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四世和教皇_風聞
diewisch-历史唯物观察者-2019-02-03 14:24
前兩天寫了古埃及埃赫那吞的改革,今天來聊聊中世紀德意志亨利四世和教皇的明爭暗鬥。
這幾天美國白宮發言人桑德斯發表的“上帝讓特朗普當總統”引發了觀友“君權神授”的討論。我們中國人理解的“君權神授”,是你做了皇帝,證明上天選擇了你,“神授”是自動獲得的;而傳統西方的觀點,是上帝選擇了你,你才擁有“君權”,“神授”是要註冊認證——羅馬天主教會冊封和祝福的。
西方的“君權神授”理論,可以追溯到《舊約聖經》上有關大衞王的記載,以色列人的先知撒母耳按上帝的旨意為還是牧羊少年的大衞抹聖油,宣佈大衞是所有以色列人的王。
但從康斯坦丁大帝皈依天主教起到查理曼帝國分裂,歐洲的王權一直死死地壓制着教會,那麼教會又是如何逆襲,最終讓教皇成為一切世俗君王之上的“Pope?

這場紛爭起於11世紀,誰才是歐洲大陸的強者?是德意志國王還是羅馬的教皇?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和亨利四世展開一場權力鬥爭,而德意志諸侯,也左右着這場較量的勝負。
羅馬教皇和德意志國王之間的權利鬥爭,為11世紀後半頁寫下了引人注目的一筆。這也賦予了一座城市一項極為特殊的意義,那就是施派爾。這裏是薩利安王族(於11世紀至12世紀統治德國和神聖羅馬帝國)心中的聖地,他們還在這裏建造了當時全世界最大的教堂。施派爾主教座堂(世界上留存最大的羅馬式教堂建築),對亨利四世和他們的祖先來説,這是王權和基督教神權的象徵。
公元1053年11月,特雷布爾行宮。亨利四世在幼年是便已成為德意志國王。他的父親亨利三世(公元1039至1056年任“羅馬人民的國王“,1046年加冕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年身患痛風,必須提早選出自己的繼承人。根據舊時的傳統,新的領袖必須由德意志諸侯選出。顧名思義,諸侯是帝國的支柱,只有經過宣誓儀式,這位王子才能成為真正的統治者。
薩利安王族對自己的王朝充滿自信,他們認為自己理所當然成為統治者,可是諸侯們也這樣想嗎?根據記載,在宣誓儀式時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施瓦本公爵魯道夫·馮·萊茵費爾登為他的效忠加上了條件,這在歷史上還是第一次“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將時刻準備着,為您效忠,只要你能成為一位明君“
他只願為明君效忠。在這個問題上,不止是他一個人這麼認為。德意志諸侯對亨利三世的統治十分不滿,當時反對派的勢力已經壯大,他們明確的向亨利三世提出了警告,但這樣的警告對年幼的亨利四世來説,同樣也是一件沉重的負擔。諸侯希望他能成為他們所想要的國王,這個期望何時將成為現實呢?選出新王三年後,亨利三世就去世了。在之後的日子裏,他要一力承擔起所有的責任。
亨利四世將要接手的王國,覆蓋了半個歐洲,從10世紀開始,德意志國王同樣也是基督教界之王,北意大利是他們的領地,從1033年起,勃艮第也由他管轄,當時的德意志擁有約500萬人口,也是在此時,一些村落開始向小型城市發展,人們以高牆,道路和加固的建築作為保護自己的屏障。
侯爵、主教、貴族、國王瓜分着帝國的權利和財產。此時,政權所在地依舊未能固定下來,君主所在之處,便是政權所在之處。但那時,亨利四世還是個孩子,還生活在他的母親女王阿格內斯的監護之下。1056年有人這樣寫下:“這就是罪惡的開始,國王還是個小孩子,他的母親聽取眾人進言,以至於優柔寡斷。”對一個男人而言,這是個可乘之機,教皇派遣了一位叫做希爾德布蘭的使臣來拜訪這位女王。他力促教會改革,並希望鞏固教皇相對於國王的權利。所有人,首先服從於教皇,其次才是國王。這位羅馬教皇的使者想限制德意志國王的力量。以便為自己謀求更高的聖職。但企圖操縱這位國王,還另有其人。1062年4月,在位於杜塞爾多夫的凱澤斯維特行宮,一場戲劇性的劫持正在上演,幕後操縱者是科隆的大主教阿諾。年輕國王的母親邀請他和其他侯爵參加一場諸侯聚會,年幼的國王被引誘上了一條孤零零停留在萊茵河岸邊的船並被劫持前往科隆,許多諸侯都想把國王納入之際的控制中,而這位大主教,不過是其中一員。所有諸侯都沒有發聲,沒有人站出來阻止這場對國王的劫持,亨利在大主教的監護下度過未來數年。這場劫持成了他童年的創傷。
