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幻電影往事_風聞
北方公园NorthPark-北方公园NorthPark官方账号-流行文化里真正值得被谈论的部分2019-01-29 11:27
文章首發於公眾號:北方公園NorthPark
作者:王小笨
2014年鳳凰網辦過一次青年導演主題論壇,參加論壇的有《繡春刀》的導演路陽、《前任攻略》的導演田羽生和《流浪地球》的導演郭帆,不過那時候郭帆的代表作還是《同桌的你》。
論壇現場影評人電子騎士提問,“想做科幻,行業技術達不到怎麼辦?”那時候中國的真科幻電影連影子都沒有,五毛特效還滿天飛,但郭帆的意識很超前,
“要循序漸進,先讓大家大家接受世界觀,先從本土觀念出發。”
郭帆沒有説大話,《流浪地球》的確做到了。最近《流浪地球》在辦點映,看過的各路大 V 都給出了很高的評價,大家迫不及待地把“中國第一部硬科幻電影”的名號戴在了《流浪地球》的頭上。
《流浪地球》原著作者劉慈欣也到了現場,第一次看到成片的大劉很高興地説,“這部電影出人意料的好,開啓了中國科幻電影的元年。”
中國科幻電影元年這件事,就像狼來了一樣被喊了很多年。這句話有一層潛台詞,在某部電影之前,中國就沒有像樣的科幻電影。
也許像《流浪地球》這樣有濃厚工業色彩的科幻電影的確沒有,但要把中國曾經的科幻電影,尤其是所謂從本土觀念出發的科幻電影一竿子打翻也不公平。
畢竟早在1963年,上海科教電影製片廠就出品過一部叫《小太陽》的科教片,那時候電影技術説基本為零也不算誇張,但電影裏就已經出現中國人建造反射鏡增加農作物產量的情節。
《小太陽》的編導王敏生是個奇人,人類第一顆人造衞星上天的第二年,他就製作出了講人造衞星構造和原理的《人造衞星上天了》。連劉慈欣都曾在2003年寫文章盛讚《小太陽》,
“色彩絢麗,風格清新”“它具有更大的科幻內核”。
現在一提到《小太陽》,很多人都把它稱作是中國第一批科幻電影,但事實上早在上世紀30年代中國人就開始拍科幻電影。
別看我們現在電影工業落後,上世紀30年代的時候上海是不折不扣的遠東電影中心。1908年上海就有了第一家電影院,1933年因為好電影太多還被人稱為“中國電影年”。
1939年當時的名導楊小仲拍了一部叫《六十年後上海灘》的電影,電影現在是看不到了,但看故事梗概還是能被當時的想象力驚到,比如“乃以科學方法使之復活,恢復記憶”,比如“值班室內機件設備眾多,兩人任意扳動,造成天氣鉅變,寒暑雨雪,變化無常”。
用現在的話説,這是一部作者性很強的電影,據説楊小仲還從英國科幻作家赫伯特·威爾斯的小説《昏睡百年》中汲取了靈感。《六十年後上海灘》一經上映,就成了上海灘的爆款,甚至到了1947年上海的西海電影院都還在放這部電影。
很可惜的是,《六十年後上海灘》的拷貝沒能保存下來。更遺憾的是,因為戰爭的爆發,不光是科幻電影,中國電影行業就再也沒能重現當年的盛景。
新中國成立後,電影的作用從市民階層的娛樂消遣變成了革命宣傳的工具,那個年代流行的電影要麼是《白毛女》這種苦大仇深的故事片,要麼就是《百萬雄獅過大江》這種雄赳赳氣昂昂的紀錄片。
等到1958年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開展後,整個國家都籠罩在一種建設社會主義的狂熱之中,這時候發揮想象力的科幻電影就有了用武之地。
“肥豬賽大象,就是鼻子短,全社殺一口,足夠吃半年”這種口號光在牆上畫個宣傳畫還是不生動的,在《十三陵水庫暢想曲》這樣的電影裏,口號直接成了真實的畫面。
《十三陵水庫暢想曲》是北影廠為建國九週年拍攝的獻禮片,電影是從國歌歌詞作者田漢的話劇改編而來的。對比《流浪地球》人類五步的分法,《十三陵水庫暢想曲》可以分為苦難時代、奮鬥時代和輝煌時代。
只用了20年時間,電影裏的十三陵地區就從連年水災變成了五穀豐登、鳥語花香的人民公社,還按照馬克思的設想消滅了三大差別,連月球旅行都不在話下。
等到1963年的《小太陽》,孩子們已經直接開始造起了天上永不落下的人造小太陽,它讓北方的春天提前到來。就在電影拍攝前的1960年,前蘇聯作家沙符郎諾娃的科幻小説《人造小太陽》在中國出版,用豆瓣網友不酸的話説,“冷戰前期對太陽還真有一種執着啊”。
當然看到最後,你就會知道整個故事只是孩子們的一場黃粱美夢,但電影的旁白適時地拷問了所有人,
“小朋友所想的這個改造大自然的問題,難道永遠只能是個幻想嗎?”
