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有嘻哈:成吉思汗、民主訴求和跑車MV_風聞
北方公园NorthPark-北方公园NorthPark官方账号-流行文化里真正值得被谈论的部分2019-01-31 12:11
文章首發於公眾號:北方公園NorthPark
作者:老月亮
Amraa 可能是世界上第一個在舞台上被戰鬥民族暴揍的蒙古 rapper 。
2016年,一個叫黑玫瑰的蒙古説唱團訪問俄羅斯,他們穿着厚重的皮草,戴着墨鏡,身上綴滿宗教配飾,就着江南 style 風的 beat ,Amraa 一邊唱“我大蒙古牛逼,成吉思汗萬歲”,一邊亮出了自己蒙古袍上刺繡的“ 卍“。
一個俄國外交官站在台下,想起了自己因為納粹戰死的數百萬同胞,他血氣上湧,衝上台把黑玫瑰主唱摁在地上反覆摩擦,Amraa 當即昏迷,被送往醫院,十天後才醒來。
Amraa 的老父親坐不住了,他接受了 BBC 的採訪,指着一本古老的宗教書籍對記者説:卍 不是德國人發明的,這在我們蒙古是平安祥和的標誌,我兒子絕對沒有在台上喊“ Heil Hitler ”!
兩年後,一個叫《 TOOHOT 》的視頻在 YouTube 上達到了82萬次點擊量,10分鐘的內容出現了19位 rapper ,彙集了蒙語説唱的全明星陣容。
在《 TOOHOT 》中,沙漠駱駝搭配蒙古各色建築做背景,這羣 rapper 同樣選擇了大皮草、蒙古袍、黑墨鏡的裝扮,在音樂中加入大量呼麥、馬頭琴元素,有的在蒙古包裏豎起了成吉思汗的畫像,戴着大金牙套唱“像月亮一般發光,像太陽一般灼熱,像那些遠方的星球般永恆,齊心為國獻身”,身後是幾個戴着薩滿面具的伴舞。
雖然這樣的混搭聽起來總有種鳳凰傳奇味兒,蒙古説唱歌手的 flow 可一點也不粗糙,在遙遠的內蒙古外的蒙古國,hip hop 的根在90年代就扎進了烏蘭巴托的地下。
就算老父親翻出古書一口否認,黑玫瑰的 Amraa 也不是第一次在舞台上喊希特勒的名字了。
在 Amraa 聽 Michael Jackson、Vanilla Ice 時,蒙古還是前蘇聯的衞星國。
1921年,蘇聯人先後趕走了白俄羅斯人、中國人,在烏蘭巴托建立了蘇維埃政黨。
在此後的70多年裏,他們把蒙古的官方用語規定為俄羅斯式的斯拉夫文字,在牆上塗滿紅色標語,摧毀廟宇,把中高級喇嘛有的進了勞改集中營,有的直接在寺廟中被屠殺,任何一個蒙古人嘴裏出現“佛教”、“成吉思汗”一類的詞,老大哥都不會放過他。
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蒙古的嘻哈世界是一張白紙。
Amraa 最先拿起筆,在這張紙上畫了薩滿巫師、成吉思汗和希特勒。1991年,他創立了蒙古第一支 techno 説唱團體 Black rose ,這個牧民把自己封為巫師的後裔,向全世界宣稱:嘻哈是成吉思汗時期的巫師發明的。
黑玫瑰最初是以舞蹈團體出現在公眾視野上的,他們跳着蒙式霹靂舞,更換不同的舞台裝扮。有一次,Amraa 揮舞着蒙古國旗,戴着長假髮、大禮帽、膝皮靴和納粹同款軍國主義制服在台上唱:“為了蒙古和我們偉大的民族”。
剛送走老大哥,蒙古聽眾還怕希特勒?Amraa 喚起了蒙古人夾在中蘇的幾十年裏丟失的身份認同,他歌頌的成吉思汗更是牽動着蒙古族一統天下的光榮記憶。他們在烏蘭巴托市中心的蘇赫巴托爾廣場大會堂中央豎起了巨大成吉思汗雕像,大街小巷掛滿了成吉思汗的頭。
成吉思汗這個 icon 很容易激起蒙古人的民族復興夢。而黑玫瑰不僅踩到了民族主義這個 G 點,還得到了長老的支持,他們在嘻哈發源地這件事上和 Amraa 統一了口徑,蒙古傳統音樂人 Zorigtbaatar 就對外國人説過: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管是老一輩還是年輕人,我們在開 party 的時候 battle ,也會有節奏地 diss 對方,“你怕我了吧?敢不敢跟我玩一玩?”。
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還從嘻哈的表演形式上找到了共鳴:薩滿文化在很早以前就到了美國,黑人 rapper 的風格和行動跟薩滿儀式很像,他們那些非常劇烈和突然的動作,模仿動物的行為,有時像蹦跳的猴子,這跟我們跳大神是一樣的。
