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我的吃貨經歷_風聞
豆子-豆子官方账号-人民艺术家2019-01-23 09:47
我哪裏會想到,現在城裏街頭上的地瓜,敢賣那麼貴,一個就要十多塊錢。在我小時候,全村從那些年代過來的長輩,沒有一個願意聽到“芋頭”兩個字。沒別的,就是吃傷了。在我們那裏,芋頭就是地瓜的意思。村裏有個富農,成了破落户,吃了好些年的芋頭,吃到胃酸在胃裏翻江倒海,吃到一提“芋頭”就想吐。
我們小孩聽説了,故意刺撓他。碰見他,便不懷好意地請教道:“你覺得芋頭好吃不?”他的酸水,便從胃裏湧上來,扶着榆樹,讓酸水從嘴裏往下淋,淋半天。村西頭,大院裏,一到季,就晾曬着滿地的地瓜幹,誰愛吃拿起來吃就是了,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不值錢的玩意兒,卻能保人餓不死,已經是上天的恩賜。可知這地瓜,在現時比白麪的饃饃還尊貴,是它當年活人無數的功德。

那時候最香的,不是肉餡兒包子(方言,實指水餃)。肉包子那玩意兒,奢侈,吃不起。村裏用的,都是煉膘油留下的渣滓,拌着白菜、韭菜、西葫蘆,用酒瓶碾磨花椒,淋上豬油渣的親兄弟——豬油,就很滿意了。這東西現在已經很難見了,要專門去尋,也是去憶當年,崢嶸歲月裏記憶最深的,最好吃的。膘油,就是白膩的豬膘。膘放熱鍋裏熬,就能煉出豬油。用豬油炒菜,用豬油渣包餃子,再好不過,這便是人們肚裏油水的來歷。
豬油常有,而油渣不常有,你別看現在都懷念豬油渣,其實很多人不喜歡白油渣,喜歡帶點瘦肉絲的油渣,聊解饞蟲在胃裏的折騰。現下胡吃海喝,用以前的話説,就是吃香的,喝辣的。有人吃成脂肪肝,天天勸自己飲食宜清淡,挺着個大肚子(沒懷孕),感慨一下往昔的歲月,派一派肚皮,想起油渣子來,説句“真好”,其實就是飽漢不知餓漢的飢。

我有個兄弟,打小饞。他家裏沒肉吃,提着菜刀,去殺下蛋雞。有一回,他去村裏教師家庭的同學家寫作業,人家富裕,家裏的條山機上,放着個擺貢用的仙桃。那仙桃有他的腦袋大,尖上粉紅,中鮮黃而肚白,還散發出迷人的芳香。所有人都會知道,那是個假桃。他不管那一套,他饞,抱起桃來就啃,給人家留下了兩排牙印,只能讓桃轉個身,讓牙印對着主席像。又有一回,他去堂姐家玩。堂姐上一年級,有一塊近似透明的水蜜桃樣的橡皮,和擺貢用的桃子,居然散發出一樣的香味。蜜桃的香味,哪裏能忍?他聞了聞,立即認定這就是一塊蜜桃糖。他還是不管那一套,張嘴就咬,堂姐驚呼:“哎哎哎!不能吃,那是橡皮!”他不管,咬不動,才知道人家沒騙他。大家都應知道,這個兄弟就是我。

吮,能把帶色的糖精吸乾淨,留下蒼白的冰,再把冰咬碎,在舌和腔間騰挪。後來出了一種名叫“冰糕王”的玩意兒,比普通冰糕,貴一個酒瓶。冰糕王,易碎,且尊貴,不是普通人家能吃得起的。我那時也只有聽人説,聽人介紹。他們吹牛毴的時候,順帶告訴我的。然而才過兩年,冰糕王就不時興了,興起了雪糕。現在看來,這應該叫村裏的消費升級。
有雪糕,孩子們就都不愛吃冰糕。人都是知道好歹的,哪怕是窮鄉僻壤的孩子。雪糕也經歷過幾次技術革命,首先是澱粉樣的劣質雪糕,放久了,熔化出一點水來,主體卻變成一方漿糊,不是奶油。可見,從小不是驢,到老是驢駒子。一次,某中學帥男,到我村追求他文靜的,下巴長着一顆痣的女同學。他騎着一輛坤車,一看就是他媽的。他來,買了三塊雪糕。他自己吃一塊,他朋友吃一塊,還有一塊,想等女神來,送給女神。
然而女神一直沒有出現,雪糕被放在了過道房牆腰楞上,天很熱,化了。那裏有很多小孩在玩鬧,他要走了,指着雪糕,對我説:“小孩,那塊雪糕就給你了。”這對我來説,是天降的財貨,拿起來,心滿意足地吃了,澱粉弄的,也是雪糕。後來,雪糕普及了。令我回味無窮的麻醬雪糕,就是在這時候闖入了我的生活。賣雪糕的販子,推着車叫喊,“冰糕雪糕,麻醬雪糕”。二八大槓後座的木匠棉墊下,有多種雪糕,其中麻醬雪糕最受我們的歡迎。我以為這是全國通有的,結果才知道,我喜歡的那個口味,只有本地有,別的地方沒有,本地的,早已停產了。

