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跟《香水》裏殺了26名少女的殺手,用的是同一款香水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9-01-21 14:59
(首發於九鴉讀書號:黑夜家族**)**
1
文學史上,總有人會一鳴驚人,就比如帕特里克·聚斯金德。
世界名著《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是他36歲寫出的第一部小説。
它一出版,就震動文壇,熱評如潮,此後被譯成40多種文字,27個版本,還從1985年以來,一直高居德國暢銷書排行榜前十。
2006年,《香水》同名電影也由夢工廠和百代聯合制作完成,推向世界,一部在西方很受歡迎的電影,在中國卻很小眾,料想不會有太多人看,但是評分極高。
青菜蘿蔔各有所愛。
簡單來説,《香水》講述的是一個微不足道,備受摧殘,卻具有嗅覺奇能的小人物格雷諾耶,為了追尋、創造最具魅惑力的香水,不斷殺人的故事。
這很像是好萊塢荒誕恐怖片的情節。
但是真正瞭解的人卻知道,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恐怖故事、香水故事、復仇故事。
它甚至也不是一個簡單的慾望故事,一個簡單的有關愛,有關歸屬,有關實現的故事。
它代表了傳統現實主義的高峯,卻又有《百年孤獨》的韻味,聚斯金德用傳統手法釀出了新酒,譜寫的是一個神秘的傳奇寓言。
也就是,它歸根結底是一個人性故事,活着的故事,是人性、慾望深刻的揭示,每一個人生存的現實,心底最深的隱秘。
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我也是。
我與連環殺手格雷諾耶追尋、製造、使用的是同一款香水,你也是。
追尋的過程中,有得到有失去這是必然的。
而我們最終會走向實現,還是失敗、毀滅,是走向光,還是陷入漫漫長夜,這要看你讀懂了《香水》中的香水,和這個殺人犯沒有,你會將自己和實現,控制在什麼程度。
2
毫無疑問,電影《香水》的導演湯姆·提克威基本忠實於原著,他的改編相比原著,故事更加緊湊。
電影有電影的語言,小説有小説的語言,它們各有自己的遊戲規則。
電影《香水》憑藉得天獨厚的的條件,和導演的功力,自然也給我們帶來了極強的視覺衝擊力、震撼力、恐怖感,甚至美感。
但我的感覺是,聚斯金德的語言是幽默、生動的,提克威的這部電影太過壓抑。
尤其是,它不可避免地迎合了觀眾的倫理要求,那幾處看似小小的改動,很大程度上背離了原著題旨,削弱了原著的現實批判力,和寓言味道。
這未免再次讓我成為原著黨。
這部作品在文學史上很重要,對人類很重要,對活着很重要,小説和電影都看完之後,我的總體看法是:
這個故事的時代背景是可以屏蔽的,甚至連主角格雷諾耶的身世經歷都可以屏蔽。
香水不過是一個世界符號,一個世界象徵,每一個人在它的挑逗下都會迷失、異化,每一個人也都正在迷失、異化。
格雷諾耶並不是真正的殺手,香水才是殺手,我們離格雷諾耶並非一步之遙,而是我們就是行進中的格雷諾耶。
聚斯金德只是用特殊身世,將格雷諾耶的迷失、異化,更加極端了而已,但我們的極端化卻並不完全取決於遭遇,而是心的方向。
方向決定命運,雪球一旦開始往山下滾動,就不可預料,難以掌控。
滾動可以使雪球變大,也可能使它撞上巨石,跌下懸崖。
越大的雪球,造成的傷害越大,毀滅的轟鳴越大。
心的事只能靠心來解決,我們所有的煩惱、焦慮、恐懼、苦難、成敗都由此而生,這絕對是一部每一個人都應該用心去看的作品。
是否如此,看看便知,但願我的解讀,能夠與你共鳴。
鏡頭一
電影中,壓抑而令人焦慮的背景音樂過後,格雷諾耶出場,審判的狂呼引出了他的人生之始。
電影和小説,共同道出的是這樣一個恐怖畫面:
一個到處發臭的時代,一個臭烘烘的魚市,一個賣魚的女人,正在痛苦分娩。
這是她第五個孩子了,她每次都在魚攤旁生產,每次都把孩子扔在魚頭與魚肚之間,任其死掉。
這個女人在臭氣沖天的時代,臭氣沖天的魚市,在艱難的生活中,已經迷失,變成一個麻木的動物。
她那裏沒有是非,沒有情感,只有活着的本能。
她唯一希望的長壽,是能夠再活五到十年。
但是這一次她沒有那麼幸運,嬰兒的啼哭招來了周圍的人,她的罪行讓她上了斷頭台,她的孩子從此就有了一個特殊的名字:“弗爾大街殺嬰女人的私生子”。
這個女人或許跟後面的拉加爾夫人是同一種怪物:
兒童時期,愛的缺乏,父親的毆打,讓她失去了嗅覺、冷熱覺,乃至激情。
外表與年齡極不相稱,彷彿是年齡的兩倍、三倍,甚至百倍,少女的木乃伊,內心早已死亡。
既無悲傷,也無喜悦,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足夠的錢,不像丈夫一樣死在醫院裏,眾人中間。
長久的苦難會把人摧毀,連續的不幸會使人麻木,無愛的環境會讓人失去情感,歲月的磨蝕會讓人失去激情。
失去激情的人不只會變得佛系、油膩,更多的相加會使人走向畸形、異化,發展出單一的偏執。
它其實已預言了格雷諾耶的將來。
我們一代代在努力創造更好的生活,掙更多的錢,愛我們的親人,給自己打氣,這是對的。
但是這條路上,會有多少暗礁在等待着我們?我們的努力是什麼,愛是什麼,又會變成什麼呢?
