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回憶我是怎樣當起老師來的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9-01-24 00:37
20多年前,我還在讀小學五年級。一天放了學,我往家走。
那是臨近國慶的時候,回家路過的某單位在路上擺了很多盆栽的花卉。前面走着一個比我小的女生,她路過那些花盆,就不時掐下來一朵,拿在手裏撕着花瓣往地上扔着玩。
我急忙走上去制止她:“你這是幹啥?這麼好的花,不要破壞公物呀!”
她看看我的手臂:“哦,是戴兩道槓的呢!難怪這麼神氣!”
不過她倒也不再掐花了,一路説話中,我知道她低我兩個年級,叫袁鋭(我在這裏沒有寫她的真姓名,反正是一個很男孩化的名字,和她的長相和神態倒是挺配),就是附近一個工廠的子弟。
後來,放學途中我們還經常碰上。
有一回,她説她不喜歡她的一個老師,因為老批評她。她成績也是中等的樣子,而且似乎家裏條件也不大好。
我就説:“那可不能這麼想,老師批評都是為你好。”
“你們這種戴兩道槓的,年年拿三好,當然會這麼説。老師什麼時候説過你們不好呀!”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説:“不是這樣的。你別看我是中隊長,老師一樣批評,有時還批評得挺厲害。上次我語文聽寫錯了幾個詞,老師就狠狠地説了我一通,還要我好好想想:為什麼給你打的評語裏,只説你知識面廣,沒説你知識學得紮實,因為你就有這種缺點,浮在表面上。這都是當着全班講的,我聽了也很難受呀。但是我覺得這不怪老師。對吧?”
她聽着直笑,知道了我這種“兩道槓”、“優等生”也有如此難堪的時候,似乎讓她出了口氣,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我的一番苦口婆心、正經八百的“教育”,看來一點兒效果也沒有,反倒給她一個嘲弄我的把柄。真是沒轍,我不再説什麼,但好像感到比挨老師批評還要尷尬,心想這都什麼人哪這是。
……
後來過了好些年,我上了高中。一天放學後,在校園裏,一個繞着操場跑圈的高個女孩,經過我身邊時,停下來跟我打招呼:
“你好啊,大哥!”

“你是?”我望着這似曾相識的面孔,努力回憶着。
“袁鋭呀!咱們上小學的時候,一起走路回家,記得吧?”她咯咯笑着説。
我一看,果然是她,也覺得挺高興:她居然也考到我們這重點中學來了。
“怎麼樣?這麼久不見,想我了吧?”她又拿我開起心來。
“那倒沒有。不過你怎麼就一下子認出我來了呢?”
“因為你很有名呀!我們廠裏有個姐姐和你一個年級的,她們老師給她們念過你寫的作文。她還拿回來讓我看了呢。”
接着,她又調皮地笑着説:
“可是我就覺得寫得不好。都是講一些大道理,乾巴巴的,一點趣味性的東西也沒有。而且有時候扯得又空又遠。沒意思。”
我再次尷尬起來,心想她這張嘴真是一點兒沒變啊。
“哈哈,”她笑道,“和你開玩笑的。其實,你可一直是我學習的榜樣,真的。因為從你身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要靠自己的努力改變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你看我這道理講得對吧?不比你差吧?都是學你的喲!哈哈…..”
我也樂了:嗬,原來我還無意中當了個榜樣,看來我的那些枯燥古板的話,也並不都是白説了嘛!
後來,和這位袁鋭大概還碰見過一兩回。
我高中畢業後,也就不再有什麼音信。
現在想來,九十年代中期,國企紛紛下崗、改制,我家都曾一度陷入困境,她一樣是國企工人的子女,不知道命運會怎麼樣。

(這會是後來的袁鋭嗎?)
在人生中,往往會有很多這樣意外的相逢,讓你感到,其實在你的不經意間,有人注視過你,有人見證過你的成長,你曾經充當過別人生活中的一道風景——當然,這就會讓你想到,那時你是充當了一道好的風景,還是留下了壞的痕跡:
我在外語系教書的時候,有一回下課後,一位女生跟着我到教室外面,問我:
“Contour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我一看,這是個皮膚有點兒黑黑的短頭髮女孩,她是誰呢?
