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大畢業生決定去送外賣(下)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7725-2019-01-26 13:59
本文轉自公眾號【根張】,ID:zhanggensonple
(上)
第二天是清明節,半個月前,我爸爸罕見地給我電話問我,能不能請假回老家給爺爺掃墓。我有點為難地説公司裏不方便請假,他説你是家裏的長子長孫,之前因為一直在上學就沒有讓你回去過,到時候你買點紙錢,給爺爺寫兩句話,讓他也放心一下你。
第二天單量又迴歸了正常,送貨的時候我抽空在路邊買了點紙錢,中午趁吃午飯的時候我找了地方拿出筆寫了起來。
“爺爺,您好,我是張根。未曾謀面,很慚愧二十多年沒有聯繫您,願您在那邊一切都好。”
寫完以後我停下筆琢磨琢磨又繼續寫了下去。
我爸爸特別喜歡看您那個年代的文學作品,在裏面大家都在認認真真做自己的事情,即使出現矛盾,只要心裏想着光明的未來,迷茫就煙消雲散。我聽父親説您是一個優秀的人,我沒有機會向您請教人生的一些道理十分遺憾,我説説我現在的事情吧。我現在在送外賣,就是給人送菜送飯。這份工作我已經幹了四個多月,雖然很辛苦但是我覺得有很多收穫。
我今年28歲,虛歲29,我爸在這個歲數的時候,我已經兩歲了。報紙上和互聯網(一種能隨時隨地交流信息的東西)上管我們叫九零後,意思是1990年以後出生的人(按這個説法您算三零後或者四零後吧)。之前這個詞是形容八零後的,當時人們覺得這一代沒救了,自私任性沒有責任心,所以很多人認為他們是垮掉的一代,國家要毀在這羣人手裏(雖然後來恰恰相反)。後來他們又用這套來形容九零後,説我們是腦殘(就是非常幼稚腦子不太好使的意思),但是現在已經沒人用這種詞語這麼形容零零後了,所有的人們都在鼓勵零零後要勇於放飛自我,堅持做自己。我猜想其中的原因大概不能全部歸因於時代的寬容。之前的媒體雖然迂腐但還稍微有一些責任感,而現在大家都想着如何趁他們還不成熟讓他們從口袋裏掏出更多的錢。所以可想而知接下來他們就會把注意力轉移到一零後身上,而零零後也會像現在的八零後九零後一樣,整日忙碌,不發一聲。
我停下筆,想想給老人家寫這些是不是合適,但我最後決定還是寫下去。
這並不是我悲觀和刻薄,這個時代相比您所處的年代進步了很多,大家都有更多權力去選擇自己的道路,就連大學生都不包分配了。但是對於做自己這件事情上我始終抱着懷疑的態度。這個社會現在總是給人制造很多幻想,它説我們應該去盡情地享受生活,去環球旅行(每天坐飛機住高級招待所的那種),去做網紅(就是指在互聯網裏非常出名的人)。我剛來北京工作的時候也曾信以為真,但是漸漸我開始懷疑自我慾望的實現是不是就等於變成更好的人。我也出去旅行過,也享受過高級的餐廳,我在互聯網(又是互聯網)上向大家炫耀時,人們的喝彩讓我恍惚間覺得自己更好了一些,但是每到我一個人面對自己時,內心卻有説不出的困惑和迷茫。有一天晚上做夢,夢到了自己擁有了鉅額的財富,那些錢提供了我想要的一切,可以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醒來以後想想,我買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照相機,拍出的照片依然不值一提,我買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音響,我也只是貪圖那些華美的音效,而與偉大音樂家的靈魂無關,我住進了高樓廣廈,也沒辦法改變我市儈的本質,我沒有在駕馭它們,反而被它們定義了我。如果人活在世上都是為了完成自己,這種自我成就除了飲食男女,應該還有其他內容吧。
過年時我想到了高中老師的教誨,他説一個人要有自己的精神家園,這樣才會變成一個真正的人。小確幸(您可以理解為打麻將晚上賺了錢的那種快樂)的安慰只是人生的補丁,我又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精神家園,那種即使這個世界給我來帶困惑,我依然可以堅定地站在裏面對抗外界擠壓的地方,它重新變成了我面對世界的一把刀,只是我覺得這把刀還不鋒利。
昨天送單被雪水澆透的時候,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我當初糊里糊塗來送外賣時的原因:我只是想找一塊粗糲的磨刀石。25歲以後我只能對事物做出兩種反應:這個我喜歡和那個我不喜歡,任何中間地帶彷彿都是對自己權威地位的威脅。我已經習慣了通過追求不屬於我的東西讓自己變得體面,但是每次都讓時間撕掉了遮羞布,這讓我的人生充滿了諷刺的重複,甚至在鑄造這把刀的時候也是如此。二十幾年來,只有人幫我製造幻想,沒有人教我剋制慾望。所以剛開始做外賣員的時候我內心充滿了愁苦和狼狽,如今這把刀已經變得鋒利,我的內心也歸於平靜。
尼采希望這個這個世界被一羣以最嚴酷的自我訓練為基礎,可以為千秋萬代打下印記的人羣統治。我不想去統治誰,但是我希望在自己臨死前,回想人生時可以感慨,自己沒有遺憾地釋放了自己的全部的生命。以後不論貧窮或者富有,高峯或者低谷,擁擠或獨處,顯赫或者貧窮,高貴或者低賤,我都可以平靜地接受它們,我的選擇只會出於打磨掉慾望後生命的真正渴求,只有如此,我才不會被時代擊敗。
就像黑塞所説“世界變美了。我孤獨,但不為寂寞所苦。我別無所求,我樂於讓陽光將我完全曬熟;我渴望成熟,我迎接死亡,樂於重生。
最後祝您在另一個世界安好。
絮絮叨叨寫在了好幾張玉皇大帝的背後,晚上下班以後,我在門店附近的路邊把它們燒了,路過的配送員説你得在自己家門口燒,這裏算啥。我説這兒也差不多。
幾天後我離職了,我還記得最後一單是送往四惠。老高有點惋惜,説顧客對我好評很多,如果我覺得幹配送累,他可以安排我去後倉幹,我説謝謝高老闆,不用了。
離開那天又下起雨來,早晨給我小劉上交了電瓶車和物料,老劉看見我説今天咋遲到了啊,我説我辭職了,他笑了笑説以後準備幹啥,我説走一步算一步。
下午我和人約了在校園裏拍寫真。她穿着一襲白裙撐着透明的傘站在海棠花下,説春天的雨下起來好有感覺啊,我拿起相機用粗糙的手指按下快門,笑着説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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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根,北大碩士畢業,曾為外賣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