故的牽涉進這些麻煩事。所以我通常都不理。但是跟這位「徐匯大神」就是那麼的有緣。

2

他來找我的時候，我剛在家抽完雪茄喝完威士忌，屬於徹底放空的狀態。放空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看，就躺在沙發上思考人生，偶爾看看手機，刷刷微博微信。一天的事情特別多，有時候我也焦慮，只有這個時段是完全不用焦慮的，所以我很享受。**然後，我晚上10點看到這位「徐匯大神」的私信。**大概內容就是，他找我借錢。他説，自己有個在京東剛買的手機，前後都貼了膜，才用兩個禮拜，但因為家裏的妹妹生病了，需要交住院費，他又很愛這個手機，不想拿去賣了，所以想放在我這裏抵押。原價2198元，他想抵押給我，換1500元，兩個禮拜後來拿。這手機是新款，我都還沒買，正好缺一個這個型號的手機。**所以確實有點興趣，但這不是關鍵，關鍵還是在雪茄+威士忌的刺激下，進入賢者模式的我竟然迸發出了久違的同情心。**我回他説，1500可能不夠，我給你2100吧。他打了一串謝謝謝謝，然後説明天叫順豐，接着還給我身份證照片，説請相信他，他絕對不會跑路。

然後第二天拍了一堆順豐的照片給我，説寄了。我就直接給他打了2100元。他又説了一堆謝謝，然後説請我務必保管好手機，半個月之後一定來拿。第三天手機到了。我看了下確實挺新的，京東發票什麼的也在。我那段時間出差，在廣東和樂隊排練，手機就放家裏了。這事兒我也沒放在心上，就淡忘了。前幾天回家，想起這手機，我突然意識到——早就過倆禮拜了啊，可他完全沒找我。於是我給他微博私信留言，問他事情解決了嗎。他沒回我。然後這事我又忘了。直到上個禮拜。

3

這幾天，微博改了私信界面，需要點進去才能看到私信，非常麻煩。每天我私信又那麼多。整理私信的時候發現了我主動發的這條。又想了起來。我點進他微博看，發現他不怎麼自己發微博，都是一些轉發抽獎和心靈雞湯之類的，差不多兩三個月一條，所以也説不清楚他是消失了還是出事了。我又打快遞留的電話，沒人接。我於是想看看手機裏有什麼信息，可以聯繫上他。於是這是我第一次，認真的玩這個手機。

沒電了，我開始充電。給我抵押的時候他説了，這個手機他把密碼解除了。所以我打開沒遇到什麼阻礙。然後我連家裏wifi都沒連，所以在離線狀態下，他的微信還是可以看到的。我於是想看一下他的微信有沒什麼朋友能聯繫的，但我看了下列表，感覺像是小號。**因為沒什麼正常的聊天紀錄，全是找各種回收平台抵押和借錢的。**而且靠近找我之前的十幾條，都是找回收平台收購這個手機的紀錄。有的離他太遠，他沒去，有的報價太低，估計只有我搭理他了。而且我給他的錢也是最多的。小號的聊天沒什麼線索，我想看看他其他社交平台有沒登錄。然後看到了QQ。我感覺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

4

QQ和微信一樣，都是「徐匯大神」的小號，是專門拿來“賺錢”用的。因為打開之後，我看到了二三十個羣，都非常活躍，每天幾百條消息。

這些羣無一例外，都能在裏面賺錢。我看了一下，覺得完全是我沒接觸過的風景，於是我拿我的QQ小號去把這些羣都加了，然後花了幾天時間，開始研究這些羣裏的內容。我進去之後裝成外地剛到上海的26歲小夥，羣裏發了幾個紅包，很快就跟大家熟絡了，還有幾個X哥之類的説要好好帶我……**我先大概説一下這些羣講些什麼吧。**粗略的可以分為幾類：一是日結的兼職羣，大概是酒店、餐廳、酒吧、户外展覽等場所。

在比較熱門的時間（比如週末）招兼職的服務員、保潔員、洗碗工，每天150-200元左右，需要從早上八點做到晚上十點。當天做當天晚上結算就可以領錢。此外上海這邊比較多户外的秀、展覽等活動，招服務員同上，也是晚上收工的時候結算；二是短期工，某些工廠訂單多，要加工人去做。

