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朋友們交代我的思想歷程——我的舊文選編(三)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9-01-17 18:38
一.英雄回首向天涯
這其實是幾年前看的電視劇《一雙繡花鞋》主題歌裏的一句,不知道為什麼,就記住了。
這好像是一種遲暮、蕭條、落寞的感覺,好像是因為韶光流走了,往事如煙了,恩怨成塵了,是非黯淡了,所以豪情化作惆悵,吶喊成為唏噓,而轉身回首之際,又不得不示人以並不那麼崢嶸英勇的背面,正成了有閒的論客們筆鋒所向的好地方。
這大概也是“天下大勢”。前年,為了替那些“反科學”、“反文明”的“暴民”、“愚氓”擋住或者抹去閒人們往回吐了一百年的唾沫,台灣的陳映真先生為義和團辯護道:
“問題是明白的:在帝國主義無情侵侮的年代,當封建王朝無計可施……不甘屈膝的中國農民起而抗擊外侮的思想和行動,只能是自由派百般嘲笑的形式:落後的武器、封建迷信和一顆不屈的民族驕傲。”
可他擋不住,也抹不盡,接下來,從太平天國到朝鮮戰場,用鮮血浸透了中華民族來路的小民和小兵們的背影,仍然不免袒露於論客們滔滔不絕的口誅筆伐之前。
為什麼呢?
因為這是一個“英雄回首”的年代;
這是一個英雄滿身醜陋的疤痕比那根挺拔的脊樑更加引人注目的年代;這是一個論客們在要求英雄自慚形穢、低頭認罪的年代。
而英雄真的回首了,留給我們一個背影。

然而,我們對這個背影該怎麼解讀呢?
英雄回首,是低頭了嗎?
是沮喪了嗎?
是遲暮、蕭條、落寞以至悔恨了嗎?
回首自己從那裏走來的雲水蒼茫的浩蕩天涯,英雄究竟在想什麼呢?
還是回味一下那部電視劇吧:
沈超被葉大龍誤會是特務,被關起來寫交代材料,當葉大龍打開門來收材料時,只見滿紙寫的都是兩個字——“忠誠”,回頭一看,只有一個和往常一樣匆匆而去的沉默的背影……
這個背影,我看不出有什麼遲暮、蕭條,更不用説落寞、悔恨。
當然,這個背影、這次回首有反思、有痛苦、有新的領悟,可是 ,對英雄來説,這反思、這痛苦、這領悟的全部意義,只在於鬥爭和繼續鬥爭之間,忠誠和繼續忠誠之間。
英雄回首向天涯——我們,也包括那些論客們,現在看清這個背影了嗎?
2008年6月25日
二. 數不清的樹,記不清的人
一棵樹、兩棵樹、三棵樹、數不清的樹……
這是7月3日,在回家鄉的列車上。
從車窗望出去,今年夏天的白鷺竟然比往年多了不少,七八隻甚至十幾只一羣,飛出翁蓊鬱鬱的山林,翩翩降落在灘頭、壟上,悠然收了翅膀,顧步欣賞起這一片片波光瀲灩、垂蔭釣浪夾着揚花吐穗、青黃相映的山光水色來。
這些白鷺和那一棵、兩棵、三棵直到數不清的行道樹一樣,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二月間,乘車北上路過這裏的時候,天空灰濛濛的,山上的樹和竹子一片片倒伏着,很多就偃卧在塌陷的屋頂或是頹壞的牆垣上;而在鐵道邊的護坡上,胳膊粗細的行道樹都一排排攔腰折斷了,一眼望去,那無數白生生的斷口就好像墳簽上的白花一樣,把往日大好的湖湘山水渲染得得一片淒涼。那個季節當然看不見白鷺,而今年夏天究竟還能不能看見它們,那時在我心中都成了疑問,因為行前的電視節目裏不止一次講到了洞庭湖一帶的鳥類因為雪災乏食而難以過冬的消息。 而今,不但山河無恙,而且萬類爭榮,生機倍現,幾分驚喜之情讓我感到,就這樣坐在車窗前靜靜地數那一棵樹、兩棵樹、直到數不清的樹,也別有一番興味了。