我們繼續看。
鏡頭二
接收格雷諾耶的是育嬰堂、孤兒院、修道院,養育他的是僱來的乳母。
他因為太能吃,吃起奶來像抽水機,一個個乳母都很快把他送回來。
最後一位乳母不僅嫌他太能吃,還嫌他沒有小孩應有的氣味,神父泰利埃出再多的錢也無法説服。
乳母走了,泰利埃一度對這孩子產生了一種温情,但那是異常短暫的,他很快就厭惡這孩子像厭惡一隻蜘蛛,衝動得想把他扔出去。
他最終把他扔給了拉加爾夫人。
無愛無恨的拉加爾夫人像對待動物一樣飼養着格雷諾耶他們,沒有氣味的格雷諾耶使孩子們厭惡、害怕,他們好幾次想把他弄死,但到底沒能弄死。
躺在搖籃裏的孩子對別人的厭惡一無所知,一個沒人愛的不幸的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會習慣這種厭惡。
孩子們一向以大人、周圍人的態度來決定自己的行為,出現反抗,那是有了外界與本性的衝突。
但是格雷諾耶沒有這樣的機會,沒有氣味的他就像空氣,就不是人類,他被全世界忽視。
一個人還能反抗,那還因為他有存在感,他想爭取更多的存在感,一個存在感絕無的人,反抗沒有對象,他會把自己壓抑在無邊、漫長的黑夜裏。
很多人奇怪格雷諾耶為什麼會沒有氣味,其實原因很簡單:
他出身卑劣,相貌醜陋,個子很矮,腿是瘸的,無親無故,無錢無能,在人們眼中就如無色無味的空氣一般。
個人價值取向取決於社會價值取向,人的價值存在於世人的眼光,格雷諾耶從外界到自身,從自身到外界,都如空氣一般。
人正因此,才會在吃穿住用出身相貌能力上瘋魔飛奔,吃穿住用教育美容這類行業也正因此,才總在升級,總是熱門。
社會生活中,基本需要從來不是最主要的,我們的一切其實無非為存在感,為身上擁有某種氣味。
也就是那寓意深刻的香水味。
你只有被人看得起,才會有體味,成為人。
而你如果還要做人上人,那你就要噴灑上一種人造的香味。
它不是人的本真,不是人之所以為人,你之所以為你的氣味,但它卻能夠讓一切人神迷,讓一切人身不由己。
那麼你現在,就該對天賦異能的格雷諾耶,有了某種預感。
鏡頭三
格雷諾耶三歲才能站立,四歲才吐出第一個單詞,他是自然生長的。
他從兒童時期就獨來獨往,就像一個隱形人。
氣味,唯有氣味是他的朋友,他特異的嗅覺與其説是天賦異能,不如説是一種發展。
就像瞎子的聽覺能力,野人的運動能力,長期幽閉於黑暗中的人的知覺能力一般。
格雷諾耶從小不被人看,不被人聽,他自己也不看不聽,只有呼吸是擋不住的,他從氣味中得到了樂趣,並發展、豐富了這種樂趣。
這種樂趣如此基本,如此可憐,這正如聚斯金德所説:他的天才和野心,僅僅侷限在歷史上沒有留下痕跡的領域:氣味的短暫的王國。
侷限生成侷限,這也正合了我們常説的一句話: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看到這時,我曾經生出巨大的恐懼,把自己想象成井底之蛙,越發為自滿羞愧,越發感覺到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的偉大。
也越發對那些想打破知識侷限、視野侷限的人佩服起來,格雷諾耶的異能再了不起,我也不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只有呼吸,只有本能的發展。
沒有人教給格雷諾耶正義、良心、善良、上帝、歡樂、責任、恭順、感謝等等,他不知道這些,也沒有這些。
他只在逼仄的、本能的世界裏暢遊,到最後居然能夠記憶、分辨十萬種氣味。
別人用眼睛難以區分的,他都能用嗅覺區分,甚至於喝的牛奶是哪頭奶牛的,它吃了什麼,他都能知道。
他還能在大腦中重新組合氣味,創造出新的、複雜的氣味。
這是神童對音樂的掌握,藝術一般的感覺,遠比《暗算》裏那個能聽出密碼的瞎子天才神奇得多,已經是一種神話。
育嬰堂內和大街上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他在黑暗裏去地下室也能清清楚楚拿到任何東西。
他穿過牆壁就可以知道房子裏有多少孩子。
加拉爾夫人藏的錢自己都忘了地方,他聞聞就知道在哪。
