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邯鄲學步《紅樓夢》的古言,其實更像是女德班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1-31 17:39
世上自有《紅樓夢》後,多少人寫貴族生活,都仿着套路、拿着腔調,湊着寫。
九十年前,張恨水先生連載《金粉世家》,忍不住跟朋友吹噓:為了讓情節有紅樓味,他寫金燕西公子生病時,用拌鴨掌下粥——我猜他大概想學薛姨媽的鵝掌。
席間,正經的旗人、跟珍妃攀得上親戚的唐魯孫忍不住吐槽:鴨掌不消化,富貴公子生病是不吃的;還是改成雲腿拌薺菜吧。
可見仿《紅樓》口吻寫小説、幻想貴族生活、然而寫翻車了的,古已有之,源遠流長啊。
妙在今時今日,還有許多仿着寫,而且沒仿對的。
比如《紅樓夢》裏,賈寶玉説楓露茶要“三四次才出色的”,耐久泡。
有清宮劇學這口吻,可惜學錯了,來了句台詞“那楓露茶已經出了三四遍色了”——那這茶都十幾泡了,還能喝麼?
好玩的是,張愛玲説她家相府老太太讀《儒林外史》,“就讀個吃”。眾所周知,《儒林外史》裏的飲食富含生活氣息,最是尋常的。
普通人家幻想賈府吃喝的珍貴異玩,相府人家反而愛看一口民間吃的。大概類似於劉姥姥進大觀園看花了眼,平兒和老太太卻希望她多帶點瓜菜,好吃口新鮮。
哪位會説了:人民想過點好日子,在小説裏照葫蘆畫瓢幻想一下,不可以麼?非得真聽真看真感受?
嗯,當然可以照葫蘆畫瓢。但得畫得對啊。
比如,起名字。
中國女性起名,如漢代,有許多以君起名的:卓文君、王昭君,皆是。之後女子,多用女字偏旁字或王字旁代表玉字,比如婷、玲、琬、瑛。
到唐宋後,也有如月、玉、雪、清、英、各色花名或佛教用語的。
但大體上,正常人家,都不太會給孩子起一些過於冶豔、過於香豔、過於閨閣氣、過於飄忽的名字。
就像現在不太會有人,“哦,我女兒隨我姓楊,那就叫楊璃殤、楊傷夢,要不然叫楊影琉璃舞雅玥璦雅!”
詩詞界的幾位大神,吳夢窗、史梅溪、周美成——這幾個都是號或字,好比人家起的網名,在網上叫什麼夢窗、梅溪,現實生活正經叫吳文英、史達祖、周邦彥。
您會問了:女性不是也有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顧橫波這種名字?
答:這幾位名字豔麗,然而都是教坊樂伎者流,算出台時的藝名。
松島楓名字挺好聽,但您不會真以為松島楓真名就叫松島楓吧?
《金瓶梅》都説是豔書。但名字:月娘、金蓮、玉樓、雪娥;普通一點的人家,蕙蓮、六兒。一點都不妖。
《紅樓夢》女性名字算最華麗的了。但細查之:諸位大小姐,四春的名字都很端正,其他黛玉寶釵、湘雲熙鳳,都不浮誇。
至於襲人晴雯、司棋侍書、翠縷碧痕、紫鵑鴛鴦、秋紋繡橘,大多是花花鳥鳥植物上找的,論起來很花巧纖雅,但這是丫鬟名字,説難聽點,是上頭給起的,把下頭當丫鬟使喚的。賈政聽説寶玉給丫鬟起名叫襲人,從“花氣襲人知晝暖”取典,當場生氣,説寶玉只在浪詞豔曲上下工夫。
至如民國時,小説家起名字,再華麗,也有分寸。張愛玲才華潑天,但給筆下女性起名字,曼楨曼璐、流蘇敦鳳、七巧玉清,並沒有太脂粉氣;錢鍾書先生《圍城》裏,算是人人名字有典故了,但從孫柔嘉到蘇文紈,從唐曉芙到範懿,也都不會濃豔得有梳妝枱脂粉氣。
名字裏別太帶香豔閨閣詞句,以免顯得自家是教坊樂伎者流,是讀過點書的人的常識。
好吧,擱下名字説別的。
《金瓶梅》和《紅樓夢》,都可看做是古代的百科全書。畢竟婚喪嫁娶、大家風範,很好。以時人寫時事,珍貴的第一手材料。
村上春樹都自嘲過,他事無鉅細地寫生活細節,可以當做後世研究一個消費社會中年男子的報告麼?
但以後人揣度古人,學着寫,自己沒生活過強行湊,就很容易寫劈叉了。如上所述的楓露茶,就是一例。
《紅樓夢》出自清朝,寫作語言裏有書面語,有南京方言,有北京口。可是現在各色宮鬥古言,秦漢魏晉、唐宋元明,大家都是一口紅樓腔,摻雜些現代語詞彙,就有點滑稽——難道中國古代男男女女,離開了《紅樓夢》的底子句式,竟都不會説話了?
但這還不是最好玩的。
《金瓶梅》裏,男男女女每天都是為了宅裏恩怨、男女情慾、些許利益、香料、銀錢、荷包、債務、孩子、送禮回禮費心。底色是巨大的悲涼。《紅樓夢》裏婚喪嫁娶,迎來送往,真通透的人都不太喜歡這個。聰明如熙鳳,是“機關算盡太聰明”。主角三人組都喜歡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都在裏頭了。
好玩的是幾百年後今日,寫宮鬥言情的,卻都巴不得往上湊。
才子佳人、爭寵吃醋、伏低做小、妻妾綱常。
簡·奧斯丁當年也寫些英國版才子佳人莊園愛情,但她對這路每天找人嫁的玩意,諷刺頗多。康拉德還是誰,説那會兒的夫人小姐,每天考慮的是“可嫁性”(marriableness)。
這個詞犀利極了,細想來好玩得很。
古代已成糟粕的內卷化撕扯,擱到現代,反成了人民喜聞樂見的劇情,真也很滑稽。
順道吐槽下:
古代結婚儀式所謂三書六禮,其實可看做把女性當貨物的一整套買賣流程。
六禮者,納采:請中間人接觸。問名:確認貨物。納吉:交定金。納徵:交付貨款。請期:確認交貨日期。親迎:運貨過門。
三書者,聘書:交貨合同。禮書:付款證明。迎書:出貨收據。
您看,可不就是手續嚴密地把姑娘賣了。
所以古代為何強調未嫁從父、出嫁從夫?為什麼強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無非強調女性無自主權,得由買方賣方説了算。各色文書禮節,説難聽點就是收據罷了。
女德班那些破玩意,
我們熱愛古典文化,該是熱愛其審美價值,而非實用價值。
就像賈寶玉家的園子器物,端的是好;但那些腌臢規矩,賈寶玉自己都很煩,後世人反而津津樂道,就很滑稽了。
《紅樓夢》裏,老太太過年時曾經吐槽過:那些編才子佳人傳奇小説的,許多並沒見識過這等日子,只是自己編出來豔羨而已。
真是一語道破。
古言離了《紅樓夢》裏的架勢,竟像話都不會説了,倒還在其次;邯鄲學步地學《紅樓》學《金瓶》,卻把《金瓶梅》與《紅樓夢》着力摒棄的某些玩意,奧斯丁與張愛玲早吐槽過的破規矩,撿起來倒騰得歡,恨不得中華上下五千年,都搞成這主子奴才、妻妾兒女的樣兒。
起曹雪芹於地下,不知會怎生想法。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