我想,以前的人,為什麼説“多吃肉好”?是因為,先前的人們,總是營養不良。現在的人,總説“飲食清淡”,是因為現在吃肉,已不稀罕。我去朋友家做客,那裏是黃河邊的村莊,先前也很荒。他家上菜有四,其中四樣,都是葷菜。這葷菜又幹,不帶湯水,吃得拉不出屎來。拉不出屎來的不是我,而是他家裏人。問我,便秘怎麼辦?我説,四樣菜,全是肉,這樣不好。青菜、蘿蔔,至少要佔二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三。肉要少些,偶爾要有帶湯的菜,否則還是拉不出屎來。這不是説心疼錢,是為了健康。我知道這裏邊兒的蹊蹺,平日裏光吃肉,是因為以前沒肉吃,從糟糠、地瓜,到白麪饃饃,再到豆腐粉條,最終抵達大魚大肉的時代,行進的速度太快,還是活着的人,跨越了四個時代。

鄉里貴客來了,要有三樣,雞魚肉,算是最隆重的招待。過年,炸魚,炸菜丸子。平日裏沒這享受,就是饅頭、糊粥、麪條,沒有米飯。再説我們平時改善生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豬臉子,就是豬頭肉,這玩意兒我後來賣過。現在,豬頭肉,只有能吃和不吃的區別了。能吃是因為輪到它了,不吃是因為吃膩了。我還記得,我啃豬蹄,是去一個商人家庭傳授學習經驗,本來是去傳授學習經驗的,結果人家剩了一個豬蹄,我就啃,啃了半天。需要聲明,絕對沒有沒吧嗒嘴。關於豬頭肉,我寫過一篇短文。
來城裏混日子,戴着高帽子賣過豬頭肉,主要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往昔的情懷,更不是為了理想。我才知道,村裏的豬頭肉的味道,不是一般,是很一般。那時候光知道人家南方人吃辣,不知道具體是哪裏吃辣,不曉得川菜是什麼,新疆菜更是沒見過,見過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時消息是閉塞的,電視收不着中央台,雨後,偶能收到隔壁縣的縣台,放唱戲的。那次,爹媽唯一一回進城玩,帶着我。到城裏,便吃了個羊肉串,羊肉串是好的,但嘰霸沒烤熟。我不知道沒烤熟,硬吃,肉筋從舌根扯到了嗓子。

以前,國營門市部的員工,最擅長打人。來了個顧客,説買的果凍怎麼沒味。售貨員一聽就急了,“你個狗屌日的,知道什麼?”打,還跳起來打。店裏得寫個牌子,“嚴禁打罵顧客”,提醒店員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打罵顧客,影響不好。供銷社裏,都是限供的,幹啥都有個指標,不能隨便給你,村支書來了也不好使。
有一回村支書來買茶葉,求售貨員,售貨員板着臉,一本正經地説:“不行,真不行。”也不知道是真不行還是假不行。説到這裏,就引出糧票和其他供應票的事來。那時候買東西憑票,學校裏也用票,是憑票時代的遺留。我有個一塊錢的票,起先是我同桌的。他大冬天冰天雪地裏騎自行車上下學,沒手套,見我有手套,換的。我拿這票,買了兩張肉餅。
説起肉餅,又引出我哥吃肉餅的事。後來我上初中,他上高中。週末,他回到家。我問,你們天天都吃什麼?他説,我天天都吃肉餅。我就急了:“好耶,你天天吃肉餅!”他很不屑:“肉餅有什麼好吃的?”我更急了:“天天吃肉餅也就算了,還問有什麼好吃的?”他也急了:“你上了縣裏,就知道了,那個肉餅不是什麼好東西!”果真,那肉餅的味,難聞。説起為吃幹仗,又引出我去集上的段子。那時候,我爹媽在集上賣點東西。
一開始,我沒去,等我去了,他們去買飯,讓我看攤子。看了好一會兒,一個敬老院的老頭挑撥離間,他同我講:“吃了麼?”我説:“沒有。”他就替我惋惜:“你爹你娘,在集頭吃煎包!”我問:“真嗎?什麼餡兒的?”老頭道:“韭菜肉,還有粉條,多了,誰知道什麼餡兒的?”我一聽,就急了,等我爹媽回來,便痛斥道:“好耶!你們揹着我吃煎包!”他們説:“我們並沒有吃煎包。”“如果你想吃煎包,那就給你買煎包。”狗日的老頭,回去讓牙豬日。又可見,像我這樣沒出息的饞種,活該被人鄙視。

