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任正非不支持“自主創新”這個詞?_風聞
大包-独立撰稿人-大包科技随笔2019-01-18 10:16
1月17日,華為創始人任正非接受記者採訪,有記者提問,在現在的環境下,怎麼理解自主創新對中國公司的意義?
我先把任正非回答的原話列在下面,以免被説引用不全,斷章取義。
我從來不支持“自主創新”這個詞,我認為,科學技術是人類共同財富,我們一定要踏在前人的肩膀上前進,這樣才能縮短我們進入世界領先的進程。什麼都要自己做,除了農民,其他人不應該有這種想法。自主創新若是精神層面我是支持的。也就是説,別人已經創新,我們要尊重別人的知識產權,得到別人的許可,付錢就行。如果我們重做一遍,做完一遍,也要得到許可,還是要付錢,這是法律。當然科學家都是自主創新的,我指的是我們這種公司的工程創新。
任正非是一個戰略級的思想家,先不急於肯定或否定他的觀點,先説説一些常識判斷和當前的基本情況。
應該説,科學是人類的共同財富,但技術顯然不是。不久前中國氫彈之父于敏去世,他就説過美艦帶核武器來示威,是可忍孰不可忍。為了和平,中國當然要搞出自己的核武器。
而在今天中美摩擦的特殊時期,連科學是不是人類共同財富,一些西方政治家的做法都已經與主流意見背道而馳,比如美國商務部提議管制14個科技領域,還列了一份出口管制清單,其中有生物學、神經科學和計算機領域許多算法的管制,這些都不是技術層面,而是在科學界一直共享、交流、合作的層面。
這份清單中,如量子計算、意識-機器接口之類都還是未來的技術。如果打一個不夠精確但容易理解的比方,就是為了管制原子彈技術,連幾十年前愛因斯坦的科學論文都不讓公開發表,這就太喪心病狂了。
有意思的是,任正非也提到了量子計算。
記者:您是反對封閉式的自主創新的,對不對?然後,您又提到最先發明量子計算機的一定是IBM或者微軟。
任正非:這是我個人的看法。
記者:華為可能不是第一個。
任正非:肯定不是。
任正非還説,在電子上我們已經做出最先進的芯片ARM CPU、AI芯片,在光子的交換上,我們也是世界最領先的。在量子方面,我們在跟隨,至少在研究別人的量子計算機出來後,我們怎麼用。

接下來我要開始分析了。
“自主創新”這個詞,有很多涵義,之前柳傳志説“創新是找死”,很多網民都對他批評指責,説白了,聯想產品的價格和品質沒有讓許多中國用户滿意,在這一點上大家都有怨言,這種用户心理是客觀存在的事實,談創新的內涵已經不重要了,聯想即便沒有承擔研發風險的條件,首先也應該在管理上創新。
“自主創新”有兩種,一種是中國做得相對少的,美國確實做得更多的,源頭上的創新,另一種則是反過來,中國最擅長的,跟隨式的創新。這兩種創新各有利弊,總體上後者更符合中國國情。
美國爆炸了原子彈,把這條路走通了,驗證了可行性,那麼中國再搞出原子彈,這當然是自主創新,是跟隨式的,但對中國的國情來説很有利。就算別人採取了封閉,中國依然可以規避源頭創新可能走入死衚衕的風險。
任正非談到的量子計算上,華為確實可以做跟隨式創新。量子計算是美國科學院的報告中依然不看好未來10年能搞出來的東西,美國物理學家費曼在1981年就提出了量子計算,也就是説,從理論上提出,接近50年時間不太可能搞出來,如果對比原子彈的話,我們有理由相信,這裏存在巨大的走入死衚衕的風險。何況量子計算是專用的,是不可能完全代替傳統計算機的,其作用中被認為最重要的是破解密碼,而後量子時代人類也可以發展專門防禦量子計算機的密碼學(PQC),密碼學界是有信心的。也就是説,量子計算其作用是有限的,沒有原子彈那樣的戰略意義,冒一定風險值得,冒太大風險就未必值得了。
所以,任正非説的華為不做第一個,沒有問題。
但是在基礎軟硬件的領域,在Wintel體系、AA體系之外,建立一套中國自主的體系,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的,這同樣屬於跟隨式創新,不能用“什麼都要自己做,除了農民,其他人不應該有這種想法”作為藉口來拒絕。
第一,華為希望的開放合作,在當前中美之間許多摩擦的事實中已經被打臉了,這大家都知道,不贅述。
第二,美國等西方國家憑藉Wintel體系、AA體系獲得了巨大的經濟利益,通過知識產權費用、生態體系內的服務費用,讓依附在其體系下的別的玩家都成了掙血汗錢的打工者。因此和量子計算不同,這條路是經過前人驗證走得通的,成功雖然很艱難,但確實是有巨大利益可圖的,中國企業完全不嘗試,有道理嗎?