甚至於花椰菜還沒有切開,他就知道那裏面有一條毛毛蟲。
這一切都把加拉爾夫人嚇壞了,她趕忙用有限幾個錢把格雷諾耶賣給了製革匠格里馬。

那是一個毒氣熏天的地方,動不動就會死人,老闆找的都是些無業遊民、沒有監護人的兒童之類,可以不擔任何責任。
加拉爾夫人不管他的生死,格里馬更不管,就是格雷諾耶本人,也不管。他就像一塊木頭,一頭牲畜一樣,隨便被人送去哪,隨便被人指派。
他走起路來拖拖沓沓,但他活着。
他在製革廠過着牲畜般的生活,卻沒有反抗,只有順從。
他像有抵抗力的細菌一樣活着,靈魂不需要任何東西。
不要庇護,不要關照,不要撫愛,什麼都不需要。
放棄愛,只要生存,可以給世界和自己省去許多麻煩。
他最後最好的待遇,就是老闆看他如此賣力,沒有毛病,不再把他當牲畜一樣對待,而是一種有用的家畜。
一個沒有父母,沒有知識,沒有任何地位的孩子,只能像細菌一樣頑強活着。
這樣一個人會陷於混沌狀態,將一切視為自然,彷彿無知無覺。
一個一再被卑微的人,會甘心卑微,一個甘心卑微的人,就一定會活成這樣。
他所具有的能力,從某種程度上説,就是一個技能,一個文憑,但是他沒有心,沒有“人味”,沒有道德香臭,沒有愛,沒有光。
這樣的人是極其扭曲可怕的,某種能力再高,也是廢人,某種能力越高,越可能充滿危險,這一點我們很快就看到了。
鏡頭四

格雷諾耶依然在巴黎到處收集氣味,他第一次聞到了香水味。
香水的意圖就是陶醉人,吸引人,它代表的也是外界誘惑、階級存在。
以前的格雷諾耶鍾愛一切氣味,不管香臭,香水給格雷諾耶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這説明格雷諾耶潛意識中,也有存在、攀升的慾望,只是它遭到了壓抑,看上去像迷戀香水本身。
格雷諾耶追蹤香味,見到了一個美麗的十三四歲的少女。
在電影中,這是一個賣水果的女孩,格雷諾耶愛上了她,他的唐突驚得女孩驚叫起來,格雷諾耶拼命捂住她的嘴,造成了意外死亡。
而小説中,他乾脆利落地掐死了她,就為嗅走她所有的香味,嗅幹。
巨大的芳香具有魔幻的力量,最好的氣味就要佔有,這對他只是如此。
他看不到生命,看不到美麗,只想佔有香味。
香味就是一切,就是唯一,佔有也是一切,也是唯一。
他在香味中迷失、陶醉,就如人在其他慾望中迷失、陶醉,香味就是唯一能令他激動起來的,巨大的驚人的美。
上流社會用香水遮蔽臭氣,底層社會用自己的雙手扼殺最純潔,最本真的香氣,如此而已。
上流社會有無數的手段,底層社會只有最原始,最簡單的獲取方式,這無非是一種本能的互補,如此而已。
男人看到美女的第一眼就是慾望,人對於美從來就只有佔有,佔有慾從來只能生成掠奪、傷害、摧殘,如此而已。
同時:
沒有得到愛的人,他也不懂得如何去愛。
一個高度壓抑的人,會走入窄衚衕,發展出一種獨特的偏好和熱情,把它當做救命稻草。
一個滅絕了人世間正常情感的人,會像守財奴對待錢一樣對待他唯一的熱情。
一個人的熱情如此唯一、偏執,就會瘋狂,就會再也看不到其他,不管其他香臭。
任何愛都會發展到佔有,任何佔有都會發展成掠奪,任何掠奪都可能矇蔽人的眼睛,人的心。
人在“香味”的追逐下,會放棄愛情,甚至親情,會丟掉道德,殺死美麗,會只有自己的實現,而忘記他人的利益。
這一切正符合慾望追逐下人性的異化,它無疑是格雷諾耶遲遲得不到滿足的一次總爆發,所以我覺得電影在此處的改編是一個敗筆。
同時:
少女的異香,代表的也是一種純天然的,未遭破壞的本真。
這也意味着格雷諾耶在殺死自己的本真,開始裂變,他正是從這時起,準備做一個芳香的創造者的。
他要創造屬於自己的芳香。
也就是説,他通過香水,通過香味少女,意識到了個體的存在,要打破壓抑,打破封閉,突破身份。
隨着個人意識的清醒,慾望的發展,他已經不想只能聞,而不能靠近,不能佔有了。
人的慾望閘門一旦打開,就總像一場泄洪,他即便是一個正常人,這時候也會任由慾望驅使。
慾望之下,其實很難找到正常人,更多的人僅為了一點點香氣,也會失去善惡的邊界。
當初《香水》一問世,馬塞爾·賴希—拉尼茨基就曾指出聚斯金德有三大特點:
“幽默,對語言近乎幸災樂禍那樣的歡快,對受歧視者和先天不足者絲毫沒有感傷的、令人憶起契訶夫那樣的偏愛。”
