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話西遊:孫悟空原來是被太白金星當猴耍了?_風聞
网闻博报-点击历史风云,珍藏岁月的记忆经典。2019-01-20 23:58
再話西遊:孫悟空原來是被太白金星當猴耍了?
且看《西遊記》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正商議處,只見大路旁走出一個老公公來。你看他怎生模樣:身健不扶枴杖,冰髯雪鬢蓬蓬。金花耀眼意朦朧,瘦骨衰筋強硬。屈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稱,卻似壽星出洞。
八戒望見大喜道:“師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你上前問他一聲,何如?”真個大聖藏了鐵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問訊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裏和尚?這曠野處,有何事幹?”行者道:“我們是取經的聖僧,昨日在此失了師父,特來動問公公一聲,靈吉菩薩在那裏住?”
老者道:“靈吉在直南上,到那裏,還有二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須彌山。山中有個道場,乃是菩薩講經禪院。汝等是取他的經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經,我有一事煩他,不知從那條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這條羊腸路就是了。”哄得那孫大聖回頭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風,寂然不見,只是路旁邊下一張簡帖,上有四句頌子云:
上覆齊天大聖聽,老人乃是李長庚。
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
行者執了帖兒,轉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們連日造化低了。這兩日懺日裏見鬼!那個化風去的老兒是誰?”行者把帖兒遞與八戒,唸了一遍道:“李長庚是那個?”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號。”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豬若不虧金星奏準玉帝呵,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你卻也知感恩。但莫要出頭,只藏在這樹林深處,仔細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尋須彌山,請菩薩去耶。”八戒道:“曉得,曉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豬學得個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孫大聖跳在空中,縱珝鬥雲,徑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點頭經過三千里,扭腰八百有餘程。須臾見一座高山,半中間有祥雲出現,瑞靄紛紛,山凹裏果有一座禪院,只聽得鐘磬悠揚,又見那香煙縹緲。大聖直至門前,見一道人,項掛數珠,口中唸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禮道:“那裏來的老爺?”行者道:“這可是靈吉菩薩講經處麼?”道人道:“此間正是,有何話説?”行者道:“累煩你老人家與我傳答傳答:我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的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見菩薩。”
暫停!暫停!回頭再來看,當年這個猢猻在花果山水簾洞“稱王稱聖”,應該是偶然中有其必然。因為按照花果山的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勝王敗寇“獸之道”,不是這個猢猻“稱王稱聖”就肯定會有另一個猢猻“稱王稱聖”。至於“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卻是花果山外的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勝王敗寇“獸之道”。如果沒有太白金星給玉皇大帝的“招安獻策”,當年花果山美猴王“大鬧天宮”也不會官拜“弼馬温”和“齊天大聖”。如果沒有佛祖鬥術鬥法的“賭局陷阱”,這個猢猻也不會徹底臣服於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體系。
因此,帶有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勝王敗寇“獸之道”獸性劣根的猢猻,就必然是被人當猴耍的美猴王。君不見,佛祖為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體系護法,就導演了一出“東土大唐御弟”的“西天取經”魔幻劇。佛祖讓觀音菩薩幫助孫悟空護送唐僧“西天取經”,則是在繼續實施太白金星給玉皇大帝的“招安獻策”。一路上遭遇的牛鬼蛇神,都是破壞唐僧“西天取經”的“恐怖分子”。孫悟空降妖除魔,當然是為了“西天取經”的“修成正果”。問題是,轉了一個輪迴,這個猢猻還不是在維護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體系嗎?也還不是沒有跳出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勝王敗寇“獸之道”嗎?
