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答:漢武帝為什麼一心要“滅”匈奴?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629-2019-01-30 18:08
這個問題最大的特點就是在諸多歷史讀者腦中“根深蒂固”,卻根本是個“偽命題”,或者説,是一個後人逐步塑造、想象出來的故事。
問題如下:
漢武帝為什麼一心要滅匈奴?
他為何獨獨非要消滅匈奴呢?真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回答如下:
從真實位面的歷史來看,漢武帝從來沒有想滅亡匈奴,也沒有這個表態,這個問題本身就想象出來的。
漢武帝一朝的“政治理想”或者説“藍圖”,其實在《漢書·武帝紀》中記錄的元光元年五月詔書中早已披露無疑:
詔賢良曰:“朕聞昔在唐、虞,畫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燭,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錯不用,德及鳥獸,教通四海,海外肅慎,北發渠搜,氐羌徠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蝕,山陵不崩,川穀不塞;麟、鳳在郊藪,河、洛出圖書。嗚乎,何施而臻此與!今朕獲奉宗廟,夙興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淵水,未知所濟。猗與偉與!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業休德,上參堯、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遠德,此子大夫之所睹聞也,賢良明於古今王事之體,受策察問,鹹以書對,著之於篇,朕親覽焉。”
翻譯一下大意邏輯,漢武帝向求官的“賢良”問策,特別提出了一個典故,叫“畫像而民不犯”,有些“二把刀”翻譯成,堯、舜的畫像,百姓不敢侵犯,他們以為是紙板警察嗎?遍地放聖王的畫像……
其實東漢班固在《白虎通》中已有解釋:
畫象者,其衣服象五刑也,犯墨者蒙巾,犯劓者赭其衣,犯髕者以墨蒙其髕,犯宮者扉,草屨也,大辟者布衣無領。
也就是所謂的“畫象為刑”,也就是用衣服模擬“五刑”,不用真砍頭、挖膝蓋,百姓就不犯法了,這是“聖王時代”的最高境界。
而緊跟着,就提到了西周成王、康王時代的“刑錯不用”,也就是“置刑法而不用”,百姓就遵守規矩,甚至於,“聖王”們的德政統治,可以“外放”到四夷臣服、天災不生,祥瑞排隊來現世。
所以,漢武帝感慨了一句:
嗚乎,何施而臻此與!
糙點説就是,卧槽,咋幹能達到這個成績啊?
後面,就是基於這個,希望“賢良”能夠告訴自己實現的路徑,而他的目標也很清晰:
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業休德,上參堯、舜,下配三王!
簡言之,我要比先帝幹得更好,上比堯、舜,下比三王,也就是三代的開國君主,夏禹、商湯、周文,今人常把“秦皇漢武”並稱,殊不知,漢武帝的眼中,“秦始皇”連根毛都不算,根本不配當標杆,他的目標是上古三代“聖王”。
而這個“偉大目標”的成績單中,最簡單的一項,就是:
教通四海,海外肅慎,北發渠搜,氐羌徠服。
也就是説,“四夷來服”只是完成“聖王之治”的一個指標,也是最具現實操作性的指標,而匈奴,又只是“四夷”中的一個,“小把戲”而已。
具體看漢武帝對匈奴戰爭的表態,意圖可以説是一貫的。
見《漢書·武帝紀》記載元朔六年詔書:
朕聞五帝不相復禮,三代不同法,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蓋孔子對定公以徠遠,哀公以論臣,景公以節用,非期不同,所急異務也。今中國一統而北邊未安,朕甚悼之。
翻譯過來就是,我聽説五帝三代的治道不同,“建德”卻是殊途同歸的目的,所以孔子對魯定公、哀公、景公有不同的説法,因為治國的急務不同,所以,我現在一統中國,卻坐視北方邊境不安定,很痛心啊。
這裏,他表態關心的是“今中國一統而北邊未安”,這裏的“北邊”,特指的是“邊境”,而非今天我們常説的“北方”,可以説,他對這場戰爭的理由,是“安民”,不過,結合之前的“建德”之説,他解釋的重點,實際上是強調“建德”的行動順序,也就是説,在他的邏輯裏,這場戰爭是“內治”的一部分。
之後的變化,《漢書·匈奴傳》裏記載:
初,漢兩將大出圍單于,所殺虜八九萬,而漢士物故者亦萬數,漢馬死者十餘萬匹。匈奴雖病,遠去,而漢馬亦少,無以復往。單于用趙信計,遣使好辭請和親。
天子下其議,或言和親,或言遂臣之。丞相長史任敞曰:“匈奴新困,宜使為外臣,朝請於邊。”漢使敞使於單于。單于聞敞計,大怒,留之不遣。
先是,漢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單于亦輒留漢使相當。漢方復收士馬,會票騎將軍去病死,於是漢久不北擊胡。
這段很長,意思是匈奴被衞霍擊敗之後,雙方兩敗俱傷,匈奴大敗跑了,漢朝也缺馬無法再次追擊,所以單于派人來請求和親。(事在****元狩六年)
漢朝內部爭論,有要和親的,有讓匈奴臣服的,最後皇帝支持了讓匈奴臣服的一派,並派“首倡者”任敞為使出使匈奴,去了之後,單于知道是任敞倡議要“臣服”而非“和親”,急眼了,直接給他扣住了。
這裏,漢武帝的態度明顯是希望**“匈奴為外臣,朝請於邊”,也就是向他“臣服”**。
再之後,《漢書·武帝紀》記載漢武帝於元封元年巡行北疆時給匈奴發的詔書説:
南越王頭已縣於漢北闕矣。單于能戰,天子自將待邊;不能,亟來臣服。何但亡匿幕北寒苦之地為!