“我是周麗(也不是她的真名)呀!”她笑着説,“記得吧?你在大學唸書的時候,到我們家鄉搞過暑期三下鄉支教活動。我那時在那個鎮的中學讀初一,你給我們上過英語課呀!”
“哎喲,是你呀!”我又驚又喜,“那個時候我才讀大一,和你現在一樣。想想那都得有六七年了吧。真難得你還記得我。”
“那怎麼會不記得呀?你,還有當時的李老師,楊老師,王老師,上課上得好,大家很喜歡呀。我那時就想,我也要考你們學校去學外語,結果沒考上,就到這兒來了。不過還是碰到contour老師你了!”
“確實太有意思了!”我一邊説着,一邊腦海裏浮現出了當年“青年志願者”的鮮紅隊旗,浮現出了我和當年的同學們揮汗如雨、聲嘶力竭地領着一幫農村孩子練習國際音標,一絲不苟地給他們糾正發音的場面。


——呵,原來,我充當過這樣的風景。
還有一次,也是在外語系,剛剛對那些新生點了名,作過自我介紹。下了課,又有一位女生到講台前對我説:
“Contour老師,我認識你。”
這回我倒是半開玩笑地説:“你當然認識我了,我們剛都作了自我介紹,我也認識你呀。”
她急切地搖搖頭:
“不是,我以前就認識你。”
“怎麼會呢?”
“你有個舅舅叫某某某是不是?”
“對呀。你怎麼知道的?”
“我爸爸和他是同事。你以前到你舅舅家那邊玩的時候,我還見過你呢。你和弟弟妹妹在樓下院子裏玩,有時你口袋裏還揣着本書在看。”
“哦?”
“是啊,我覺得怪有意思的,就問我爸爸:那是誰呀?爸爸説,那是我同事某某某的外甥,而且還告訴我:你舅舅,還有你們一家子人,都可會讀書了。要我向你們學習呀!”
我想想,以前我到親戚家玩的時候,確實有在口袋裏揣本不太厚的書,沒事就看看的習慣。尤其是考英語專業八級之前,我因為擔心自己詞彙量不夠,一整個寒假都在口袋裏揣着一本小詞典,到親戚家拜年的時候都不忘拿出來看一看,背一背。沒想到,就連這樣的事兒,也有目擊者,而且多年以後居然還成了我的學生。
——呵,原來我曾經充當過這樣的風景。
是的,我曾經無意中充當過那些風景。令我欣慰的是,似乎我還是給那些幼小的心靈,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積極的東西。特別是我去支教時的那些孩子。當時我和同學們談論過,覺得那些孩子不少資質都挺不錯,有各種天分或才藝的苗頭,就是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發展出來——聽周麗説,他們還真有些考上省內重點大學甚至別的更好的院校的,這當然是他們自己的努力,以及他們的父母還有那些農村的基層老師默默付出的結果,但是一想到自己也起過那麼一點積極作用,我還是禁不住感到一絲驕傲。而且,既然對這些其實只是偶然相遇的人,我們都會意外地充當一道風景,會留下印象,留下影響;那麼,對自己天天要施加影響的那些人——比如我們的學生,我們的言行又更當如何地戒懼謹慎,如何地儘量給他們一些積極的東西,高尚的東西,有內涵的東西,而萬萬輕慢不得,褻瀆不得呢?
我在某個系的課堂上講一篇有關印第安人運動員的課文時,即興講到過小説《潛水鳥》(這是我大學學過的一篇課文)中描寫的印第安人和印第安文化的悲劇命運。後來我沒有教這個班了。但大概一年之後,他們班有同學告訴我,我講的故事深深打動了他們,他們後來找到了這篇小説,並且把它排演成了一出中文短劇,參加了校園戲劇節,反響很好。
上過我英語口語課的一位學生對我説,我上課時對他們語音語調的嚴格要求,讓她受益匪淺;
而且我講的有些話改變了她對人生的看法,讓她在逆境和干擾中不斷進取,堅持學習,成為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自己。當她講述她的那些經歷的時候,我感到很驚訝:我怎麼可能讓她變得那樣堅強呢?因為我自己都沒有她這麼堅強呀!