畢竟不知向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同步閲讀:
附原著:
第二十一回 護法設莊留大聖 須彌靈吉定風魔
卻説那五十個敗殘的小妖,拿着些破旗破鼓,撞入洞裏,報道:“大王,虎先鋒戰不過那毛臉和尚,被他趕下東山坡去了。”老妖聞説,十分煩惱,正低頭不語,默思計策,又有把前門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鋒被那毛臉和尚打殺了,拖在門口罵戰哩。”那老妖聞言,愈加煩惱道:“這廝卻也無知!我倒不曾吃他師父,他轉打殺我家先鋒,可恨!可恨!”叫:“取披掛來。我也只聞得講什麼孫行者,等我出去,看是個什麼九頭八尾的和尚,拿他進來,與我虎先鋒對命。”眾小妖急急抬出披掛。老妖結束齊整,綽一杆三股鋼叉,帥羣妖跳出本洞。那大聖停立門外,見那怪走將出來,着實驍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纓飄山雉尾,羅袍罩甲淡鵝黃。勒甲絛盤龍耀彩,護心鏡繞眼輝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錦圍裙,柳葉絨妝。手持三股鋼叉利,不亞當年顯聖郎。
那老妖出得門來,厲聲高叫道:“那個是孫行者?”這行者腳翽着虎怪的皮囊,手執着如意的鐵棒,答道:“你孫外公在此,送出我師父來!”那怪仔細觀看,見行者身軀鄙猥,面容羸瘦,不滿四尺,笑道:“可憐,可憐!我只道是怎麼樣扳翻不倒的好漢,原來是這般一個骷髏的病鬼!”行者笑道:“你這個兒子,忒沒眼色!你外公雖是小小的,你若肯照頭打一叉柄,就長三尺。”那怪道:“你硬着頭,吃吾一柄。”大聖公然不懼。
那怪果打一下來,他把腰躬一躬,足長了三尺,有一丈長短,慌得那妖把鋼叉按住,喝道:“孫行者,你怎麼把這護身的變化法兒,拿來我門前使喚!莫弄虛頭!走上來,我與你見見手段!”行者笑道:“兒子啊!常言道,留情不舉手,舉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兒重重的,只怕你捱不起這一棒!”那怪那容分説,拈轉鋼叉,望行者當胸就刺。這大聖正是會家不忙,忙家不會,理開鐵棒,使一個烏龍掠地勢,撥開鋼叉,又照頭便打。他二人在那黃風洞口,這一場好殺:
妖王發怒,大聖施威。妖王發怒,要拿行者抵先鋒;大聖施威,欲捉精靈救長老。叉來棒架,棒去叉迎。一個是鎮山都總帥,一個是護法美猴王。初時還在塵埃戰,後來各起在中央。點鋼叉,尖明鋭利;如意棒,身黑箍黃。戳着的魂歸冥府,打着的定見閻王。全憑着手疾眼快,必須要力壯身強。兩家捨死忘生戰,不知那個平安那個傷。
那老妖與大聖鬥經三十回合,不分勝敗。這行者要見功績,使一個身外身的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一噴,叫聲“變!”變有百十個行者,都是一樣打扮,各執一根鐵棒,把那怪圍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事:急回頭,望着巽地上把口張了三張,呼的一口氣,吹將出去,忽然間,一陣黃風,從空颳起。好風!真個利害:
冷冷颼颼天地變,無影無形黃沙旋。
穿林折嶺倒松梅,播土揚塵崩嶺坫。
黃河浪潑徹底渾,湘江水湧翻波轉。
碧天振動鬥牛宮,爭些颳倒森羅殿。
五百羅漢鬧喧天,八大金剛齊嚷亂。
文殊走了青毛獅,普賢白象難尋見。
真武龜蛇失了羣,梓叱騾子飄其韂。
行商喊叫告蒼天,梢公拜許諸般願。
煙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殘生隨水辦。
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島蓬萊昏暗暗。
老君難顧煉丹爐,壽星收了龍鬚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風吹斷裙腰釧。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難取匣中劍。
天王不見手心塔,魯班吊了金頭鑽。
雷音寶闕倒三層,趙州石橋崩兩斷。
一輪紅日蕩無光,滿天星斗皆昏亂。
南山鳥往北山飛,東湖水向西湖漫。
雌雄拆對不相呼,子母分離難叫喚。
龍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處尋閃電。
十代閻王覓判官,地府牛頭追馬面。
這風吹倒普陀山,捲起觀音經一卷。
白蓮花卸海邊飛,吹倒菩薩十二院。
盤古至今曾見風,不似這風來不善。
唿喇喇乾坤險不炸崩開,萬里江山都是顫!
那妖怪使出這陣狂風,就把孫大聖毫毛變的小行者颳得在那半空中,卻似紡車兒一般亂轉,莫想輪得棒,如何攏得身?慌得行者將毫毛一抖,收上身來,獨自個舉着鐵棒,上前來打,又被那怪劈臉噴了一口黃風,把兩隻火眼金睛,颳得緊緊閉合,莫能睜開,因此難使鐵棒,遂敗下陣來。那妖收風回洞不題。
卻説豬八戒見那黃風大作,天地無光,牽着馬,守着擔,伏在山凹之間,也不敢睜眼,不敢抬頭,口裏不住的唸佛許願,又不知行者勝負何如,師父死活何如。正在那疑思之時,卻早風定天晴,忽抬頭往那洞門前看處,卻也不見兵戈,不聞鑼鼓。呆子又不敢上他門,又沒人看守馬匹、行李,果是進退兩難,愴惶不已。憂慮間,只聽得孫大聖從西邊吆喝而來,他才欠身迎着道:“哥哥,好大風啊!你從那裏走來?”行者擺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孫自為人,不曾見這大風。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鋼叉,來與老孫交戰,戰到有三十餘合,是老孫使一個身外身的本事,把他圍打,他甚着急,故弄出這陣風來,果是兇惡,颳得我站立不住,收了本事,冒風而逃。哏,好風!哏,好風!老孫也會呼風,也會喚雨,不曾似這個妖精的風惡!”