我的興味被一陣嬰兒的哭聲打斷了。
對面的座位上是一對二十來歲的夫婦,妻子抱着的約摸一歲大小的孩子正哭得厲害。年輕的母親似乎毫無辦法,只好抱着她徒勞地邊搖邊哄,一面很抱歉地看着我們。
其實,周圍的乘客們倒沒誰有怪罪的意思,只是目光中都流露出一點擔心:
這孩子是不是病了啊?不過,這兩排座位上除了我之外,就只有幾個一看就是還在唸大學的男孩子,誰也説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坐在過道對面的座位下的行李包上的一位大嫂站起身來,往孩子的額頭上摸了摸,對那位束手無策的母親説:
“沒發燒,是剛才悶着了,你給她個熱的奶瓶吮吮。”
真靈。小傢伙咂着奶瓶,果然一會兒就不哭了。
小孩的母親很感激那位大嫂,可是一聲謝謝剛説出口沒多久,那孩子就嘔吐起來,小衣服小褲子都給弄髒了。
“沒事沒事,都是剛才悶的,吐出來就好了,”大嫂説,“我給你們把孩子衣服洗洗去。”
“那怎麼好麻煩您啊。”
“哎呀,你們兩口子趕緊給孩子換衣服吧,這麼遠帶小鬼,一路上麻煩事多着呢!”大嫂不由分説,拿着孩子的髒衣服就往列車中間的盥洗室走去。
這回小孩並沒有哭,而是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往四周打量起來。
看來,大嫂説的“沒事沒事”還真沒錯,這個充滿活力的小生命其實沒有生病,她父母大概是在列車空調還沒開的時候就急匆匆地上了車,小傢伙一直很憋悶,所以温度一降低就開始哭鬧了。
瞧着孩子四處打量的大眼睛,從盥洗室回來的大嫂的眼睛也樂成了一條縫,直誇那兩口子好福氣,女兒長得真漂亮。
我忽然覺得這位大嫂很眼熟。打工者的裝束、一大蛇皮袋的行李、黧黑的皮膚、深陷的眼窩、尤其是這樣又爽朗又樸實的笑容,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似的……
哦,想起來了,莫非是她?
二月間,我乘車北上,在路過一個到處豎立着生產水泥的高塔和傳送帶的鎮子時,坐我對面的那位大叔忽然有些激動地對我説:
“我原來在這個鎮子工作過,京珠高速就從這個鎮子旁邊過。今年雪災,這個鎮子可出了名了。”
“怎麼回事啊?”
“雪災的時候,京珠高速上堵滿了車子,這個鎮的老百姓全都動員起來,送飯送水到車上去。特別是鎮上有一家人,把一輛大客車上四五十個人全都接到自己家裏住了將近一個禮拜,殺豬殺雞招待人家,一分錢也不肯收。後來乘客聯名寫信到了報社……”
“哦,是這樣 ……”
説實話,很多年以來,我和人聊天的時候,聽的大多是對世道人心的抱怨、牢騷、譏諷,無所不用其極的揣度……話都説得實實在在,可又着實讓人心裏感到撥涼撥涼。今天這位大叔卻這麼急切地和我講起了這樣一樁我從不曾在身邊人們的口碑中有所耳聞,在讀報紙、點網站的時候通常都會認為是粉飾太平的宣傳而略過不看的事情,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他是羨慕人家的“暴得大名”,還是也想和時下的許多善於“顛覆歷史”、“還原真相”的學者一樣,來一個“不得不説”的爆料,來告訴我們這一幕後面其實“另有隱情”呢?