某系一位上過我公共課的學生後來考上研究生之後,有一次發短信告訴我,我是他上大學期間看到的唯一一位在學生的教室裏看書自習的老師。
我聽他這麼一説,想起來了:其實不是我去自習,而是有幾次我給大四的學生上專業課,但他們都沒來聽課,我又不能走,只好拿起隨身攜帶的書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看起來。大概這就給從那裏路過的他看見了,就誤以為我是專門到那裏刻苦鑽研。
但他説,這給了他一個激勵:老師都這樣,我還能不努力嗎?
……
我為什麼突然想到説這些呢?
不久前,我去C中學門口的一個報刊亭買軍事雜誌。

老闆在找我錢的時候,突然跟我説:“你就是這學校的吧?”
“不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説,這裏以前是F中學的地盤,後來被C中學買下的,你原來是在F中學讀書的。對吧?”
我驚訝了:
“這都是快20年前的事了,你怎麼知道啊?”
老闆笑着説:
“我在這裏做生意也有20年了。那個時候就看到你在這學校裏進進出出,有時還揹着一個籃球。對吧?”
“對對。”
“後來你考到外地上大學去了,讀了研究生、博士,又回到這兒的大學裏來工作。對不對?”
我只能不住地點頭,心想我對這個老闆從來就沒有過印象——我在F中讀書的時候,這個報刊亭確實還不存在;而且那時,我放了學一般就直接往家走,極少在其它店鋪裏買什麼東西——怎麼他對我的一切知道得這麼一清二楚呢?
老闆夫婦看着我有點愣的樣子,還是在笑,並且自豪地説:“反正你的事我們一直都知道。”
我買好雜誌,告辭走了。心裏卻有一點異樣的温暖,因為他們就這樣默默地見證了我的成長。
他們肯定也有孩子,但應該不是和我同一個學校的,否則他們一定會告訴我,而且他們自己也就四十來歲的樣子,孩子一定比我小很多。説不定我在這裏上學的時候,他們的孩子剛剛出生不久,也許就因為這個,他們會想象自己的孩子將來上學時會是什麼模樣,會去注意那麼一個在這裏出出進進的中學生,也許會問那些光臨他們店鋪的我的同學:“那個走路搖搖晃晃的高個兒是誰?”也許不經意間,這樣的關注就成了一種習慣,一直到我離開這座城市,又從別的地方回來……
也許他們還想過,自己的孩子沒準有一天也會交給我來教。
要是那樣的話,就又會多一個下課後對我説“老師,我認識你”的學生,而且還會狡黠地告訴我:“老師,你最喜歡看《艦載武器》,對不對?我爸媽都告訴我啦!”
我回過頭,細細打量着那形制未變,只是改了校名的校門。我微微地眯起眼睛,好像那兒又會走出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穿着白襯衫、運動褲和回力鞋,用網兜揹着籃球,看着《古文觀止》的瘦高個兒的少年——他如果看到現在還在這兒輾轉的我,會感到陌生嗎?會感到失望嗎?
也許會,他也許覺得,我應該飛得更高、更遠;
也許不會,記得從這裏離開的時候,一位同學給我的畢業留言是:“其實你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你的淳樸。我甚至把你當作我的一面鏡子。”
直到大學畢業,同學給我的留言仍然是:“性情淳樸,不雕琢。我們會回憶你主持的那些政治學習。本來那麼枯燥的東西,可以因為你的熱情而變得動人。”
直到我在大學任教,周麗還是告訴我:“Contour老師你還是和當年給我們上課的時候那樣,真誠、嚴肅、投入、有激情。”
當然,此刻從那兒走出的,滿眼都是新的、年輕的面孔。
他們中的一些人以後會叫我老師。那時候,我大概也會覺得,那彷彿就是當年的我,穿過了時光,走到了我跟前,走到了我的講台對面,一路還有那位老闆在旁邊微笑着:“反正你的事情我們都知道。”
呵,我將怎樣面對他們,面對這樣的相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