八戒道:“師兄,那妖精的武藝如何?”行者道:“也看得過,叉法兒倒也齊整,與老孫也戰個手平。卻只是風惡了,難得贏他。”八戒道:“似這般怎生救得師父?”行者道:“救師父且等再處,不知這裏可有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醫治醫治。”八戒道:“你眼怎的來?”行者道:“我被那怪一口風噴將來,吹得我眼珠痠痛,這會子冷淚常流。”八戒道:“哥啊,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説要什麼眼科,連宿處也沒有了!”行者道:“要宿處不難。我料着那妖精還不敢傷我師父,我們且找上大路,尋個人家住下,過此一宵,明日天光,再來降妖罷。”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卻牽了馬,挑了擔,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時漸漸黃昏,只聽得那路南山坡下,有犬吠之聲。二人停身觀看,乃是一家莊院,影影的有燈火光明。他兩個也不管有路無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門首,但見:
紫芝翳翳,白石蒼蒼。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蒼蒼半綠苔。數點小螢光灼灼,一林野樹密排排。香蘭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澗,古柏倚深崖。地僻更無遊客到,門前惟有野花開。
他兩個不敢擅入,只得叫一聲:“開門,開門!”那裏有一老者,帶幾個年幼的農夫,叉鈀掃帚齊來,問道:“什麼人?什麼人?”行者躬身道:“我們是東土大唐聖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經,路過此山,被黃風大王拿了我師父去了,我們還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來府上告借一宵,萬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禮道:“失迎,失迎。此間乃雲多人少之處,卻才聞得叫門,恐怕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強盜等類,故此小介愚頑,多有衝撞,不知是二位長老。請進,請進。”他兄弟們牽馬挑擔而入,徑至裏邊,拴馬歇擔,與莊老拜見敍坐。又有蒼頭獻茶,茶罷捧出幾碗胡麻飯。
飯畢,命設鋪就寢,行者道:“不睡還可,敢問善人,貴地可有賣眼藥的?”老者道:“是那位長老害眼?”行者道:“不瞞你老人家説,我們出家人,自來無病,從不曉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討藥?”行者道:“我們今日在黃風洞口救我師父,不期被那怪將一口風噴來,吹得我眼珠痠痛。今有些眼淚汪汪,故此要尋眼藥。”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這個長老,小小的年紀,怎麼説謊?那黃風大聖風最利害。他那風,比不得什麼春秋風、松竹風與那東西南北風。”八戒道:“想必是夾腦風、羊耳風、大麻風、偏正頭風?”
長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風。”行者道:“怎見得?”老者道:“那風,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惡,吹人命即休。你們若遇着他那風吹了呵,還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無事。”行者道:“果然,果然!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的晚輩,這條命急切難休,卻只是吹得我眼珠痠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説,也是個有來頭的人。我這敝處卻無賣眼藥的,老漢也有些迎風冷淚,曾遇異人傳了一方,名喚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風眼。”
行者聞言,低頭唱喏道:“願求些兒,點試,點試。”那老者應承,即走進去,取出一個瑪瑙石的小罐兒來,拔開塞口,用玉簪兒蘸出少許與行者點上,教他不得睜開,寧心睡覺,明早就好。點畢,收了石罐,徑領小介們退於裏面。八戒解包袱,展開鋪蓋,請行者安置。行者閉着眼亂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兒呢?”行者道:“你這個饢糟的呆子!你照顧我做瞎子哩!”那呆子啞啞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鋪上,轉運神功,直到有三更後,方才睡下。不覺又是五更將曉,行者抹抹臉,睜開眼道:“果然好藥!比常更有百分光明!”
卻轉頭後邊望望,呀!那裏得甚房舍窗門,但只見些老槐高柳,兄弟們都睡在那綠莎茵上。那八戒醒來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睜開眼看看。”呆子忽抬頭,見沒了人家,慌得一轂轆爬將起來道:“我的馬哩?”行者道:“樹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頭邊放的不是?”八戒道:“這家子憊懶也。他搬了,怎麼就不叫我們一聲?通得老豬知道,也好與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門户的,恐怕里長曉得,卻就連夜搬了。噫!我們也忒睡得死!怎麼他家拆房子,響也不聽見響響?”行者吸吸的笑道:“呆子,不要亂嚷,你看那樹上是個什麼紙帖兒。”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來上面四句頌子云:
莊居非是俗人居,護法伽藍點化廬。
妙藥與君醫眼痛,盡心降怪莫躊躇。
行者道:“這夥強神,自換了龍馬,一向不曾點他,他倒又來弄虛頭!”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麼伏你點札?”行者道:“兄弟,你還不知哩。這護教伽藍、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奉菩薩的法旨暗保我師父者。自那日報了名,只為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們,故不曾點札罷了。”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師父,所以不能現身明顯,故此點化仙莊。你莫怪他,昨日也虧他與你點眼,又虧他管了我們一頓齋飯,亦可謂盡心矣。你莫怪他,我們且去救師父來。”行者道:“兄弟説得是。此處到那黃風洞口不遠。你且莫動身,只在林子裏看馬守擔,等老孫去洞裏打聽打聽,看師父下落如何,再與他爭戰。”
八戒道:“正是這等,討一個死活的實信。假若師父死了,各人好尋頭幹事;若是未死,我們好竭力盡心。”行者道:“莫亂談,我去也!”他將身一縱,徑到他門首,門尚關着睡覺。行者不叫門,且不驚動妖怪,捻着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花腳蚊蟲,真個小巧!有詩為證,詩曰:
擾擾微形利喙,嚶嚶聲細如雷。蘭房紗帳善通隨,正愛炎天暖氣。只怕燻煙撲扇,偏憐燈火光輝。輕輕小小忒鑽疾,飛入妖精洞裏。
只見那把門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臉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我爺啞,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個大疙疸!”忽睜眼道:“天亮了。”又聽得支的一聲,二門開了。行者嚶嚶的飛將進去,只見那老妖吩咐各門上謹慎,一壁廂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陣風不曾刮死孫行者,他今日必定還來,來時定教他一命休矣。”行者聽説,又飛過那廳堂,徑來後面。但見一層門,關得甚緊,行者漫門縫兒鑽將進去,原來是個大空園子,那壁廂定風樁上繩纏索綁着唐僧哩。那師父紛紛淚落,心心只念着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處。行者停翅,叮在他光頭上,叫聲“師父”。
那長老認得他的聲音道:“悟空啊,想殺我也!你在那裏叫我哩?”行者道:“師父,我在你頭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煩惱,我們務必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啊,幾時才拿得妖精麼?”行者道:“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風勢利害。料着只在今日,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啞。”
説聲去,嚶嚶的飛到前面,只見那老妖坐在上面,正點札各路頭目。又見那洞前有一個小妖,把個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廳來報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門,見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裏,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幾乎被他捉住。卻不見昨日那個毛臉和尚。”老妖道:“孫行者不在,想必是風吹死也,再不便去那裏求救兵去了!”眾妖道:“大王,若果吹殺了他,是我們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請些神兵來,卻怎生是好?”
