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效應：無敵艦隊與明清易代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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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莎白一世肯定想像不到，英格蘭艦隊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竟然推倒了世界格局的多米諾骨牌，而這串骨牌的最後一塊竟是大明朝崇禎皇帝的性命和他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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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8年8月18日，伊麗莎白一世在提爾伯裏檢閲了旌旗招展的英格蘭陸軍。就在幾天前，女王陛下剛剛得知她的大艦隊在加萊錨地重創了西班牙無敵艦隊。女王來到提爾伯里正是為眾志成城的陸軍與臣民宣告他們翹首以盼的喜訊——西班牙人征服英格蘭的計劃徹底泡湯了。

 

伊麗莎白一世

1644年4月25日，闖王李自成攻破京城，走投無路的崇禎皇帝只得在煤山尋一棵歪脖子樹，以儘可能體面的方式終結自己的帝王生涯。崇禎皇帝至死都想不明白，大明朝沃野千里，兵多將廣，何至於會落得如此下場？

 

崇禎皇帝

伊麗莎白一世肯定想像不到，英格蘭艦隊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竟然推倒了世界格局的多米諾骨牌，而這串骨牌的最後一塊竟是大明朝崇禎皇帝的性命和他的江山。

頑疾與良藥

自15世紀始，亞歐大陸的東西兩端幾乎同時觸到農業社會的天花板。兩個文明圈各自有獨特的優勢但也有自身無法克服的頑疾。

**在東方，正是明王朝中期。**全國在籍人口突破六千萬，在籍土地突破七百萬頃①，明朝擁有全世界最多的人口基數和農業產出，這使得明朝足以供養大量工商業人口。

中國出產的絲綢、茶葉、瓷器、紡織品風靡全球，外國若想進口中國商品則必須提供中國需要的商品。15世紀的明朝唯一不能自給自足的商品就是貴金屬。

**15世紀之前西方世界的頑疾，是產品沒有國際競爭力。**西方能出口的工業品，幾乎世界各地都有本地化的產品；西方的熱兵器雖然更先進，但是也很容易被仿製，日本和明朝在接觸葡萄牙人不久後都開始仿製葡萄牙武器，葡萄牙的遠東軍火生意沒有回頭客。

東西方的貿易短板被美洲的白銀輕易的彌補了。

 

圍繞明朝中國的貿易網絡

1545年和1548年，西班牙人先後在秘魯的波託西和墨西哥的薩卡特卡斯發現超級銀礦，至16世紀末時，西班牙白銀開採量佔全世界的83%，其中僅波託西銀礦就貢獻全世界60%的開採量②。

西班牙將白銀運至呂宋（菲律賓），再轉運中國本土。中國的商品則從呂宋出發，經馬六甲海峽、好望角到達歐洲大西洋沿岸。明朝獲得了白銀供給，歐洲獲得了中國商品。

16—18世紀中外金銀比價表③

黃金是古典時代國際通用的計價單位，對比西班牙和中國的金銀匯率，能明顯的看出來白銀在中國的購買力是在西班牙的兩倍左右。這個套利的價差一直到18世紀早期才隨着中國白銀進口的飽和而被抹平。

據測算，從1550年至1645年明朝滅亡這百年之間，中國進口白銀總量達到14000噸，是中國自產白銀量的十倍以上④。

充足的白銀供給使得明朝的國內貿易也逐漸以白銀計價，這使得明朝有充分的條件廢除以實物納税的財政制度。

萬曆九年（1581年）首輔張居正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所有税收項目全部折算成白銀，百姓每年只需支付一次。一條鞭法使明朝正式進入銀本位制，財政流程大大簡化，百姓的負擔也因此減輕不少。

張居正

自張居正改革之後，財政收入常年盈餘。即使發動了萬曆三大徵，財政也並未陷入赤字。大明的江山正日益穩固，但是有兩個明朝不可控制的變量正在決定着明朝的命運。

西班牙帝國的困局

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領地廣袤，查理五世在位時，哈布斯堡家族控制着今天的西班牙、奧地利、荷蘭、比利時、北意大利等地，半個歐洲向哈布斯堡家族俯首稱臣。

為了統治這些互不相連的飛地和文化迥異的臣民，哈布斯堡家族奉行天主教的封建制度。隨着中世紀末期歐洲城鎮化加速，城市居民越來越反感封建等級制度的約束，西歐城鎮化水平最高的尼德蘭地區（今荷蘭、比利時、盧森堡）首先舉起反旗。

橙色部分是查理五世（1516——1556年在位）統治的疆域

1566年，尼德蘭革命爆發，尼德蘭人民不僅要與哈布斯堡家族劃清界限，還要擺脱天主教會的束縛，尼德蘭人民選擇信仰新教加爾文宗。

**西班牙帝國鎮壓尼德蘭革命不僅是維護君權，也有了維護天主教價值觀的意義。**剿滅尼德蘭的異端，則歐洲列國莫敢不從教宗之敕令，西班牙帝國將藉助天主教的權威號令歐洲；放棄尼德蘭，則新教事業信心大增，反哈布斯堡者將借新教之機與西班牙帝國一刀兩斷。