説起鄙視,親戚們都知道我饞,喜歡翻白眼珠。眾人都知道,我為上席掀過桌子。我不是為“女人和小孩上席”做社會主義鬥爭,我就是想吃肉。四八席上什麼都有,一幫傻屌大老爺們兒圍坐在一起,女人在廚房忙活,小孩在廚房吃剩菜。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我吃剩飯,是不行的。闖,闖上席,同他們平起平坐,吃香的,喝辣的。
現下,總有人解釋説,男女分席,是因為男的喝酒,女的不喝酒,説不到一塊去,才分開的。這是生得太晚,沒經歷過就瞎洗。我最不愛吃肝花,最愛吃雞肉,涼菜裏有粉絲,那是我的最愛。我雖勇猛,但不無敵,所以很難闖上席。越是正規的席,越不讓你上。我不信邪,上去,掏出來個鹹鴨蛋。我媽知道了,扯着我,從堂屋往廚房走。我手舉着,鹹鴨蛋就掉在了地上。
現在的孩子不一樣,我他孃的和大哥自己做倆青菜,我帶了個鴨子,當肉菜。大哥的兒和他身為學習委員的同學,一邊玩遊戲,一邊一人捏一塊啃,捏着捏着,就沒了。等俺吃,就剩下個鴨嘴。後來一想,他倆跟我,性質其實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大人,走了倆極端。

飲食裏,“食”只佔二分之一,還有“飲”的半壁江山。九十年代,我拉饞得等我暑假去姥姥家。那時候泰山站前的雷鋒像還沒拆,大夏天的晚上,有賣橘子汽水的,就是自己釀製,還或者是批發的,放了太久,捨不得扔,用冰箱一冰,放自行車後頭的木箱裏,凝出露水,冒充新的。一行人買了幾瓶,喝完,回到家,一個個,上吐下瀉。我村有人見弄飲料賺錢,就有個想要釀飲料的。他的侄子,弄了糖精,放水裏,説這就是雲碧的味道。我喝了,我説沒有汽。
他説:“二氧化碳,得用機器往裏打。”他哥哥説:“口氣和水融合,就能產生二氧化碳。”我就對着水吹氣,咕嚕嚕的,再喝,還是沒泡泡。同學的哥哥講:“是不是感覺不一樣了?飲料就是這麼製出來的。”如此看來,飲料就是個料的問題。再以前,沒那麼先進,都買齁人的糖精,泡水裏,當汽水喝。
有的再買條軟吸管,藏袖筒裏,通胸腹,接桌洞,桌洞裏頭是糖水。再以前,沒有糖精,就喝白糖水。這很好了,有糖水喝。還有個特色飲品,叫“沁雞蛋水”,是農家的尊貴飲品。把雞蛋打熱水裏,放糖,當飲料喝。再往前,啥都沒有,就是喝水。大隊會計來了,坐下,倒水,“來,喝水”。要説事兒,“喝口水”。茶葉原是有的,後來沒有,後來又有,人們老喝釅茶。

我頭一回喝咖啡,已經是很晚了。我説:“這是燒柴火的味道。”這個評價是中允的,但不高雅。我改口説,“這裏有一股令人安心寧神的味道,讓人想起炊煙和大地。”立即得到了認同。後來我喝過各種咖啡,總會想起柴火味。那是我在院子裏的爐前燒水,長年累月聞到的味道。二十多年前,我二爺爺家的二叔,決心做一番事業,在家裏燒起了高粱酒。他家被燒得暖烘烘的,燒出來的酒,裝在桶裏,騎着洋車去賣。可惜這一家子攢的錢,投資到這上面,都折了。也不是口味不好,就是家庭小作坊不善經營。

城裏和鄉村不同,城裏沒有螞蚱和蠽蟟龜,有河攤不上人均,螃蟹與蝦米很難自己捉。我有一次參加人家的婚禮,上來一盤蠽蟟龜,拊掌大喜:“我就好這口!”然而席上的一對情侶,卻如見了夜叉一般。可知人能吃自己熟悉的東西,碰見不熟悉的,老懷疑這東西能不能吃。中國人見不得別人吃海豹,老外也受不了中國人吃蟲子。至於蠽蟟龜,是從樹下的土裏爬出來的,在我五歲的時候,只一伸手,就能捉七八個。在秫秸垛上抓蠽蟟龜,不必開手電筒,只安靜聽聲,哪裏窸窣有動靜,哪裏就有,不一會兒,就有一大碗。但這樣的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村裏村外,竟是一個都很難尋。有人説,這是噴農藥噴的。

所以,綜上,我瞧不出我的飲食觀發生了什麼變化,興許它就跟豬似的,一直沒什麼變化。倘使把當初的豬油渣視為美食的話,那從黃白枯瘦的油渣裏挑帶瘦肉絲,又是喜歡吃肉,而不想吃渣的證明。又若方今強行來的葷素搭配,也並不是因為不喜歡肉了,而是告訴自己要剋制,否則拉不出屎。渴人想水,餓人想飯,濕人貪辣,勞力嗜鹹。什麼都沒有,就什麼都想。什麼都有,是顯出其偏。然而人是沒有變的,是時代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