老妖道:“怕他怎的,怕那什麼神兵!若還定得我的風勢,只除了靈吉菩薩來是,其餘何足懼也!”行者在屋樑上,只聽得他這一句言語,不勝歡喜,即抽身飛出,現本相來至林中,叫聲:“兄弟!”八戒道:“哥,你往那裏去來?剛才一個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趕了去也。”行者笑道:“虧你,虧你!老孫變做蚊蟲兒,進他洞去探看師父,原來師父被他綁在定風樁上哭哩。是老孫吩咐,教他莫哭,又飛在屋樑上聽了一聽。只見那拿令字旗的,喘噓噓的,走進去報道:只是被你趕他,卻不見我。老妖亂猜亂説,説老孫是風吹殺了,又説是請神兵去了。他卻自家供出一個人來,甚妙!甚妙!”
八戒道:“他供的是誰?”行者道:“他説怕什麼神兵,那個能定他的風勢!只除是靈吉菩薩來是。但不知靈吉住在何處?”正商議處,只見大路旁走出一個老公公來。你看他怎生模樣:身健不扶枴杖,冰髯雪鬢蓬蓬。金花耀眼意朦朧,瘦骨衰筋強硬。屈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稱,卻似壽星出洞。
八戒望見大喜道:“師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你上前問他一聲,何如?”真個大聖藏了鐵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問訊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裏和尚?這曠野處,有何事幹?”行者道:“我們是取經的聖僧,昨日在此失了師父,特來動問公公一聲,靈吉菩薩在那裏住?”
老者道:“靈吉在直南上,到那裏,還有二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須彌山。山中有個道場,乃是菩薩講經禪院。汝等是取他的經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經,我有一事煩他,不知從那條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這條羊腸路就是了。”哄得那孫大聖回頭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風,寂然不見,只是路旁邊下一張簡帖,上有四句頌子云:
上覆齊天大聖聽,老人乃是李長庚。
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
行者執了帖兒,轉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們連日造化低了。這兩日懺日裏見鬼!那個化風去的老兒是誰?”行者把帖兒遞與八戒,唸了一遍道:“李長庚是那個?”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號。”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豬若不虧金星奏準玉帝呵,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你卻也知感恩。但莫要出頭,只藏在這樹林深處,仔細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尋須彌山,請菩薩去耶。”八戒道:“曉得,曉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豬學得個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孫大聖跳在空中,縱珝鬥雲,徑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點頭經過三千里,扭腰八百有餘程。須臾見一座高山,半中間有祥雲出現,瑞靄紛紛,山凹裏果有一座禪院,只聽得鐘磬悠揚,又見那香煙縹緲。大聖直至門前,見一道人,項掛數珠,口中唸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禮道:“那裏來的老爺?”行者道:“這可是靈吉菩薩講經處麼?”道人道:“此間正是,有何話説?”行者道:“累煩你老人家與我傳答傳答:我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的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見菩薩。”
道人笑道:“老爺字多話多,我不能全記。”行者道:“你只説是唐僧徒弟孫悟空來了。”道人依言,上講堂傳報。那菩薩即穿袈裟,添香迎接。這大聖才舉步入門,往裏觀看,只見那:
滿堂錦繡,一屋威嚴。眾門人齊誦《法華經》,老班首輕敲金鑄磬。佛前供養,盡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餚素品。輝煌寶燭,條條金焰射虹霓。馥郁真香,道道玉煙飛彩霧。正是那講罷心閒方入定,白雲片片繞松梢。靜收慧劍魔頭絕,般若波羅善會高。
那菩薩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隨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勞賜,但我師父在黃風山有難,特請菩薩施大法力降怪救師。”菩薩道:“我受了如來法令,在此鎮押黃風怪。如來賜了我一顆定風丹,一柄飛龍寶杖。當時被我拿住,饒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隱性歸山,不許傷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師,有違教令,我之罪也。”那菩薩欲留行者,治齋相敍,行者懇辭,隨取了飛龍杖,與大聖一齊駕雲。
不多時,至黃風山上。菩薩道:“大聖,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雲端裏住定,你下去與他索戰,誘他出來,我好施法力。”行者依言,按落雲頭,不容分説,掣鐵棒把他洞門打破,叫道:“妖怪,還我師父來也!”慌得那把門小妖,急忙傳報。那怪道:“這潑猴着實無禮!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門!這一出去,使陣神風,定要吹死!”仍前披掛,手綽鋼叉,又走出門來,見了行者,更不打話,拈叉當胸就刺。
大聖側身躲過,舉棒對面相還。戰不數合,那怪吊回頭,望巽地上才待要張口呼風,只見那半空裏,靈吉菩薩將飛龍寶杖丟將下來,不知唸了些什麼咒語,卻是一條八爪金龍,撥喇的輪開兩爪,一把抓住妖精,提着頭,兩三螟,螟在山石崖邊,現了本相,卻是一個黃毛貂鼠。
行者趕上舉棒就打,被菩薩攔住道:“大聖,莫傷他命,我還要帶他去見如來。”對行者道:“他本是靈山腳下的得道老鼠,因為偷了琉璃盞內的清油,燈火昏暗,恐怕金剛拿他,故此走了,卻在此處成精作怪。如來照見了他,不該死罪,故着我轄押,但他傷生造孽,拿上靈山。今又衝撞大聖,陷害唐僧,我拿他去見如來,明正其罪,才算這場功績哩。”行者聞言,卻謝了菩薩。菩薩西歸不題。
卻説豬八戒在那林內,正思量行者,只聽得山坂下叫聲“悟能兄弟,牽馬挑擔來耶。”那呆子認得是行者聲音,急收拾跑出林外,見了行者道:“哥哥,怎的幹事來?”行者道:“請靈吉菩薩使一條飛龍杖,拿住妖精,原來是個黃毛貂鼠成精,被他帶去靈山見如來去了。我和你洞裏去救師父。”那呆子才歡歡喜喜。二人撞入裏面,把那一窩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頓釘鈀鐵棒盡情打死,卻往後園拜救師父。師父出得門來,問道:“你兩人怎生捉得妖精?如何方救得我?”行者將那請靈吉降妖的事情,陳了一遍,師父謝之不盡。他兄弟們把洞中素物,安排些茶飯吃了,方才出門,找大路向西而去。
畢竟不知向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偈曰:
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
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
既然皆己心,何用別人説?