英格蘭與尼德蘭同為新教國家，兩國僅隔海峽相望。本着唇齒相依的原則，英格蘭每年均向尼德蘭提供超過10萬英鎊的軍費資助。1585年起，英格蘭軍隊以志願軍的名義登陸尼德蘭與西班牙軍隊作戰。

西班牙帝國陷入了尼德蘭戰爭的泥潭，要想一勞永逸解決尼德蘭問題，則必須一勞永逸地解決英國的新教勢力。

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決定組建一支強大的艦隊，先掃清英格蘭的海上力量，再從尼德蘭接上能征善戰的帕爾馬公爵和他的軍隊，海陸聯合一舉攻下倫敦。英格蘭將回歸天主教世界。然後西班牙大軍就可以專心收拾尼德蘭的散兵遊勇了。

西班牙無敵艦隊

1588年5月28日，由130艘戰船組成的無敵艦隊，載着8000名步兵、18000名水手和西班牙帝國的雄心壯志起航了。

多米諾骨牌

無敵艦隊出征不到三個月就慘敗而歸，活着回到里斯本的人只有5000多。

伊麗莎白一世對她的海軍將官們論功行賞時，無敵艦隊覆滅導致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已經開始上演。

英國的勝利挽救了岌岌可危的新教事業，新教諸侯們有了更加堅定的底氣挑戰哈布斯堡家族和天主教勢力。

一千萬杜卡特（地中海金幣單位）打造的艦隊竟灰飛煙滅，美洲殖民地給皇室的歲貢才200萬杜卡特。西班牙帝國怒不可遏，必須與英國決一死戰。

在西班牙忙於向英國復仇並且大力鎮壓新教勢力時，西班牙在法國的利益代理人吉斯公爵遭到暗殺，法國擺脱了西班牙的滲透。

大廈將傾，大半個歐洲都在與西班牙帝國為敵。西班牙需要更多的金錢，更多的軍備。美洲的白銀必須優先供給西班牙帝國使用。

1604年，西班牙與英國終於握手言和，但是德意志新教聯盟已經在英西戰爭期間坐大。1618年，德意志諸侯與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開戰，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無法置身事外，而西班牙的敵人也絕不會袖手旁觀。這場歐洲大戰史稱“三十年戰爭”。

 

三十年戰爭，西班牙（綠色）與奧地利（紅色）是同盟，其他顏色為另一陣線

**西班牙將大部分美洲白銀運到本土支付軍費，從太平洋運到呂宋的數額急劇下降。**在1590—1602年估計為2，010噸，年均155噸；1602—1636年約2，400噸，年均69噸；1636—1644年約210噸，年均僅16噸⑤。

明朝也有其他白銀來源，一方面是日本，另一方面是經歐洲轉運而來的美洲白銀。三十年戰爭使歐洲各國都將白銀用於軍費，歐洲轉運的白銀也日趨枯竭；而日本在1633年頒佈了鎖國令，日本白銀也不能自由流動了。

在明朝人認知的世界裏，源源不斷的白銀供給就這麼突然之間斷了。

​白銀貿易的終點

歐洲的形勢是明朝不可控的第一個變量，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的女真人則是第二個不可控變量。

 

女真人

對於明朝來説，女真各部只不過是過着漁獵生活的蠻夷，這羣蠻夷的老家恰好出產人蔘。在中醫看來，人蔘是治療多種疾病的靈丹妙藥，但是人蔘只出產於東北亞苦寒之地，女真部落是明朝藥材市場上最大的人蔘供應商。

但凡醫藥行業都是賣方市場，人蔘貿易也不例外，掌握了人蔘供應渠道的人就可以把人蔘賣出天價。

努爾哈赤統一女真之前，人蔘的定價權掌握在大明遼東總兵手裏，因為遼東軍掌控人蔘運往關內的唯一貿易通道，而女真各部是一盤散沙。遼東軍把人蔘賣給關內時定高價，而收購人蔘時利用女真各部的競爭關係壓低價格。

 

努爾哈赤的養父，遼東總兵李成梁

不論努爾哈赤統一女真是否和人蔘貿易有關，遼參的產地倒是全部攥在他手中了。

**努爾哈赤壟斷了人蔘貿易的上游，明朝的白銀大把大把地流向女真族領地，遼東軍在貿易鏈的地位愈發下降。**萬曆三十七年（1609年），遼東巡按使熊廷弼決定兩年內不買遼參，此舉使得女真人挖出的鮮人蔘爛了50噸，女真族經濟損失約為300萬兩白銀⑥。

但是關內的人蔘價格一路飆升，短暫的禁售之後明朝還是得進口遼參。而努爾哈赤也發明了應對短暫禁售的辦法——將人蔘焯水再曬乾，製作成幹人參。此舉不僅使得女真族有能力抗衡短期禁售，還導致人蔘更受民間歡迎，人蔘的銷量不減反增。