上海這邊雖然工廠不如廣東多，但還是有幾個比較大的坐落在上海寶山、江蘇崑山等地，需要招工。這些不日結，要做長一點兒。而且這些工廠都是比較正規的，算是低配版富士康吧。不過，裏面也有門道。工作時間是越長越好，所以這些工廠都會壓錢。比如一個月工資4000，但是要壓400，你做滿一個月，只結給你3600；開始做第二個月了，一個禮拜後再給你400。也就是説你永遠要被壓400塊在那裏，如果你擅自離職而沒有辦手續離開，這個錢工廠就不給你了。根據不同的工廠，壓的錢多少不一樣，比如截圖裏的，從400到1300都有。三是灰色地帶的賺錢方式。比如獻血，號稱一次可以給你620元。而且工頭還對你説“獻血無損健康，救人功德無量”。但今時今日已經嚴厲打擊賣血的情形下，這個抽血在哪做我確實有點懷疑。

我試着加了上面那個工頭的微信，問他在哪做，他説在同濟醫院門口等。我説是在同濟做嗎，他説是在同濟的合作機構，在醫院門口發車，統一過去。恩……我覺得獻血這事兒比較危險，不比打黑工，出賣體力就行。所以淺嘗輒止。此外，我還看到有些招羣演的羣。我以為真的是演戲的羣演，但點進去之後發現，不是演戲，是去當圍觀羣眾。比如假裝討薪的，去站裏面壯聲勢，一天50塊，包午飯；或者幫人舉牌什麼的，比如XX銀行下面，舉“恭喜客服部王麗在酒店裏幫張總清洗身體”之類……工頭還貼心的説了一句「幹之前給一半，結束給一半，出意外自負」。倒是，這也算真的是羣演吧……第四就是比如黑心的大型跨國騙局了。比如這個説去菲律賓工作的，什麼度假勝地之類的，聽上去特別風光愜意，其實已經曝光很多起了。

基本套路是，就是用美好的話術忽悠你過去工作，然後去了之後你發現，每天你的工作就是打詐騙電話，跨國電信詐騙團伙而已。而且還把你關起來，敢跑就毒打一頓，住的也是上下鋪，生活條件非常惡劣。**然後剩下的，就是各種套現和網貸、賭博的羣。**比如有代表性的是這個“卡神之家”。

簡單來説，這個羣教你刷卡套現。裏面有各種教你申請銀行卡和網貸的教程。他們號稱半小時就能申請成功，然後還貼心的有幫你套現出信用卡額度的服務。裏面有各種我都聽不太懂的黑話，然後大家每天都在熱情的交流各種套現心得。

我找羣主聊了一下，他立刻給了我一堆的信用卡填寫地址和網貸APP的下載鏈接。我問他一般這些都弄好了，我今天能拿到多少。他説如果全通過，一般人能立刻套現5到20萬。他收10%手續費。我説還錢怎麼辦。他説沒事，對方不敢把你怎麼樣，畢竟你要真被抓了，誰還這個錢啊，欠錢的才是大爺，所以你借就借了，實在催得急，你再套現一張卡，去還那些要得急的唄。我喜歡這種生活哲學。淡然，優雅，與世無爭。

5

這位「徐匯大神」從微信和QQ來看，是一直在線的，但卻不理我，我覺得他估計也對這手機沒什麼要的慾望了。可能他還覺得我這人奇怪吧，哪有人主動願意多給錢的。對我來説這個錢到不是特別重要。而且如果不是他，我不會接觸到這個世界。然後我想起他給我的身份證照，和他説絕對不會跑路的話。**這個身份證應該是真的，但對他來説，把身份證給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看，然後換取他的信任，然後再騙他，似乎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最後我決定把那個手機重置，和「徐匯大神」説再見。於是我連上了家裏的WIFI，微信提示已經在別的地方登錄，我這邊就下線了。看來他人應該沒什麼事兒，就是真的不要這手機了。所以我也打算格式化了。格式化之前，我最後看了下他的QQ和手機裏的相冊。然後大概勾勒出了這位26歲的「徐匯大神」這幾年的人生。

（徐匯大神留在手機裏的攝影作品）

6

**他是1992年3月出生的，就快27歲了。**以下都是他在QQ空間裏那些隻言片語裏，我搜集出來的信息。高中在恩施讀的，高考考得不是很好，沒讀大學，就一直在武漢打工。前幾年在深圳，做過工廠工人和一些兼職。**他曾經很認真的想改變命運，報過網上的補習班，還去過夜校，學習技能。**但他進了黑工廠，被工頭騙了錢；夜校也是草台班子，收錢之後沒教完，突然校長就卷錢跑路了。認識過喜歡的姑娘，但對方希望他能在深圳買房，得知他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之後，決然分手了。分手前還把他分期買的iPhone7拿走了。總之他經歷了社會用刀剮他肉的那一面（原話，QQ空間説的）。然後他大概是徹底喪失了所謂奮鬥的動力。再後來，在網上認識打網遊的朋友推薦他來上海。**然後一年前，他來了上海。他嘗試過找工作，但沒有合適的。**於是後來一直沒有固定工作，跟朋友合租，住在浦東新區16號線末端。每天靠日結和兼職賺錢。賺到了幾百，就玩幾天，網吧打網遊，或者看看秀場直播，偶爾還給喜歡的主播打打賞。沒錢了再去找兼職。偶爾也去外灘逛逛，上海出名的地方他幾乎都去了。