翻譯過來就是,南越王的腦袋已經掛在高闕上了,你匈奴單于有本事打,就趕緊來,漢天子親自等着你,打不了,趕緊來臣服,藏在漠北苦寒之地幹啥呢?
這裏,他表態關心的還是“單于臣服”。
《漢書·武帝紀》記載漢武帝於元封四年的舉動是:
秋,以匈奴弱,可遂臣服,乃遣使説之。單于使來,死京師。
秋天的時候,皇帝認為匈奴衰弱,可以勸他們臣服,所以派了使者,單于的使節來長安,死了……
這裏,他表態關心的還是“匈奴臣服”。
對於匈奴單于“臣服”的任何可能,漢武帝都特當回事,《漢書·匈奴傳》記載:
楊信既歸,漢使王烏等如匈奴。匈奴復諂以甘言,欲多得漢財物,紿王烏曰:“吾欲入漢見天子,面相結為兄弟。”王烏歸報漢,漢為單于築邸於長安。
翻譯過來就是,漢使者王烏被匈奴烏維單于忽悠了,説單于想進長安見天子,面相結為兄弟,漢武帝信了,給匈奴單于在長安還建設了府邸**(諸侯王在長安有邸)****。**
這裏,漢武帝關心的其實還是單于來朝,哪怕是以“兄弟之盟”也可以,當然,禮儀上要給他降到諸侯王的層次,變相“臣服”也成。****(此事應在元封四年前)
唯一一個態度略有不同的是在漢武帝的晚年,《漢書·匈奴傳》記載:
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曰:“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後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是歲,太初四年也。
這個翻譯一下,就是趁着幹翻了西域強國大宛,漢武帝****想幹脆“困胡”,也就是收拾匈奴,所以口號是為漢高祖的平城之圍,呂后被冒頓單于寫信調戲復仇,並特意拿出了春秋大義,要復九世之仇。
此時,他表態的是“困胡”和“復仇”,就是還要揍你,好好收拾你。
“困胡”和“復仇”,可不是“滅胡”,漢武帝也知道,漠北苦寒,能讓不識抬舉、不配合自己演“四夷賓服”的“政治秀”的匈奴人難受一下,就不錯了,想要一舉消滅,高調唱得太高,怕落實不了。
説得更直白一些,漢武帝對於匈奴單于長期以來的“不識抬舉”,一定要“報復”一下,但對於“報復”的效果,毫無預期,俗稱“出口氣”罷了。
綜上所述,你會發現,漢武帝從來沒有説過,或者表態暗示過,自己要完全消滅匈奴,反倒是非常積極地促使匈奴單于來向他臣服,完成他自己的“四夷賓服”的聖王之夢。
為了這個夢想,漢武帝不惜“百萬金市馬骨”,見《史記·平準書》:
其秋,渾邪王率數萬之眾來降,於是漢發車二萬乘迎之。既至,受賞,賜及有功之士。是歲費凡百餘鉅萬。
這裏的“歲費”當然不只是給這幾萬匈奴降人的賞賜,還有當年驃騎將軍霍去病斬首4萬的賞賜,但是給自家將士的賞賜是“一把結”,匈奴降人可不行。
而胡降者皆衣食縣官,縣官不給,天子乃損膳,解乘輿駟,出御府禁藏以贍之。
歲餘,會軍數出,渾邪王等降,縣官費眾,倉府空。其明年,貧民大徙,皆仰給縣官,無以盡贍。
啥意思?
匈奴降人,所有衣食花費都由國家供應,國家財政不足,漢武帝直接減少自己的“御膳”,把自己駕車的馬解下來,出皇帝內府的私產以養活他們。
而由於短期內發動多次戰爭,匈奴降人又花費巨大,倉儲空竭,又過了一年,關東地區發大水,漢武帝開倉放糧根本不夠,只能大批遷徙關東貧民七十餘萬口到關西,尤其是朔方以南“新秦中”,也就是今天的鄂爾多斯,當年的“河南地”。
重點是四個字“無以盡贍”,也就是倉庫都空了,總有捱餓的“國民”。
話説白了,就是為了“四夷賓服”的宏大理想,搞得自家的“國民”,“無以盡贍”。而這,發生在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也就是漢軍大勝之際。
反觀上文中漢武帝對於匈奴單于“臣服”的拉攏表態,卻是從元狩六年**(前117年,匈奴單于遣使“求和親”,漢武帝反派出任敞誘其“臣服”)**到元封元年(前110年),再一直到太初四年(前101)間沒斷過,可謂“痴心一片”,哪怕府庫空竭、百姓餓死也在所不惜!
至於説“滅”匈奴?殊不知,自古帝王,“外事”不過是“內治”的附屬品,成績單裏的一個小條目,甚至只是“營銷故事”的一部分,認真,你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