不過到了1966年,就再沒人關心小朋友的幻想了。要一直等到80年代,科幻電影才重新回到歷史舞台。
那時候文革結束不久,國人對一切能讓我們迅速彌補與發達國家發展差距的“科學”都懷有極大的熱情,所以氣功一時之間成了顯學,耳朵識字、意念移物、發功治病種種“奇人”前赴後繼地出現,據説當年海子在山海關自殺還和練習氣功有關。
當時民間還掀起了一波 UFO 研究的熱潮,起因就是1978年《人民日報》上出現了一篇叫《UFO—一個不解的世界之謎》的文章。2年後,半官方性質的中國 UFO 研究會在武漢成立,3年後《飛碟探索》雜誌創刊,很快成為當時全國最受歡迎的雜誌,單期銷量超過30萬冊。
在如此狂熱的”科學研究“之外,科幻文學和科幻電影的作用也沒有被忽視,氣功和 UFO 研究負責超英趕美,科幻作品就負責從娃娃抓起,用科幻作品來搞科普。
連科幻作家鄭文光都説過,“科幻小説的現實主義不同於其他文學的現實主義,它充滿革命的理想主義,因為它的對象是青少年。”科幻小説如此,科幻電影自然也不例外。
1986年,兒童文學作家張之路在兒童電影製片廠擔任文學部主任,他的任務就是和幾位編輯每年為兒影廠寫五個能拍出來的兒童電影劇本。
也是在那一年,宋崇從上影廠被調到兒影廠當廠長。在一次編輯會上,其他幾名編輯的想法相繼被斃,張之路突然提出了一個“電孩子”的想法。
這個季節在北方生活過的人,大部分應該都被靜電擊中過,那種直擊靈魂的感覺,嚴重起來連洗手都能體會到,張之路就屬於這種人。
因為他大學時學的是物理,後來又當過十幾年的老師,兩者一結合,他就開了一個如果小孩子天生帶電會怎樣的腦洞。
沒想到宋崇對這個想法非常支持,當即要求張之路馬上把這個腦洞寫成劇本。一個月時間劇本就寫完了,劇本最初叫《帶電的孩子》,因為太土改成了當時還很時髦的霹靂。
1987年《霹靂貝貝》開拍,那個年代中國的電影拍攝走的還是電影廠制,每部電影都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像《霹靂貝貝》的美術就是後來成為中國第五代導演代表人物之一的馮小寧。
當時拍電影的資金緊張,好不容易做出了“全金屬外殼”的亮片衣服,馮小寧怕別人穿壞了就親自上陣演宇宙人。
那時候有一個廣為流傳的科學謠言,説中國的萬里長城是唯一能在太空中看到的人類建築,所以劇組特意把高潮部分呼喚宇宙人的戲放在了長城拍攝。
1988年電影剛拍完的時候,張之路請了幾個寫作的朋友來看,他們沒批評但也沒誇,主創對電影效果也心裏沒底,但等到在上海正式放映的時候,才放到一半,現場的孩子已經站到椅子上歡呼。
很快《霹靂貝貝》在全國掀起了一場觀影熱潮,雖然具體票房數字已不可考,但説每個75後、80後的記憶裏都有一部《霹靂貝貝》並不誇張。
在《霹靂貝貝》之前,小孩子們最喜歡的科幻電影是《E.T.》。兩部電影一個成本47萬人民幣,一個成本300萬美元,特效自然無法相提並論,但導演宋崇覺得,《霹靂貝貝》勝在“強調人情方面,主要靠情節打動人”。
因為《霹靂貝貝》的火爆,兒影廠拍攝科幻電影就被開了綠燈。馮小寧正式擔任導演的第一部作品,就是1990年的兒童科幻電影《大氣層消失》。
科幻作品之所以偉大,往往因為其具有超前的前瞻性。就像凡爾納寫《海底兩萬裏》創造鸚鵡螺號的時候,世界上還根本沒有潛水艇這種東西。
從這個角度看《大氣層消失》裏大氣污染嚴重、人類瀕臨毀滅的場面,倒是很好地預言了20年後霧霾鎖城的中國,電影裏有一句經典台詞,“臭氧層?什麼玩意啊,多少錢一斤。”
不知道馮小寧有沒有想到,將近30年後,我們有了一句傳遍大江南北的口號,“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雖然《大氣層消失》掛在兒影廠的名下,但它已經超越了兒童科幻電影的層面。它也沒能延續《霹靂貝貝》在票房上的火爆,因為影院經理覺得沒人看,所以根本沒有大規模上映。
兒童科幻電影一直在拍,但對於科幻作品到底能不能起到科普的作用,爭論從沒有停止過。1983年《光明日報》上一篇名為《警惕“科幻小説”中的精神污染》,更是把爭論上升到了科幻文學到底是“姓文”還是“姓科”的層面,導致科幻小説創作陷入低谷。
科幻小説萬馬齊喑,科幻電影的好日子也就沒多長了。
更弔詭的是,那個年代的社會現實遠比科幻電影更科幻。1993年話劇演員張香玉自稱能接收宇宙信息,帶着上千信徒,在北京妙峯山上試圖與外星人聯繫。信徒們一人頭頂着一隻鋁鍋,以實現所謂的天人感應。
據説張香玉靠着賣鍋賣票賺了40多萬,這讓科幻電影怎麼拍?