科隆大主教是當時最有權勢的侯爵之一,這樣做可以説是為了帝國考慮。在那之前,帝國政權的統治,沒有充分地顧及諸侯的利益,他想按照諸侯的心願,將亨利四世培養成一位自己所認為的明君。亨利四世的王位得以保留,但在當時,王權首次被架空,德意志國王的權利落到了勢力強大的諸侯手中。
公元1065年3月,亨利四世成年,重新執掌國家大權。主教們期盼他已經被教導成了一名正派的統治者。
在亨利統治時期,修道院不斷壯大,他們的地位有所上升。“修士們應該更多的為教會效勞,遵從羅馬教會的旨意,而不是服務於世俗大眾。“一位新教皇提出了以上要求。當時許多修道院院長甚至主教都由統治者任命,還有一些人花錢買職位。亨利四世親政後,為維護自身的權利,與強大起來的德意志諸侯矛盾重重。因此,他通過任命修道院院長和主教職位,賦予他們土地、税收、司法的特權削弱諸侯的權利。與世襲的諸侯不同,這些主教的權利可由國王的授予和收回,他們對國王的忠誠超過了諸侯,也超過了對羅馬教會。如此一來,德意志王國的教職人員充斥着”偽修士“,他們生活腐敗奢靡,也不遵守羅馬教廷的清規戒律,修士的私生子也往往”子承父業“,這嚴重損害了教會的聲譽。
如今是時候好好整頓一下了,正如羅馬教廷所呼籲的:“他們要復興聖本尼狄克時期的舊規,崇尚‘祈禱並工作’“。見習修士的一言一行也必須嚴守自己的誓言——”貞操、服從與貧困“。11世紀,以修道院為出發點,展開了一場教會改革,羅馬教廷的宣言是”教會獨立於世俗權利之外“修道士之間的交往,即便是國王也不能干涉。
而亨利四世“作為萬人之上的國王,他對王座卻似乎沒有多大的興趣。“薩克森史官布隆這樣寫到:“ 他同時納了兩三名小妾,卻仍舊覺得不滿足。“編年史中記載“亨利的宮廷變得越發混亂“。令他頭疼的不僅僅是教皇,還有一些德意志諸侯,他們總想提醒國王,以免他忘記自己神聖的職責。魯道夫·馮·萊茵費爾登在效忠宣誓時説過,他只為明君效忠,國王之名由上天所賜,以此立足於世的人,應當配得上這個稱號。國王對諸侯也心存戒心,童年的劫持事件他並沒有忘記。但他也清楚,沒有諸侯們的支持,自己只會獨木難支。他也知道,在遙遠的地方,有人摩拳擦掌,試圖動搖教權之上的王權。
作為基督的代言人,格里高利七世於1073年登上教皇的寶座,他就是修道士希爾德布蘭。那個曾與年幼的亨利打過交道的人。如今,他要對國王加以限制。質疑他的權利,並把任命主教的大權,單獨收歸教會所有。
在這個問題上,出於上帝的慈悲,任命主教的權利一向屬於國王。國王將手杖和戒指授予主教,作為宗教尊嚴的象徵。這一儀式被稱作授職禮,也叫授服,任命主教的權利,保障了國王在帝國的王權。主教們忠於國王,擁有大量的領地和財產,還組建軍隊,統治者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通過佔領主教管區,建立聯盟。但現在,羅馬教皇想要將主教人選的決定權賦予教會,國王獨立任免主教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敍任權的鬥爭就這樣開始了。在位於羅馬的梵蒂岡秘密檔案館裏,有這樣一份文件,這份文件改變了歷史,這就是1075年頒佈的所謂教宗訓令,這並不是官方文書,它更像一則簡訊,但同時也是挑戰書,教皇的訓令寫着:在這世上,教皇之名獨一無二;所有侯爵都只能對教皇盡忠;教皇不由他人任命;有權任免主教者,唯有教皇一人;教皇有權廢黜皇帝。
這是11世紀令人震動的一大變化。至此,一場史無前例的權利鬥爭拉開了序幕。