只須下苦功,扭出鐵中血。
絨繩着鼻穿,挽定虛空結。
拴在無為樹,不使他顛劣。
莫認賊為子,心法都忘絕。
休教他瞞我,一拳先打徹。
現心亦無心,現法法也輟。
人牛不見時,碧天光皎潔。
秋月一般圓,彼此難分別。
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師悟徹了《多心經》,打開了門户,那長老常念常存,一點靈光自透。且説他三眾,在路餐風宿水,帶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但見那:花盡蝶無情敍,樹高蟬有聲喧。野蠶成繭火榴妍,沼內新荷出現。
那日正行時,忽然天晚,又見山路旁邊,有一村舍。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鏡,月升東海現冰輪。幸而道旁有一人家,我們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八戒道:“説得是,我老豬也有些餓了,且到人家化些齋吃,有力氣,好挑行李。”行者道:“這個戀家鬼!你離了家幾日,就生報怨!”八戒道:“哥啊,似不得你這喝風呵煙的人。我從跟了師父這幾日,長忍半肚飢,你可曉得?”三藏聞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個出家的了,你還回去罷。”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師父,你莫聽師兄之言。他有些贓埋人。我不曾報怨甚的,他就説我報怨。我是個直腸的痴漢,我説道肚內飢了,好尋個人家化齋,他就罵我是戀家鬼。師父啊,我受了菩薩的戒行,又承師父憐憫,情願要伏侍師父往西天去,誓無退悔,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説不是出家的話!”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來。”
那呆子縱身跳起,口裏絮絮叨叨的,挑着擔子,只得死心塌地,跟着前來。早到了路旁人家門首,三藏下馬,行者接了繮繩,八戒歇了行李,都佇立綠蔭之下。三藏拄着九環錫杖,按按藤纏篾織斗篷,先奔門前,只見一老者,斜倚竹牀之上,口裏嚶嚶的唸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聲:“施主,問訊了。”那老者一骨魯跳將起來,忙斂衣襟,出門還禮道:“長老,失迎。你自那方來的?到我寒門何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和尚,奉聖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適至寶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萬祈方便方便。”那老兒擺手搖頭道:“去不得,西天難取經。要取經,往東天去罷。”三藏口中不語,意下沉吟:“菩薩指道西去,怎麼此老説往東行?東邊那得有經?”靦腆難言,半晌不答。
卻説行者索性兇頑,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兒,你這們大年紀,全不曉事。我出家人遠來借宿,就把這厭鈍的話虎唬我。十分你家窄狹,沒處睡時,我們在樹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攪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師父,你倒不言語,你那個徒弟,那般枴子臉、別頦腮、雷公嘴、紅眼睛的一個癆病魔鬼,怎麼反衝撞我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這個老兒,忒也沒眼色!似那俊刮些兒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孫雖小,頗結實,皮裹一團筋哩。”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誇言,也將就看得過。”
老者道:“你家居何處?因甚事削髮為僧?”行者道:“老孫祖貫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居住。自小兒學做妖怪,稱名悟空,憑本事,掙了一個齊天大聖。只因不受天祿,大反天宮,惹了一場災愆。如今脱難消災,轉拜沙門,前求正果,保我這唐朝駕下的師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什麼山高路險,水闊波狂!我老孫也捉得怪,降得魔。伏虎擒龍,踢天弄井,都曉得些兒。倘若府上有什麼丟磚打瓦,鍋叫門開,老孫便能安鎮。”那老兒聽得這篇言語,哈哈笑道:“原來是個撞頭化緣的熟嘴兒和尚。”