聚斯金德恰恰是把格雷諾耶放在普遍人性、慾望追逐的大範圍、大框架下描述的,他因為看到的是人類全體,而非個體命運,所以才會這樣。
他並非沒有強烈愛憎,作品中那些他厭惡的人,都被他寫死了,而且都不得好死。
作家是他作品的王者。
鏡頭五
聚斯金德是一位令人驚歎的作家,他把看似荒誕的人物故事置於歷史背景下,畫了一副絕妙的民俗畫。
他把香水的製作過程也描寫得極好,彷彿巴爾扎克的手筆,這還真像是一部香水的傳記。
香水製造商巴爾迪尼,是一個偽專家,他製造不出新的香水了。
想通過分析別人的香水來仿造,可他無能分析出其成分。
剽竊不成,巴爾迪尼面臨破產關門,這時候格雷諾耶奉命來送羊皮。
他聞出了一切,發現了巴爾迪尼的秘密,要求為他工作。
巴爾迪尼將信將疑之下,准許格雷諾耶試試。
格雷諾耶用鼻子就能夠分辨出香水的成分、比例,他不用量杯,不用天平,不用任何儀器,各種原料隨便配置。
他也能在巴爾迪尼迷宮一樣的工作室裏,從數不清的香水原料中隨便拿來需要的東西。
這一切就像香水精靈的舞蹈,把巴爾迪尼嚇到了,最好的香水誕生,巴爾迪尼很快從製革商那裏把格雷諾耶買了過來。
他靠格雷諾耶發了大財,最終也靠訓練格雷諾耶放慢速度,使用儀器,獲得了無數配方,記了六百個小本子。
格雷諾耶在追尋、佔有香味的征途上奔走,想有更大的佔有、掠奪,巴爾迪尼也在佔有、掠奪他。
老闆和夥計、資本和技術,似乎總是佔有和掠奪的關係,資源有限,某種程度上説,人的關係本質,似乎也是如此。
我們有時候叫它剝削、欺騙、盜竊、搶劫,有時候叫它各取所需,互利互惠。
因為只有提取和保留才能最終佔有,格雷諾耶那時最大的希望是從巴爾迪尼這裏獲得更多的知識,更高的技術。
但是他失望了。
巴爾迪尼只有蒸餾法,格雷諾耶知道後大病一場,醫生給他判了死刑。
將死的格雷諾耶仍在問哪裏可以學到最好的提取、保留技術,巴爾迪尼説在格拉斯,格雷諾耶聽到後,就像睡了一覺似的,活了過來。
巴爾迪尼不想格雷諾耶死,是因為他捨不得這個巨大財源,格雷諾耶貢獻了配方之後,巴爾迪尼給了他出師的證書,這是去格拉斯的必要條件。
然後,格雷諾耶走了,做着更大的發財夢的巴爾迪尼,在甜蜜的睡夢中再也沒有醒來。
他的房子突然倒塌了,他就像加拉爾夫人、格里馬一樣,死於非命。
慾望會消滅慾望,得到的同時是失去,佔有的結果是滅亡,成功會以時間、健康、情感、生命為代價,這個道理巴爾扎克早就在《驢皮記》裏講過了。
神奇的驢皮能夠幫你實現任何慾望,它不管善念還是惡念。
但是你每實現一個慾望,驢皮就會縮短,你的生命也會縮短。
世間若真有這樣一塊驢皮,你會要嗎?我想你一定會,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會。
巴爾扎克本人的成功,就是以生命為代價的,他夜以繼日地寫作、掙錢,不到五十歲就去世了。
他寫這部作品,正是深刻意識到了慾望與失去的關係,預見到了自己的未來,但是他仍舊停不下來。
他的債務是在金錢、享樂、地位、貴族妻子的追求中積累起來的,他掙扎於偉大與世俗之間,就是停不下來。
《驢皮記》的主角最後擔心驢皮越變越小,有錢不能花,有福不能享,有心愛的姑娘不能愛,什麼都不敢想了,只是坐着等死,這是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一個反諷。
香水也是這樣一張驢皮,只是格雷諾耶那時還完全意識不到,我們大多數人都意識不到。
慾望的征途上誰能夠停下來?所以格雷諾耶在行進,我們也在行進。
喪鐘為每一個人而鳴,香氣終將消散,所有的人兜兜轉轉之後,都會再回到原點。
鏡頭六

格雷諾耶第一次離開巴黎,走向更廣闊的世界。
這是大多數年輕人的經歷,他嗅到了更多氣味,更體會到了自由和清新。
格雷諾耶在巴黎的經歷是特殊的,但也普遍。
它的普遍之處即在年輕的懵懂與混沌,每一個人都更多地關注自己的呼吸,不大肯去看、去聽別人。
年輕會感覺到更多的不公平,把一切的罪過都推給世界和別人。
年輕也會產生更多的孤獨感,在存在中迷茫、失衡。
格雷諾耶特殊的經歷,使他更加有資格厭惡世界,更有理由逃避那些令他厭惡的氣味,他在路上突然改變主意,做起了佛系。