薩滿文化的確在世界範圍內都有一席之地,且不説各國音樂人都嘗試過薩滿風創作,就在去年,LV高層不惜花費6位數從巴西請了一位薩滿法師在聖保羅德旺斯作法,祈求天不下雨,秀場順利。薩滿抵達現場後與自己遠在千里之外家中的“薩滿老婆”通了靈,夫婦倆一個在法國、一個在巴西,遠程操控,那場秀果然沒有下雨。
不論嘻哈到底是來自布朗克斯還是薩滿儀式,蒙古嘻哈這張白紙被打開了,蒙古年輕人找到了最順口的表達方式,他們要的不僅是民族,還有民主。
説唱歌手 Quiza 的民主啓蒙來自一首本土搖滾樂《 Ring The Bells 》。
1990年,蒙古青年唱着“ Let’s awake,awake !”走上街頭,參與了為期三個月的示威活動,彷彿在一夜之間,政府倒台了,在那個夏天,他們進行了民主選舉。
在 Quiza 的時代,沒有幾個年輕人會過正常的生活,他們要麼混跡黑市,要麼就以各種形式參與政治。而這兩者之間實際上沒有太大的區別,Quiza 説,在貧窮的國家,政治就是最有利可圖的生意。
嘻哈青年怎麼能忍這些嘴上叫着民主,私底下收黑錢的 faker 呢?Quiza 開始實名 diss 貪官污吏:在人民陷入沮喪和暴亂的時候,特權階層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趾高氣昂,你們自以為是民主的金燕,其實只是人民的叛徒。
Quiza
在文首視頻裏出現 Ice Top 也有一首歌叫“76”,這是蒙古國會議員的人數,他在裏面唱:無能的傻逼在市裏排名第一,他們説這樣是為了人民,但生活真他媽是個地獄。
這個“地獄”是指坑坑窪窪的道路和破舊的建築,烏蘭巴托的工業化背景使市民的生活條件十分惡劣,作為蒙古最有影響力的説唱團體之一,Ice Top 一直用自身的影響力參與社會運動,他們的主唱説:我們為生活在下水道里無家可歸的孩子唱歌,問他們:“孩子你住哪兒?”,希望上層階級能夠聽到我們的聲音。
這羣“烏蘭巴托龍膽紫”唱着窮孩子的歌,其實也都是窮孩子。
Quiza 和 Gee 都在一個叫 GER 的貧民窟生活過,他倆卻有 BEEF ,Gee 覺得 Quiza 太商業了,不配在地下待著。
Gee 在貧民窟的受歡迎程度堪比 GAI 在中國。這個街區擠在一排高樓大廈中間,用帶着鐵鏽的鐵皮與世界相隔。這裏的孩子住在破舊的平房裏,沒有人為他們修一條水泥路。他們每天要做很多家務活兒,打水,砍木頭,休息的時候就聚在一起 battle ,唱一唱 Gee 的歌。
有記者在 GER 隨便抓了一個初中女孩做採訪,她説:蒙古政治什麼都好,除了一件小事叫做貪污。
接着,她為記者模仿了一段 Gee :我們蒙古不是一直都那麼窮,只是因為現在有太多沒用的官員,像狐狸吃肉一樣為非作歹。
這個蒙古 GAI 作為青年偶像也有自己的責任感,除了抨擊時政,反對不公,他的作品裏有一首叫做《 History of Mongolia 》的歌,Gee 説現在的年輕人都不讀書,天天聽歌上網,他只好把書唱成 Rap ,好讓這些小崽子有點文化。
在這樣的氛圍下,聽説唱、唱説唱成為了蒙古年輕人的生活方式,監督政府 be real 變成了理所應當的事。
2008年,蒙古年輕人又上街了。蒙古人民革命黨提前公佈選舉結果,聲稱他們將擁有單獨組閣權。這一行為激起了蒙古民眾的不滿,認為選舉中有舞弊行為,他們在烏蘭巴托遊行示威,放火燒了蒙古執政黨總部大樓,最後,蒙古選舉委員會妥協了,重新組織了投票。
也是那個時期,蒙古説唱女王 Gennie 受邀去了法國 Hos Ayas 音樂節。
如果你在烏拉巴託乘公交去菜市場,遇到一個高顴骨、素顏、黑馬尾的女人抱着孩子,一定要悄悄留神一下,她是不是蒙古第一個女 rapper 。
Gennie
Gennie 總在公交上找靈感,觀察人羣,觀察這個她生長的城市。除了女 rapper 通常會唱的“我的眼睛,我的嘴,我的想象,都跟別人不一樣”的個人表達,Gennie 的作品中有很多蒙古女性的故事。
她唱過一個40歲的中年婦女,丈夫酗酒,不停地毆打她,還用她賺的錢喝酒,她不得不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孩子,Gennie 説,蒙古還有很多有孩子卻沒有丈夫的婦女,政府説可以給她們經濟補助,但這都是放屁,她認為這一切必須改變,不僅僅是用錢解決。
Gennie 還擔心一些打扮得像大人的蒙古少女,她們被人傷害之後總是遭受蕩婦羞辱,提醒她們愛惜和保護自己。她關注了蒙古女性的就業問題,為她們寫歌:你應該掌握權力,我們可以放火燒世界!