行者道:“你兒子便是熟嘴!我這些時,只因跟我師父走路辛苦,還懶説話哩。”那老兒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懶説話,好道活活的聒殺我!你既有這樣手段,西方也還去得,去得。你一行幾眾?請至茅舍裏安宿。”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眾。”老者道:“那一眾在那裏?”行者指着道:“這老兒眼花,那綠蔭下站的不是?”老兒果然眼花,忽抬頭細看,一見八戒這般嘴臉,就唬得一步一跌,往屋裏亂跑,只叫:“關門,關門!妖怪來了!”行者趕上扯住道:“老兒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師弟。”老者戰兢兢的道:“好,好,好!一個醜似一個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兒,你若以相貌取人,乾淨差了。我們醜自醜,卻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門前與三個和尚相講,只見那莊南邊有兩個少年人,帶着一個老媽媽,三四個小男女,斂衣赤腳,插秧而回。他看見一匹白馬,一擔行李,都在他家門首喧譁,不知是甚來歷,都一擁上前問道:“做什麼的?”八戒調過頭來,把耳朵擺了幾擺,長嘴伸了一伸,嚇得那些人東倒西歪,亂蹌亂跌。慌得那三藏滿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們不是歹人,我們是取經的和尚。”那老兒才出了門,攙着媽媽道:“婆婆起來,少要驚恐。這師父,是唐朝來的,只是他徒弟臉嘴醜些,卻也面惡人善。帶男女們家去。”那媽媽才扯着老兒,二少年領着兒女進去。
三藏卻坐在他們樓裏竹牀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兩個相貌既醜,言語又粗,把這一家兒嚇得七損八傷,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瞞師父説,老豬自從跟了你,這些時俊了許多哩。若象往常在高老莊走時,把嘴朝前一掬,把耳兩頭一擺,常嚇殺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呆子不要亂説,把那醜也收拾起些。”三藏道:“你看悟空説的話!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麼收拾?”行者道:“把那個耙子嘴,揣在懷裏,莫拿出來;把那蒲扇耳,貼在後面,不要搖動,這就是收拾了。”那八戒真個把嘴揣了,把耳貼了,拱着頭,立於左右。行者將行李拿入門裏,將白馬拴在樁上。
只見那老兒才引個少年,拿一個板盤兒,託三杯清茶來獻。茶罷,又吩咐辦齋。那少年又拿一張有窟窿無漆水的舊桌,端兩條破頭折腳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請三眾涼處坐下。三藏方問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幾位令嗣?”道:“有兩個小兒,三個小孫。”三藏道:“恭喜,恭喜!”又問:“年壽幾何?”道:“痴長六十一歲。”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
三藏復問道:“老施主,始初説西天經難取者,何也?”老者道:“經非難取,只是道中艱澀難行。我們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遠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黃風嶺,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難取者,此也。若論此位小長老,説有許多手段,卻也去得。”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孫與我這師弟,任他是什麼妖怪,不敢惹我。”
正説處,又見兒子拿將飯來,擺在桌上,道聲“請齋。”三藏就合掌諷起齋經,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長老的幾句經還未了,那呆子又吃彀三碗。行者道:“這個饢糠,好道撞着餓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見他吃得快,道:“這個長老,想着實餓了,快添飯來。”那呆子真個食腸大,看他不抬頭,一連就吃有十數碗。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兩碗,呆子不住,便還吃哩。
老王道:“倉卒無餚,不敢苦勸,請再進一筋。”三藏、行者俱道:“彀了。”八戒道:“老兒滴答什麼,誰和你發課,説什麼五爻六爻!有飯只管添將來就是。”呆子一頓,把他一家子飯都吃得罄盡,還只説才得半飽。卻才收了家火,在那門樓下,安排了竹牀板鋪睡下。
次日天曉,行者去背馬,八戒去整擔,老王又教媽媽整治些點心湯水管待,三眾方致謝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間有甚不虞,是必還來茅舍。”行者道:“老 兒,莫説哈話。我們出家人,不走回頭路。”遂此策馬挑擔西行。噫!這一去,果無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災。三眾前來,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説起來, 十分險峻。三藏馬到臨崖,斜挑寶鐙觀看,果然那:
高的是山,峻的是嶺;陡的是崖,深的是壑;響的是泉,鮮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頂上接青霄;這澗深不深,底中見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雲,屹嶝嶝怪石,説不盡千丈萬丈挾魂崖。崖後有彎彎曲曲藏龍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巖。又見些丫丫叉叉帶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盤盤曲曲紅鱗蟒,耍耍頑頑白麪猿。至晚巴山尋穴虎,帶曉翻波出水龍,登的洞門唿喇喇響。草裏飛禽,撲轤轤起;林中走獸,掬律律行。猛然一陣狼蟲過,嚇得人心趷蹬蹬驚。正是那當倒洞噹噹倒洞,洞噹噹倒洞當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那師父緩促銀驄,孫大聖停雲慢步,豬悟能磨擔徐行。正看那山, 忽聞得一陣旋風大作,三藏在馬上心驚道:“悟空,風起了!”行者道:“風卻怕他怎的!此乃天家四時之氣,有何懼哉!”三藏道:“此風其惡,比那天風不同。”行者道:“怎見得不比天風?”三藏道:“你看這風:巍巍蕩蕩颯飄飄,渺渺茫茫出碧霄。過嶺只聞千樹吼,入林但見萬竿搖。岸邊擺柳連根動,園內吹花帶 葉飄。收網漁舟皆緊纜,落篷客艇盡拋錨。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擔難挑。仙果林間猴子散,奇花叢內鹿兒逃。崖前檜柏顆顆倒,澗下松篁葉葉凋。播土揚塵沙迸迸,翻江攪海浪濤濤。”
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師兄,十分風大!我們且躲一躲兒乾淨。”行者笑道:“兄弟不濟!風大時就躲,倘或親面撞見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哥啊,你不曾聞得避色如避仇,避風如避箭哩!我們躲一躲,也不虧人。”行者道:“且莫言語,等我把這風抓一把來聞一聞看。”八戒笑道:“師兄又扯空頭謊了,風又好抓得過來聞?就是抓得來,便也鑽了去了。”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孫有個抓風之法。”
好大聖,讓過風頭,把那風尾抓過來聞了一聞,有些腥氣,道:“果然不是好風!這風的味道不是虎風,定是怪風,斷乎有些蹊蹺。”説不了,只見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隻斑斕猛虎,慌得那三藏坐不穩雕鞍,翻根頭跌下白馬,斜倚在路旁,真個是魂飛魄散。八戒丟了行李,掣釘鈀,不讓行者走上前,大喝一聲道:“孽畜,那裏走!”趕將去,劈頭就築。那隻虎直挺挺站將起來,把那前左爪輪起,摳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唿剌的一聲,把個皮剝將下來,站立道旁。你看他怎生惡相!咦,那模樣:
血津津的赤剝身軀,紅褭褭的彎環腿足。
火焰焰的兩鬢蓬鬆,硬搠搠的雙眉直豎。
白森森的四個鋼牙,光耀耀的一雙金眼。
氣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糾糾的厲聲高喊。
喊道:“慢來,慢來!吾黨不是別人,乃是黃風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鋒。今奉大王嚴命,在山巡邏,要拿幾個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裏來的和尚,敢擅動兵器傷我?”八戒罵道:“我把你這個孽畜,你是認不得我!我等不是那過路的凡夫,乃東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經者。你早早的遠避他方,讓開大路,休驚了我師父,饒你性命。若似前猖獗,鈀舉處,卻不留情!”
那妖精那容分説,急近步,丟一個架子,望八戒劈臉來抓。這八戒忙閃過,輪鈀就築。那怪手無兵器,下頭就走,八戒隨後趕來。那怪到了山坡下亂石叢中,取出兩口赤銅刀,急輪起轉身來迎。兩個在這坡前,一往一來,一衝一撞的賭鬥。那裏孫行者攙起唐僧道:“師父,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孫去助助八戒,打倒那怪好走。”三藏才坐將起來,戰兢兢的,口裏念着《多心經》不題。
那行者掣了鐵棒,喝聲叫“拿了!”此時八戒抖擻精神,那怪敗下陣去。行者道:“莫饒他,務要趕上!”他兩個輪釘鈀,舉鐵棒,趕下山來。那怪慌了手腳,使個金蟬脱殼計,打個滾,現了原身,依然是一隻猛虎。行者與八戒那裏肯舍,趕着那虎,定要除根。那怪見他趕得至近,卻又摳着胸膛,剝下皮來,苫蓋在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陣狂風,徑迴路口。路口上那師父正念《多心經》,被他一把拿住,駕長風攝將去了。可憐那三藏啊:江流注定多磨折,寂滅門中功行難。
那怪把唐僧擒來洞口,按住狂風,對把門的道:“你去報大王説,前路虎先鋒拿了一個和尚,在門外聽令。”那洞主傳令,教:“拿進來。”那虎先鋒,腰撇着兩口赤銅刀,雙手捧着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將不才,蒙鈞令差往山上巡邏,忽遇一個和尚,他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上西方拜佛求經,被我擒來奉上,聊一饌。”那洞主聞得此言,吃了一驚道:“我聞得前者有人傳説:三藏法師乃大唐奉旨意取經的神僧,他手下有一個徒弟,名喚孫行者,神通廣大,智力高強。你怎麼能彀捉得他來?”先鋒道:“他有兩個徒弟:先來的,使一柄九齒釘鈀,他生得嘴長耳大;又一個,使一根金箍鐵棒,他生得火眼金睛。正趕着小將爭持,被小將使一個金蟬脱殼之計,撤身得空,把這和尚拿來,奉獻大王,聊表一餐之敬。”