他離開人類,來到山上,過起了洞穴生活,只靠在心中創造他的氣味王國滿足。
他有時候會幸福得哭了。
這裏沒有人輕視他,傷害他,摧殘他,驅趕他,沒有任何世俗的東西讓他惶惑、焦慮、痛苦、恐懼、奔走。
那個氣味王國就彷彿我們沉迷的網絡世界,格雷諾耶就是最完全的宅男,他在洞穴裏一住就是七年。
然而七年後,一個偶然的發現,把一切都打亂。
他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可以嗅出任何氣味,但就是嗅不出自己的氣味。
他沒有氣味,無論用什麼方法,怎麼嗅,他都沒有氣味。
沒有人知道自己是誰,沒有誰聞得出自己的氣味,不管是誰,他總有一天會想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是什麼氣味,自己在哪,又將走向哪。
現實生活中,沒有人會一直佛系,徹底佛系,你就是再逃避、迴避,再心如止水,你也會突然醒過來,活過來。
時間能治療一切,時間也會把你改變,你終歸是一個生命體,一個高級動物,某種得到之後,你又會有新的追尋。
這種發現讓格雷諾耶產生了極大的恐懼,一度幾乎崩潰,他離開生活七年的洞穴,再次迴歸了人間。
這一次他想製造人的體味、香味,使自己也有人的氣味,洞穴生活讓他真正有了人的覺醒。
沒有人會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人,跟別人一樣的人。
沒有人會不想在一樣的人中,走向更特別、更優越的人。
一切的幸福由此而生,一切的煩惱、痛苦、不可測也由此而生,歷史是一種循環,個人生命、心靈也是一種循環,格雷諾耶真正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看到這時,我的腦中竟忽然響起了《我的絕密生涯》的主題歌,《你是誰》。
“你是誰你昂着頭卻含着淚
你是誰你微笑着心碎
你是誰你飽嘗誤會為了誰
咬破嘴唇卻無言以對
你在風中走,風走雨也追
你在雨中行,雨來霧包圍
……
什麼時候你如期而歸
……
什麼時候你在陽光下醉
……”
紅色影片主題曲,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干,或許我想起了青春,和曾經的追尋。
鏡頭七
(格拉斯第一個被殺的女孩)
電影把格雷諾耶剛回歸的那段經歷掐去了,讓他直接到格拉斯嗅到第二個有異香的少女,直接進了新的香料廠。
這或許有助於故事緊湊,但並不一定合理。
剛回歸的格雷諾耶在人們眼中是一個野人、怪物,學術騙子或者説偽科學家埃斯特納斯侯爵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把格雷諾耶當做了研究對象。
格雷諾耶這時候已經是一個沒有歷史的人,特殊的人,特殊總能引起別人注意,這是這個世界的法則。
街上的乞丐看上去遠比一般人的生命力更強,格雷諾耶本是靠細菌一般的頑強生命力活下來的,但他編造了一套瞎話,讓侯爵創造了一套氣體理論。
恢復健康的格雷諾耶又開始製造香水,但不是為別人,而是為自己,不是為了芳香,而是為了像散發香味的一個人。
他因為終於有了人的氣味,終於不再被人害怕、忽視、輕視、疏遠,終於能夠真正溶於人羣,於是就發現了人類的終極秘密,有了更遠大的理想。
人們吸入氣味,就相信他,他忽然覺得自己長高了。
他以前缺少的只是氣味,他的厄運都是氣味問題,人得有體香,令人認同,令人迷醉的體香。
氣味代表身份,香味代表更高的身份,有了體香,你是什麼樣的人根本無關緊要,你以前是什麼樣的人根本無關緊要。
香水本來就是一種欺騙,人類的所有創造幾乎都是一種欺騙,人們靠氣味去分辨同類,分辨高低,人們喜歡這種欺騙。
沒有人可以不呼吸,氣味可以直達心臟。
芳香可以產生愛,產生迷戀,愛和迷戀可以使人顫抖起來,幸福得號哭,犧牲掉自己,這大概就像明星的氣味,人設本就是一種香水。
誰掌握了氣味,誰就掌握了人們的心。
格雷諾耶忽然發現人太好騙了,所以他這時的偉大理想,就是創造天使的芳香,用它去征服世界。
不但要發現美味,還要佔有,長期佔有!