Gennie 最開心的時刻是在法國的音樂節上度過的,她在台下為外國友人包餃子,上台表演時只穿了簡單的白衣服黑褲子,一開口就帶嗨了全場。表演結束後,她説:我的心很富足,我相信有一天,我的付出都會有回報,一切都會塵埃落定。
住在貧民窟的 Enkhtaivan 是 Gennie 在説唱圈的大哥,就像李宗盛帶五月天一樣,Enkhtaivan 在創立説唱團體 War and Peace 7年之後不再唱歌了,他自己造了一個錄音棚,在牆上貼了毛氈做隔音,想為 Gennie 做一張專輯。
做專輯的承諾一直拖了五六年,Gennie 在這期間接到了很多公司的邀約,受 War and Peace 影響才入圈的她相信大哥一定會實現這個諾言,一直在等。
Gennie 走進那個自制錄音棚時,她懷裏的孩子哭了,她趕緊出去哺乳,回來接着錄音。
2012年,專輯還沒錄完,Enkhtaivan 去世了。而他居住的貧民窟仍然沒能擁有一條水泥路,旁邊的高檔酒店、辦公大樓卻越來越多,越來越豪華,105米高的藍色彎月形的“藍天大樓”將被新的摩天大廈取代。
蒙古説唱歌手的生存狀況某程度上也反映了蒙古的社會經濟狀況。
世界銀行 2011 年的數據顯示,蒙古國當年的經濟增長率在世界排名第三,但百分之三十的人口還生活在貧困線以下。
蒙古的經濟增長有賴於新世紀以來大量金屬礦藏和石油的開採。這些年來蒙古政府發放了數千張開採許可證,仰仗礦業出口,蒙古在十多年的時間裏從一個牧業國家蜕變成了礦業國家。
但這個過程帶來了嚴重的貧富分化。像首都烏蘭巴托,以及被稱為“小深圳”的扎門烏德這樣的地方,城市化、現代化的程度甚至會讓你覺得是中國的一線城市;但在大多數依然依賴畜牧業的地區,人們還是活在窮困的農村生活當中。
一旦你沒有鑽進千禧年前後,因為國有資產私有化以及礦業高速發展過程中誕生的特權階層裏,蒙古的經濟奇蹟和你的生活便沒有任何關係。
説唱歌手麥克風裏的“蒙古故事”,於是變成了兩個版本:一個是陰沉的、窮困的、暗無天日的;一個是光鮮的、奢靡的、五光十色的、欣欣向榮的。
可嘆的是,兩者都是真實的。
在 Gennie 這種為底層人民、女性權益發聲的女性 rapper 的另一面,蒙古也出現了新的説唱女王——Mrs.M。她只穿黑色衣服,戴着嵌金字“ M ”的大黑墨鏡,配上大紅唇,她的 MV 中充斥着“想要坐在跑車裏,想要一台法拉利”的消費主義元素。
Mrs.M 一路從烏蘭巴托火到了美國,在外媒問到她為什麼戴墨鏡時,她説回答:因為我走在路上會被年輕人攔住要簽名。
Mrs.M
然而過度依賴礦業出口的蒙古經濟,騰飛過後,終於在 2016 年泡沫破裂,迎來了經濟危機,“舉國還債”,去年似乎又有點起色。
蒙古的經濟特點,註定了蒙古人生活的起起落落,決定權似乎都不在他們自己的手裏:以前畜牧業經濟下,人們看天吃飯;現在礦業出口支撐經濟,又得看國際形勢和進口大國們的臉色。
對於一個蒙古國年輕人來説,生活中沒有太多東西是可以自己決定的,除了他的歌要唱什麼。
那位蒙古説唱先驅 Enkhtaivan,當年在為 Gennie 製作專輯時,就告訴她:這一次錄製,我們唱一些別的歌吧,我們不要唱黑暗的過去,説一説光明的未來吧。“做夢是不需要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