雖然科普這條路走不通了,但電影工作者想到了另外一條路:與現實結合。早在1980年,上影廠就拍過一部以反特鬥爭為核心的科幻電影《珊瑚島上的死光》,當然往深了説,電影講的是科學技術有政治性,是對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譴責。
那個年代電影拍攝條件相當艱苦,電影雖然講的是南太平洋上的事,但因為經費問題不能出國,只能在福建東山島附近的荒島上拍攝,凡是涉及到國外的鏡頭就用香港攝影師拍的資料。
外國演員實在找不到,就讓漢族演員化上妝來扮演白人角色,後來春晚學到了這這一招,把演員的臉塗黑以扮演肯尼亞朋友。
電影結尾的核彈爆炸場面,因為沒有技術做不出來,特效人員想到了一個相當土法煉鋼的辦法,把黃土倒進盛滿清水的玻璃缸裏,拍下黃土散開的鏡頭,然後再把畫面翻轉,就成了“蘑菇雲”。
要知道這個鏡頭當年還嚇到了不少人,這幾年有個詞叫童年陰影很火,説的就是八九十年代中國拍過很多帶有 cult 色彩的影視作品,對於小孩子來説很不友好。而那個年代的科幻電影,多少都帶着點童年陰影 cult 片的屬性。
1991年西影廠出品了一部叫《毒吻》的科幻電影,和《霹靂貝貝》一樣,《毒吻》講的也是一個新生兒的故事,不過貝貝天生帶電,這個孩子天生帶毒。他一出生就把父母毒死,於是就被隔離起來,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孩,結果在一吻之後把女孩也毒死了。
這部電影控訴的是環境污染的問題,但看過的孩子不懂這些,反而都被嚇了夠嗆,去豆瓣翻翻短評,全是“在我年幼的心靈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尼瑪小時候的陰影啊!摔!”。
除了常見的環境污染,驚悚、恐怖、兇殺、犯罪甚至軟色情都是科幻電影的常見元素。有人分享過當年去人民大會堂電影院看《凶宅美人頭》的故事,説看完就被嚇壞了,以至於每次他不聽話,他媽媽就以“再搗亂就帶你去看《凶宅美人頭》”恐嚇他。
在電影廠體制和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創作者反而過上了一種吃着集體的大鍋飯,想拍什麼拍什麼的幸福生活,把科幻電影搞成邪典片也絲毫沒有問題。
不過好日子來得快去得也快,90年代末國產電影商業化走了起來,賀歲片、古裝商業大片先後登場,但從那時候開始科幻電影基本也就處於停滯的狀態。
以1994年的每年10部引進大片為起點,中國觀眾更是能夠第一時間接觸到全世界水平最高的科幻電影作品。經受了好萊塢式科幻電影教育的中國觀眾,對特效故事都瘸腿的國產科幻電影自然也就回不去了。
國產科幻電影甚至成為了國內薄弱的電影工業體系最好的註腳,沒有成熟的體系作支撐,也就只能讓《從天兒降》這樣的爛片來騙騙觀眾。
好在過去十年,國產科幻作品是東方不亮西方亮。大劉接連拿了星雲獎雨果獎,郝景芳也憑藉《北京摺疊》拿到了雨果獎,科幻文學的高潮為科幻電影的發展提供了文本層面的支撐。
雖然電影版《三體》基本上還處在 PPT 騙投資的階段,但改編自大劉《流浪地球》、《鄉村教師》這兩部小體量小説的《流浪地球》、《瘋狂的外星人》都將在春節檔上映,《流浪地球》更是以一己之力把國產科幻拉高到了世界水平,最重要的是,它的情感內核很中國。
在《流浪地球》的觀影活動上,郭帆講當年他們去找工業光魔做特效,雖然對方團隊已經做過了300多部大片,但還是不能理解“在地球出現危機時,你們中國人跑路還要帶着地球?”
郭帆當時開玩笑説,“因為我們買了房子,房價太貴。”當時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但其實它也暗含着中國人對故土家園某種獨特的情感,而這樣的故事也許只有中國人來講才最合適。
就像《流浪地球》小説的開篇,“我沒見過黑夜,我沒見過星星”,但現在曙光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