美可以把人帶入幻境,也可以帶入深淵,每一個人都會在美的追求,慾望的實現中變得貪婪,變成小孩,每一個人也都會在挫折中怨氣沖天。
這時的他大概是太想翻身,成為人上人了,他也想用這種方式去報復世界。
格雷諾耶像所有被壓抑的年輕人一樣,成了野心家,所不同的是,他比一般人具有更迫切的心情,更堅強的決心,更頑強的意志,更殘忍的行動力。
他還有一般人更難以企及的實現能力。
侯爵的收留,更多的社交經驗,讓格雷諾耶有了一個超級蜕變,而他的奇遇,也讓侯爵成了一位科學名人,一位宗教般的領袖,一個神棍。
實驗成功,格雷諾耶悄悄溜走了,而侯爵去了他之前隱居的那座山。
侯爵是去朝聖,以證明他的氣體理論,不用説,他是帶着巴爾扎克的驢皮,和聚斯金德的咒語去的,再也沒能回來。
他的死,證明了他的失敗,但是他越發被人膜拜。
他的信徒已經被他的氣味征服,成了他的奴隸,更成了氣味的奴隸。
鏡頭八
格雷諾耶與侯爵的那段交際,是他人生的一個重要階段,顯然並非可有可無。
這之後,格雷諾耶終於來到了化妝品聖地格拉斯,進了阿爾努菲夫人的香料廠。
從嗅到蘿拉到殺死蘿拉,這是這個故事最令人恐怖緊張的一段,格雷諾耶的連環殺人,都發生在這期間。
電影是十二名少女,小説是二十四,加上巴黎的那個,以及最後的蘿拉,總共二十六名。
香氛背後一連串的死亡,沒有暴力展現,只有特殊的冷峻。
慾望可以縮短天堂與地域的距離,可以將地獄變成玫瑰色的天堂,所以那也是一種藝術般的沉醉,藴含着獨特的地獄之美。
這種殺死是殺死,但也不是殺死,原本就是一種對美的強烈佔有,自我個體價值的瘋狂追求,人的自然之性的極力擴張,一個不斷尋找自我的過程。
但也可以這樣理解:
如果説第一個少女的死去是出於年輕的莽撞、無意,那麼他現在的作為,就真正是謀殺了。
人不是從一開始就壞,而是一旦有了第一次良心喪失,就會有第二次,車輪的不停滾動,會讓人漸漸聽不到聲音。
責備的聲音,懊悔的聲音,自我譴責的聲音,終究會被慾望淹沒,被甜頭替換。
格雷諾耶這一次沒有立刻殺死蘿拉的衝動,因為他已知道殺死不是最好的佔有,只有殺死後能夠提取、保留,才是最好的佔有。
格拉斯有更好的提香技術,格雷諾耶在努力學習,也在積極實驗。
他起先用動物,後來就開始用人體,他製作的人體香水各有不同的效果,能喚起各種各樣的情緒。
情緒決定行動,情緒代表一切,格雷諾耶這時候已經是一位人類學大師。
不斷有少女被殺,格拉斯整個陷於恐怖,格雷諾耶技術越成熟,美麗的蘿拉越危險,正當他終於要向蘿拉下手時,他忽然發現蘿拉的氣味不見了。
格雷諾耶為此震驚痛哭,他以為蘿拉死了,在他眼裏,一條條生命,所有的美麗,不過是他實現的工具。
狂熱的野心家自有自己的道德準則,甚至也沒有道德準則,一將功成萬骨枯。
蘿拉是被她恐懼的父親裏希斯帶走了,但是她到底還是沒能逃脱格雷諾耶的追蹤,被他殺死、提取。
電影中的蘿拉睜眼看到格雷諾耶,沒有恐懼,我想這是因為裏希斯逼她嫁給不愛的人的緣故。
裏希斯的愛也是一種佔有、掠奪,他愛地位財富,勝過關心女兒的幸福。
相比之下,我也更喜歡電影中格雷諾耶的被抓。
被殺妓女的小狗在香料廠嗅出,並挖出了主人的衣裙、頭髮,案情大白於天下,用鼻子成功的格雷諾耶,最終敗給了鼻子。
他在成功配置出世界最高端的香水的那一刻,抓捕他的人持槍圍了上來,這畫面真美,真有意味。
誰的慾望都有權實現,但這不代表你可以剝奪他人的生命,他人的權利,拿他人來做祭品。