（外灘夕陽 攝影By徐匯大神）

**他很喜歡徐彙區，在美羅城附近做過很多兼職，加了很多徐彙區的兼職羣，還站在美羅城的天橋上自拍了一張。****這也是我叫他「徐匯大神」的原因。**他過着入不敷出的生活。在QQ的卡神之家羣裏，認識了幾個套現的，在淘寶螞蟻花唄和京東白條都花完之後，開始朝其他網貸APP下手。我手機這台手機，就是他在京東打白條買的。然後拿來賣了，還其他網貸APP的債。根據各個平台的催賬紀錄，他總共欠了八萬多的外債。而他每個月兼職的收入是幾千塊，比如12月是3600元。這八萬多的外債，一個月要產生3000元左右的利息。他兼職的薪水拿來還利息只能剛剛好，本金基本無望。比如賣給我的這個手機，他在QQ上很快轉給卡神羣的一個人，幫他還了某個網貸APP的欠款。所以他實際上是在京東，通過有償12期分期，以2600元的價格買2198元的手機套現了2100元，去還了網貸APP。這個網貸APP裏，他套現15000元，每個月需要還1900元。然後他還剩下200。雖然這次套現手機，暫時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但是他其實是欠下了新的債。所以一開始就不存在什麼抵押不抵押。他從最初就是想找個人脱手，趕緊還錢而已。

7

**我其實寫到這裏的時候覺得有些悲涼。因為他的人生將來會怎麼樣幾乎能看到結果。**如果他不是以合法的手段拿到一大筆錢，他滾雪球式的欠債只會越來越多，最後可能真的要像那些三和大神一樣，以遁世的方式，將自己原來的那個負債累累的身份完全拋棄，進入“大神”的境界。**昨天看到一個新聞，説中國的90後人均負債10萬。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概念，因為你的工資如果超過4000塊，已經是進入20%的那一小撮了。中國有上億年輕人，一個月收入是低於4000塊的。**而如果一個月收入幾千塊的人負債10萬，其實很有可能，意味着這個人十年、二十年才能還完自己的債務。甚至這當中有很多人的債非但還不完，還會越來越多，從10萬變成20萬、30萬……就像這位「徐匯大神」一樣，在他27歲的人生裏，未來會怎樣，似乎一望無遺。現在30歲不到，他還可以打零工，出賣體力，甚至依靠比較年輕的外表，做做五星級酒店的服務員之類的。但再過些年，酒店不要了，體力也跟不上了，欠了一堆的外債，出行消費都被限制。他也許最終只能回到老家，做點兒小本生意維持生活。又或者繼續呆在上海或深圳，做比現在更低級的工種。而他背的在債，在利息的滾動下還會越來越多。他的人生幾乎寫到了盡頭。而我對此無能為力。2100元，是我能給他最後的東西了。

尾聲

寫完這篇文章，我發給我在三和認識的一個**“原住民”**。這個原住民我稱為老鐵，因為他就姓鐵。但因為他身份證早賣了，所以我對他的這個説法也存疑。老鐵在三和住了三年多……在深圳呆了五年多，他一直跟我説，在三和沒紅的時候就已經在三和了，資格很老，所以他稱自己為原住民。**老鐵看了我寫的這位「徐匯大神」的經歷，説他確實還算好的，至少還能在京東能套現，還有身份證。**他説在三和的這批人，別説京東，網貸APP裏能排前50的，能套現的都早套完了，身份證更是不知道哪年就沒了。他説這才是真·大神，相比起來，我説的這位「徐匯大神」，目前還處於大神的實習階段。我説確實，其實他已經算是我之前認識的這羣大神裏，一個比較積極的案例了，至少他還很認真努力的在找一堆的兼職去做，還想着憑藉自己的勞力去賺錢。我衷心希望，這位素未謀面的徐匯大神，以及和他一樣類似經歷的、中國的90後年輕人，他們的未來能過得很好。但，他們的未來能過得更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