另一方面，努爾哈赤還與科爾沁蒙古親善，一部分人蔘經蒙古人之手賣給晉商，從太行八徑流入關內。遼東軍的商路壟斷地位被打破。

**明朝獲得的美洲白銀有25%最終流入女真族的口袋⑦，約合3000至4000噸左右。**1616年，努爾哈赤建立後金政權，自稱可汗。

後金崛起

1618年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歐洲三十年戰爭開打，二是後金起兵反明。

十年之後，1628年，明朝末代皇帝朱由檢登基，年號崇禎。

在大舉湧入的美洲白銀刺激下，明朝出現了繁榮的工商業，其中外貿加工業佔了很大的比重。在外貿訂單與日俱增的年代裏，東南地區的糧田紛紛改種茶葉、棉花、桑葉等經濟作物，廣大佃農進入城鎮成為工人。東南地區的糧商用白銀批發內陸的糧食，實現了白銀和糧食的跨區域分配。

內陸得到了白銀，沿海得到了糧食，全國百姓都能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用白銀繳納賦税。在這種經濟環境下，一條鞭法就是善政。

 

明朝銀錠

而在崇禎登基時，由於白銀供給驟減，經濟環境已經大為惡化。外貿訂單萎靡，東南地區工商業規模縮減，東南地區的田地也逐漸迴歸糧食種植。內陸就慘了，東南地區尚有充裕的白銀沉澱在民間，而內陸地區全靠銷售糧食換取白銀，當東南地區減少糧食採購時，內陸地區的糧食價格暴跌。內陸地區的農民為了湊夠税銀，甚至不得不賣兒賣女。

這個時候一條鞭法就成了惡政。

雪上加霜的是，白銀兑銅錢的價格水漲船高，上流社會開始貯藏白銀，這使得白銀更加昂貴。

關內經濟動盪，關外戰事吃緊，崇禎皇帝只能加税和裁撤基層公務員，民間已被逼上絕路。

崇禎二年（1629年），高迎祥、李自成等人發動起義，起義者自稱闖軍。而明朝千瘡百孔的財政早已不能正常支付官軍糧餉。闖軍所到之處，官軍望風而降。

關外的後金政權卻握有大量白銀現錢，遼東的沃野千里提供了充足的糧草。中國的經濟問題，只有後金能解決了。

如果無敵艦隊取勝了

把時間撥回1588年，如果無敵艦隊戰勝了英格蘭海軍，世界會怎麼樣呢？

首先，帕爾馬公爵必定會登陸不列顛島，伊麗莎白一世僅僅招募了5000多陸軍駐守倫敦，西班牙大軍征服英格蘭並非難事。

英格蘭會退出新教聯盟，尼德蘭獨木難支，尼德蘭至少會在表面上迴歸天主教陣營。

歐洲的反哈布斯堡勢力只剩下內戰不斷的法國和一盤散沙的德意志諸侯，奧地利和西班牙兩個哈布斯堡王朝完全有實力制服這些不成氣候的敵人。

明朝雖然消化了14000噸白銀，但是中國的經濟體量太大了，輸入的白銀根本不足以支撐銀本位財政體系。一直到18世紀晚期，中國的金銀匯率才與歐洲持平⑧。也就是説，美洲白銀向中國持續輸入了大約250年，中國的白銀儲量才滿足了經濟活動的需求。

如果哈布斯堡王朝的江山萬年永固，17世紀運往遠東的白銀就不會驟減，那麼明朝的江山也有可能萬年永固。

縱然後金還是有可能壟斷人蔘供給，但是如果明朝經濟基礎不崩潰，明朝仍然有很多種手段瓦解、征服、消滅後金政權。

 

平行世界的崇禎皇帝或許不用在這裏上吊

也許在某個平行世界裏，伊麗莎白一世被西班牙人扔進了倫敦塔囚禁到死，帕爾馬公爵受封英格蘭總督；崇禎皇帝在金鑾殿接見請降的後金使者，李自成在驛站當了一輩子小吏。

歷史終究不能推倒重來。當代人應當從這一連串蝴蝶效應中意識到，全球化的貿易格局之下，沒有任何一國能安享世外桃源的寧靜。國際事務就是內政，內政就是國際事務。

參考資料：

《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貢德·弗蘭克 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版

《無敵艦隊》加勒特·馬丁利 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7年版

①《中央帝國的財政密碼》郭建龍 鷺江出版社 2017年版 356頁

②《外國近現代經濟史》樊亢、宋則行 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258頁

③、⑧《十六——十八世紀國際間白銀流動及其輸入中國之考察》錢江 《南洋問題研究》第81—91頁，1988年第2期。

④《晚明海外貿易數量研究－兼論江南絲綢產業與白銀流入的影響》李隆生 台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5

⑤The Survival of Empire, George B.Souz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6, 84—85.

⑥《中國人蔘》張樹臣 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第三章

⑦《哈佛中國史第六卷：大清——最後的中華帝國》羅威廉 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 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