殺死別人的劍終將刺穿你自己,你在哪裏成功,就在哪裏失去,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因果輪迴,報應不爽。
鏡頭九

全書的高潮在刑場。
格雷諾耶被抓之後,審問不得要領,他只有一句我需要她們。
法官認為他有神經病,但人類學家卻知道,需要的確是根本。
人的自我辯護傾向最善於判自己無罪,這世上沒有一樣行為不與需要有關。
他沒有像某個殺人犯一樣辯解,我只是想過得好一點而已,我錯了嗎?那是因為他詞彙缺乏。
憤怒的人們恨不得將格雷諾耶撕碎,他最終被判擊打十二鐵棍,砸碎骨頭,然後殺死。
可是從象徵意義上來講,每一個人都在追求香味,追求美,追求個體存在,還真是我何罪之有。
我本身無罪,我還是香水的製造者,美的創造者,有惠於你們,理應得到尊重和肯定,你們憑什麼這麼恨我,要殺死我?
原始狀態下,沒有道德善惡,道德善惡是社會特有的屬性。
個人在美的追求與實現中,會走向荒謬,社會也是如此,多元價值不能相容,主體價值在扼殺個體價值,滅絕差異,這也是赤裸裸的現實。
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行刑那天,就彷彿是一個盛大的節日,人山人海,到處是瘋狂的復仇情緒,和劇烈歡呼,但是等格雷諾耶出現,一切徹底翻轉。
那是前一分鐘後一分鐘的鉅變,格雷諾耶的香水讓所有人像情人面前的小姑娘一樣軟弱起來,温存的、愛慕的、完全幼稚可笑的感覺強烈襲來。
誰也無力抗拒,不想抗拒。
這個男人不可能是殺人犯。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他不可能是殺人犯,他是無辜的。
奇妙的香水,偉大的香氛,讓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想把心獻給他,劊子手扔掉了棍子,跪了下來,就連大主教都在喊,上帝顯靈了,天使出現了。
格雷諾耶忽然變成了最美麗,最迷人,最完美的人,狂熱之中,最荒誕的奇蹟出現:
“處決那個時代最可惡的罪犯的計劃變成了盛大的酒神節”,男女老少都陷於瘋狂的情慾,失態了。
所有人,不管是上等人還是下等人,都開始脱衣服,像吃了春藥一般,那是一個盛大的黃片現場,地獄景觀。

幾滴香水就會抹去人最後的道德防線,讓惡魔變成天使,讓自己赤裸裸地陷入慾望之火。
愛,終究會歸結於情慾、性慾;情慾、性慾歸根結底是自我滿足,自我實現;愛的結果,終究是為自己,強烈的情慾之下,人們會忘記羞恥,變成動物。
愛是那麼自私,那麼冷漠,甚至可以使人對踐踏他人生命的犯罪無視。
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
格雷諾耶那世界上最無辜、最可愛、最迷人、最具誘惑力的微笑,其實不是微笑,而是醜惡的、嘲弄式的冷笑。
“它表現了自己完全的勝利和全部的愛憎。”
“他,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出生在世界上最臭的地方,是從垃圾、糞便和腐物中撿出來的,本人沒有氣味,他是在沒有愛的情況下長大的,在沒有温暖的人的靈魂情況下,只有依靠倔強和厭惡的力量才得以生存,身材矮小,背呈弓狀,瘸腿,而且醜陋,無人與他交往,從裏到外是個可憎的怪物——此時他終於達到了目的,使自己受到世人喜愛。什麼是受人喜愛!受人愛戴!受人敬重!受人神化!他完成了普羅米修斯的業績!”