洞主道:“且莫吃他着。”先鋒道:“大王,見食不食,呼為劣蹶。”洞主道:“你不曉得,吃了他不打緊,只恐怕他那兩個徒弟上門吵鬧,未為穩便,且把他綁在後園定風樁上,待三五日,他兩個不來攪擾,那時節,一則圖他身子乾淨,二來不動口舌,卻不任我們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自在受用不遲。”先鋒大喜道:“大王深謀遠慮,説得有理。”教:“小的們,拿了去。”旁邊擁上七八個綁縛手,將唐僧拿去,好便似鷹拿燕雀,索綁繩纏。這的是苦命江流思行者,遇難神僧想悟能,道聲:“徒弟啊!不知你在那山擒怪,何處降妖,我卻被魔頭拿來,遭此毒害,幾時再得相見?好苦啊!你們若早些兒來,還救得我命;若十分遲了,斷然不能保矣!”一邊嗟嘆,一邊淚落如雨。
卻説那行者、八戒,趕那虎下山坡,只見那虎跑倒了,塌伏在崖前,行者舉棒,盡力一打,轉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復築了一鈀,亦將鈀齒迸起,原來是一張虎皮,蓋着一塊卧虎石。行者大驚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他計也!”八戒道:“中他甚計?”行者道:“這個叫做金蟬脱殼計,他將虎皮苫在此,他卻走了。我們且回去看看師父,莫遭毒手。”兩個急急轉來,早已不見了三藏。行者大叫如雷道:“怎的好!師父已被他擒去了。”八戒即便牽着馬,眼中滴淚道:“天哪,天哪!卻往那裏找尋!”行者抬着頭跳道:“莫哭,莫哭!一哭就挫了鋭氣。橫豎想只在此山,我們尋尋去來。”
他兩個果奔入山中,穿崗越嶺,行彀多時,只見那石崖之下,聳出一座洞府。兩人定步觀瞻,果然兇險,但見那:
迭障尖峯,回巒古道。青松翠竹依依,綠柳碧梧冉冉。崖前有怪石雙雙,林內有幽禽對對。澗水遠流衝石壁,山泉細滴漫沙堤。野雲片片,瑤草芊芊。妖狐狡兔亂攛梭,角鹿香獐齊鬥勇。劈崖斜掛萬年藤,深壑半懸千歲柏。奕奕巍巍欺華嶽,落花啼鳥賽天台。
行者道:“賢弟,你可將行李歇在藏風山凹之間,撒放馬匹,不要出頭。等老孫去他門首,與他賭鬥,必須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師父。”八戒道:“不消吩咐,請快去。”行者整一整直裰,束一束虎裙,掣了棒,撞至那門前,只見那門上有六個大字,乃“黃風嶺黃風洞”,卻便丁字腳站定,執着棒,高叫道:“妖怪!趁早兒送我師父出來,省得掀翻了你窩巢,翽平了你住處!”那小怪聞言,一個個害怕,戰兢兢的,跑入裏面報道:“大王,禍事了!”那黃風怪正坐間,問:“有何事?”小妖道:“洞門外來了一個雷公嘴毛臉的和尚,手持着一根許大粗的鐵棒,要他師父哩!”
那洞主驚張,即喚虎先鋒道:“我教你去巡山,只該拿些山牛、野彘、肥鹿、胡羊,怎麼拿那唐僧來,卻惹他那徒弟來此鬧吵,怎生區處?”先鋒道:“大王放心穩便,高枕勿憂。小將不才,願帶領五十個小妖校出去,把那什麼孫行者拿來湊吃。”洞主道:“我這裏除了大小頭目,還有五七百名小校,憑你選擇,領多少去。只要拿住那行者,我們才自自在在吃那和尚一塊肉,情願與你拜為兄弟。但恐拿他不得,反傷了你,那時休得埋怨我也。”
虎怪道:“放心,放心!等我去來。”果然點起五十名精壯小妖,擂鼓搖旗,纏兩口赤銅刀,騰出門來,厲聲高叫道:“你是那裏來的個猴和尚,敢在此間大呼小叫的做甚?”行者罵道:“你這個剝皮的畜生!你弄什麼脱殼法兒,把我師父攝了,倒轉問我做甚!趁早好好送我師父出來,還饒你這個性命!”虎怪道:“你師父是我拿了,要與我大王做頓下飯。你識起倒回去罷!不然,拿住你一齊湊吃,卻不是買一個又饒一個?”行者聞言,心中大怒,傣迸迸,鋼牙錯齧;滴流流,火眼睜圓。掣鐵棒喝道:“你多大欺心,敢説這等大話!休走!看棍!”那先鋒急持刀按住。這一場果然不善,他兩個各顯威能。好殺:
那怪是個真鵝卵,悟空是個鵝卵石。
赤銅刀架美猴王,渾如壘卵來擊石。
鳥鵲怎與鳳凰爭?鵓鴿敢和鷹鷂敵?
那怪噴風灰滿山,悟空吐霧雲迷日。
來往不禁三五回,先鋒腰軟全無力。
轉身敗了要逃生,卻被悟空抵死逼。
那虎怪撐持不住,回頭就走。他原來在那洞主面前説了嘴,不敢回洞,徑往山坡上逃生。行者那裏肯放,執着棒,只情趕來,呼呼吼吼,喊聲不絕,卻趕到那藏風山凹之間。正抬頭,見八戒在那裏放馬。八戒忽聽見呼呼聲喊,回頭觀看,乃是行者趕敗的虎怪,就丟了馬,舉起鈀,刺斜着頭一築。可憐那先鋒,脱身要跳黃絲網,豈知又遇罩魚人,卻被八戒一鈀,築得九個窟窿鮮血冒,一頭腦髓盡流乾。有詩為證,詩曰:
三五年前歸正宗,
持齋把素悟真空。
誠心要保唐三藏,
初秉沙門立此功。
那呆子一腳翽住他的脊背,兩手輪鈀又築。行者見了,大喜道:“兄弟,正是這等!他領了幾十個小妖,敢與老孫賭鬥,被我打敗了,他轉不往洞跑,卻跑來這裏尋死。虧你接着,不然,又走了。”八戒道:“弄風攝師父去的可是他?”行者道:“正是,正是。”八戒道:“你可曾問他師父的下落麼?”行者道:“這怪把師父拿在洞裏,要與他什麼鳥大王做下飯。是老孫惱了,就與他鬥將這裏來,卻着你送了性命。兄弟啊,這個功勞算你的,你可還守着馬與行李,等我把這死怪拖了去,再到那洞口索戰。須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師父。”
八戒道:“哥哥説得有理。你去,你去,若是打敗了這老妖,還趕將這裏來,等老豬截住殺他。”好行者,一隻手提着鐵棒,一隻手拖着死虎,徑至他洞口。正是:法師有難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亂魔。
畢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救得唐僧,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