公務員、事業單位、國企包括銀行等,這個市場6000萬,足夠養活幾個產品,幾家公司了,足夠起步了。
第三,華為、中興等中國企業在通信技術上的成功,終於在4G時代打破了高通的專利霸權主義,當然華為、中興背後是中國移動等運營商的支持,也就是中國整個國家的支持。這説明依靠國家力量、產業政策和企業的自主創新,中國是可以在技術上挑戰知識產權霸權主義的。
最近,蘋果和高通在打官司,蘋果指責“高通拿槍抵着整個行業的腦袋”,在美國,華為也是這場官司的證人。蘋果和高通都是美國公司,同一個意識形態陣營,都能有這樣的意識,華為是中國公司,一直被美國以安全審查等名義針對,想必更是感受深刻。有些話,任正非在公開場合未必方便説,但冷暖自知。5G時代,高通已經公佈要徵税了,中國相關科技企業真的不需要抱團,搞一箇中國的聯盟嗎?
第四,華為現在雖然有麒麟,但依然是買IP做集成的模式,即便在跟隨式創新的意義上,華為只做了產業鏈上一個環節,既沒有自己垂直的供應鏈,也沒有扶持國內別的企業組成水平的中國供應鏈,這就談不上自主創新。那麼真的下決心,能不能成功呢?
這一點,國家其實已經回答了。2006年部署的16個重大科技創新專項,打頭的是什麼?第一個是核心電子器件、高端通用芯片和基礎軟件,第二是極大規模集成電路。當然,華為一家公司,不可能承擔全部的國家任務,但是有些路該怎麼走,“中央已經決定了”,請各方都團結一心,別找藉口。
從歷史上看,美國在電子產業上打敗日本,除了動用反傾銷等政治上、貿易上的壓迫,也和美國依靠微軟和英特爾,再利用自己扶持的三星,組成自己陣營的水平分工體系有關,這個體系打敗了僵化的日本財團的垂直體系,就是發揮了協同作戰的優勢。
因此,不能只強調華為沒必要什麼都做,這固然沒錯,但還要強調,中國絕對不能只有一家華為,華為也一定要和國內公司之間合作,促成自主生態體系,帶動整個產業的進步。用總書記的話説,我們這麼大一個國家,應該有雄心壯志。中國是一個大海,對大海來説,“農民論”就不成立了。
最後,我要談談華為的基礎研究。我之前説過,華為還沒達到AT&T的高度,還沒有自己的貝爾實驗室。貝爾實驗室裏誕生了幾乎全部人類的通信技術,誕生了晶體管、激光器、太陽能電池、發光二極管、數字交換機、通信衞星、電子數字計算機、蜂窩移動通信設備、長途電視傳送、仿真語言、有聲電影、立體聲錄音,以及通信網……
聯想可以收購IBM、摩托羅拉的消費者終端業務,但是這些美國科技公司最精華的東西是不賣的,IBM搞量子計算機的部門當然不會賣給聯想。中國企業一定要致力於做出自己的貝爾實驗室,沒有這最精華的部分,是隻能做大,不能做強的。
華為在研發上投入巨大,這一點,確實是中國企業的楷模。當然,與華為的聲譽比,華為在基礎科學上的成績還不夠。
任正非在採訪中説,
“我們對自己的基礎研究評價應該還不夠滿意,為什麼呢?這30年,其實我們真正的突破是數學,手機、系統設備是以數學為中心,但是在物理學、化學、神經學、腦學……其他學科上,我們才剛剛起步,還是落後的,未來的電子科學是融合這些科學的,還沒有多少人願意投奔我們。”
在基礎研究上,華為應該繼續高舉開放合作的旗幟,這一點和前面説要建立自主技術體系是不矛盾的,該開放的一定要開放,該封閉的就應該封閉。
最近,《自然》和《科學》網站雙雙發文,描述了美國科學家在政府閉門期間的“遭遇”。一部分科學實驗可以隨意推遲或暫停,有些數據將永遠丟失。一些處在職業生涯早期的年輕科學家,最容易受到政府關閉所帶來的研究中斷和工資損失影響。
這對中國企業來説是一個機會。當然要識別人才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且華為被美國針對得太厲害,有些科學家不敢拿華為資助的研究經費,但華為完全可以在研究期間跟蹤年輕科學家的進展,識別出人才,將來招到華為自己的“貝爾實驗室”,也就是説,未來是站在華為這一邊的,時間是站在華為這一邊的。
當然,任正非不樂觀,在採訪中説,下一個倒下的一定是華為,自己每天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説的就是應對未來的挑戰,在基礎研究上,“我們都在找路,但如果慢慢找來找去找不到,追兵也很快到了”。
資助世界各地的科學家,這一點是華為做得最好的地方,是任正非這樣的領導者胸懷的體現。有這種胸懷,華為即便倒下是可以站起來的,縱觀人類文明的發展,從來都是靠這種胸懷來推動的。美國最輝煌的時候,也是資助、吸引世界各國的科學家,也有把許多航天技術成果公開,共享到民用的胸懷。
人類文明不靠這種胸懷前進,難道靠今天美國那樣政治壓迫的做法來前進?
因為了解任正非胸懷,所以不能機械理解任正非對“自主創新”的不支持,也不能不考慮他説話的場合、背景。這也是為什麼我必須寫文章討論一下,該怎樣更好思考這個問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