格雷諾耶的香味是掠奪來的,佔有來的,26條生命的代價。
他創造了神奇的香水,創造了奇蹟,無須感謝任何人,“他是自己的神”。
沒有愛,就產生不了愛,沒有愛,人就會變成畸形,他是邪惡之神。
可是就連被殺者的父親,裏希斯也愛上了他,流着眼淚喊他兒子,求他原諒,他還想讓他真正做自己的兒子。
裏希斯依然想佔有,他愛上就想佔有,他要讓這個殺了他女兒的人做他的兒子。
而這一切都只因為香水,因為它代表的外在,代表的財富、地位、身份、美麗。
香氣就是美本身,美就無罪,人們愛的不是格雷諾耶本人,而是香水,而是外在,
這是多麼巨大的諷刺!
人們在這種愛中瘋狂,從大夢中醒來之後,起先都感到疑惑,感到羞恥,感到毛骨悚然。
但是他們從醒來的那一刻起,就決定把記憶抹除了,從此對此事一字不提。
法官又找來一個兇手,屈打成招之後,立刻絞死,最後,人們對格雷諾耶也隻字不提,這件事,全城人都忘了。
人們當然要忘記羞恥,永遠不會有人承認自己愛的是香水,是外在,曾經在這種愛中瘋狂,做下過醜事。
人們不只要掩蓋真實,給自己噴上香水,還要為那個有香味的人掩蓋。
脱下衣服的人,只要再穿上衣服就可以覺得無事。
有香味的人不會犯罪,這可不只是那個踩着窮人屍骨上升的資本時代的現實,只不過很多時候不會這麼極端罷了。
這一點,只需要看看粉絲們對明星的態度就知道了。
電影在這裏最不該的是,非要把格雷諾耶的看透和絕望,歸於他對第一個少女的愛情。
這裏沒有尋常的愛情,單一的指向,太弱了。
鏡頭十
格雷諾耶並沒有成功,他依然得不到愛和歸屬,人們愛的是香水。
愛和歸屬的缺失,導致神話破滅,他走向出生地,準備在出生的地方結束自己。
死不可怕,沒有真實自我,沒有存在感的活着才可怕,物慾社會,一切本真都被滅殺才最可怕。
由生而死,生地即是死地,人生的悲劇莫過於此。
刑場上的格雷諾耶不過才用了一滴香水而已,這一次他把整瓶都倒在了頭上。
一大羣人為他瘋狂,圍上來,搶奪他,撕碎他,吃掉他,格雷諾耶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很多人居然會奇怪格雷諾耶為什麼自殺,他們竟沒有看到格雷諾耶的幻滅和憎惡。
永遠沒有人真正愛他,人們愛的是從來不是某個人,而是他身上的香味,這個世界太沒意思了。
一切都不是為自己而活,一切愛都那麼虛假,一切奔忙都毫無意義,這還活着做什麼呢?
浮華表象是你被認可的唯一價值,你不過是淹沒在喧囂中的一個小分子,離開了香水你依舊什麼都不是。
沒有真正的愛與被愛,即便征服了全世界也無意義,也如死去。
目標完成之日,便是理想破滅之日,得到之日,便是失去之日。
法律審判不是唯一,法律審判之外還有道德審判、精神審判,慾望失控終究會變成神的詛咒。
格雷諾耶真正是因為徹底的絕望與虛無而死。
所有的愛都是佔有、掠奪,不論是對人的愛,還是對物的愛,作品最後,那些吃掉格雷諾耶的人特別自豪,他們居然覺得自己第一次為愛做了點事兒。
這就使作品的揭露、諷刺,達到了極點。
人們對愛慾的本質,實現的本質,自己的作為,是毫無意識的,我們通常以為佔有就是愛,掠奪是正常。
醉裏不知身是客,一生只想秉燭遊。
我們其實根本意識不到我們愛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掠奪,就是把愛的對象吃掉,也以為是在為愛做事。
這是不是很悲觀?但是聚斯金德揭示這些並不是為了讓人悲觀。
而是讓人發現愛的重要,美的價值,讓人理智地去愛,去美,去使用自己,去實現。
人性有弱點是必然的,但人能夠超越弱點,有選擇,有控制地去活着。
這無疑是一部人性的大書,或許還存在更多的東西,有待思考、發現,總而言之,人不能活成動物,應該向更高端的人性發展。
我們不可避免地會與格雷諾耶使用同一款香水,但我們可以改造它的成分,改變它的實現,減少對它的迷戀,愛美而不過度佔有,追尋而不摧殘。
我儘管勢單力薄,但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源,我們完全可以並能夠與美同在。
文 | 九鴉
圖 | 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