看他的神態,不大像,可是……一時間,我竟然感到有些侷促、甚至尷尬,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他們可真是好人哪!”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卻是由衷的讚歎。
一看,説話的就是過道上那麼一位坐在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上的大姐:打工者的裝束,黧黑的皮膚、深陷的眼窩、真摯的卻有一點羞澀的笑容 ……和今天眼前的這位大嫂真是很像很像。
“是啊,好人哪,”大叔也高興起來了,“這樣的人才叫有情義、有志氣。我以前在這兒的廠裏工作過,這裏確實是個好地方……”
看來我想錯了,大叔好像壓根兒就沒想過要“顛覆”什麼或是“爆”什麼“料”。如果説大叔確實表現了一點兒羨慕人家“暴得大名”的虛榮心的話,那也只不過在於:他一再強調他“在那兒工作過”,無形中也就是在説,那些仗義疏財樂於助人的百姓們和他可都曾是同吃一桌飯、同飲一口井的鄉親街坊,因此他們做了好事,上了報紙,他也覺得分外光彩。
而那位大姐呢?我只記得她當時一直帶着欽佩的目光在認真聽着。對於那些她素不相識的人們,她好像除了“好人”之外也找不出更多的詞來形容了,可是,也正因為她這樣真誠、這樣毫不吝惜地把“好人”送給她素不相識的人們,讓我記住了她的言語、模樣、神態……
很像,真的很像。不過,我忽然想到:這位大嫂和那位大姐,她們相像的地方難道僅僅是裝束、容貌和神態嗎?
不。仔細想想,她們最大的相似之處究竟在哪兒?
對,她們都是打工者,都是最普通、最基層的勞動者。在年初那風雪交加寸步難行的日日夜夜裏,正是千千萬萬的她們擁擠在回鄉的路上,感受着空前的徹骨嚴寒,可也感受着沿途的鄉親們送來的一縷縷温暖,所以她們才會為列車上聽説的素不相識的人發出那真切的讚歎;而共同的勞動,共同的磨難讓她們懂得互助、懂得關愛,所以她們才會在列車上為同樣素不相識的母親和孩子操心勞力,那麼坦然,那麼自然……
是的,這就是她們最大的相似之處。
其實,這樣的面孔,這樣的笑容我還在很多地方看見過:比如那位在山路塌方的時候奮不顧身為來往的車輛報警的湖北農婦;
比如那位爬上高塔一身霜雪搶修線路的株洲電工;
比如那位説了一聲“讓你們費心了”就從容地走向地震廢墟的四川災民…..
慚愧,這樣的一幕幕我在媒體上雖然不是經常看,但畢竟還是看過一點的:
他們面對鏡頭的時候,好像都是這樣的面孔、這樣的笑容:風霜滿面卻又寬厚温暖,略帶靦腆卻又從容爽朗;
就是這樣的面孔、這樣的笑容,這樣的互助精神,加上他們那結實的腿、有力的手、矯健的腰,讓幾個月前還性命堪虞的白鷺飛出了蓊鬱的山林,種羣比往年還要繁盛;讓幾個月前還森然佈列着一片片白色斷口的地方,以不可思議的神速又長出了一棵樹、兩棵樹、三棵樹……這數不清的樹,數不清的綠色的希望,依然像往常一樣,長滿了一座座無名的山,掩映着一條條無名的河,依然像往常一樣,夾道迎送着無數最普通、最平凡的勞動者在這南北大動脈上來來往往……
他們的面孔和笑容,總是那麼相像,那麼熟悉,那麼親切,總是讓我們的記憶既模糊,又清晰,既微妙,又強烈——可是,只有看到他們,他們的面孔,他們的笑容,他們在黧黑的膚色上熠熠生輝的堅強善良的品格,你才能理解:
為什麼我們總是能走過一個個多事之秋,為什麼“打不爛的金剛”總會是“我們的中國”…….
越來越多的夾竹桃開始出現在列車的兩側,還有不時閃現的湘江上的白帆和打着艇子的漁人,與水田交織在一起的一處處港汊、塘陂……是的,家鄉就要到了。我是回家消夏、度假的,而這些還要往南去的膚色黧黑、笑容中已經帶着倦意的人們,是繼續為了生計勞碌、奔波,繼續收穫他們樸實的希望,繼續撒播他們每一滴汗水中的温暖能量。

這一刻,我再沒有別的好想,好説,
祝他們一路順風。
2008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