當時,亨利四世不僅僅統治着德意志,還坐擁勃艮第和意大利的部分領土,而且這位德意志國王還是羅馬基督教會名正言順的皇帝。他認為王權天賦,理所當然,“我是羅馬人的國王,未來的皇帝,卡爾大帝(歷史教材上的查理曼大帝)的繼承人“,作為對教皇的挑戰書的回應,亨利四世命人回信:
“亨利成為國王,不憑獨斷,而是憑藉上帝的旨意,而希爾德布蘭將不再是教皇,他只是一個虛偽的修道士,神聖的耶穌基督將王權委任於我,卻並未將宗教統治的權利交付於你,你憑着狡詐謀取錢財,借財博寵,恃寵奪權,倚權奪高位,假借守護和平之名,行破壞安定之事,我在此命你退位,離開你所強佔的聖職寶座,聖彼得之位將另屬他人。而非你這等粉飾太平之流。我,亨利,上帝所任命之王,在此以我和我的所有主教的名義,命你立即退位!“從亨利和他的主教們要求格里高利離開教皇寶座的那一刻起,這場衝突的事態,就因為亨利的步步緊逼,而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不久從羅馬傳來了教皇的回應,格里高利七世堅持按照自己的身份行事,他,教皇,決定將國王直接廢黜。國王的所有臣民,將不再為他效忠。對國王處以絕罰的決定,在短短几周之內傳到了眾主教、諸侯和百信的耳中。
主教宣佈:“為了保護教會的聲譽不受破壞,根據教皇的力量及其他一切權利,我在此宣佈,國王亨利,傲慢而不知悔改,藐視神聖的教會,剝奪其對德意志和意大利的統治權,所有基督徒不必在遵守盟誓,往日盟誓作廢,未來不必再作盟誓,並且禁止所有基督徒,繼續為他效忠”。
“當對國王處以絕罰的命令在老百姓中傳開後,整個羅馬世界都為之震動“,蘇特里主教這樣寫到。
1076年10月16日,魯道夫·馮·萊茵費爾登公爵以及其他侯爵和主教開始商議,是否不再追隨國王。他們在想,他是否還配得上這個王座。關於對國王的決定,不能和國王本人商議。侯爵們主張廢黜亨利,而主教則反對。亨利失去了主動權,他只能等待別人來決定他的命運。
1076年10月23日,亨利收到了諸侯們的決定,他必須在一年內請求教皇收回絕罰的決定,否則他將徹底失去王位。亨利必須有所行動,但該怎麼辦呢?
1077年,在天寒地凍的冬天,他踏上了跨越阿爾卑斯山的旅途,為了阻止他前往意大利麪見教皇,諸侯封鎖了山口的通道,但亨利的親信還是在勃艮第和塞尼山口為他放行。這次遠行中,他沒有國王的待遇,史官蘭伯特在編年史中寫道:“沒過多久,他就只能卧倒在地,匍匐前行“”很快,他們就只能由嚮導支撐着勉強前進。地面太過光滑,他們有時會失去平衡,他們常常跌倒,直接從山頂滑到山腳。“但國王和他的隨從以別無選擇,有人來報信,説教皇已經準備動身北上,與其他諸侯結盟,亨利希望,也必須阻止他。
1077年1月25日卡諾莎,教皇得知亨利翻越了阿爾卑斯山,便躲進了卡諾莎城堡,因為他害怕這位德意志國王會襲擊他。發生在卡諾莎的覲見,可以説具有世界歷史性的意義。這是歷史上國王第一次向宗教首領屈服。這一事件無論時在當時還是在後來,都被視為局勢逆轉的關鍵。教皇以為亨利會攻打他,但後面發生的事出人意料。國王褪下長袍,站在門前,往日的王族尊嚴蕩然無存。“他赤着腳,從早到晚粒米未進,等待着教皇的判決“編年史裏這樣寫到。赫爾斯菲爾德的史官蘭伯特對這段歷史的描繪,意在突出國王的弱勢,彰顯教皇的強大。亨利四世痛哭流涕,呼喊着”聖父“之名迴盪在城堡間。
書中的卡諾莎覲見就像時一出歷史劇。根據記載,亨利四世在城堡外站了三天三夜,他身穿懺悔服,光腳站在冰天雪地中。史實是否如此仍待考證,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的懺悔行為,向教皇施加了巨大的壓力。教皇不僅是教會的領袖,更是一名牧師,一個誠心懺悔的罪人,理應得到原諒和包容。亨利也十分清楚這一點,正因如此,史書才把這次覲見稱作一步好棋。教皇還有其他選擇嗎?最後他還是讓步了,他無法漠視國王的懺悔,也無法拒絕在場其他人的懇求,格里高利七世曾這樣寫到:“最終,我們還是解除了絕罰,這個神聖的組織再次接納了他。他也得以重獲主的恩惠和庇佑。“
從來沒有一位德意志國王受過這樣的屈辱,從來沒有一位羅馬教皇能如此明確證明自己的權利。實際上,卡諾莎覲見只是權利遊戲中的一步棋。這是亨利四世的明智之舉,如同他生平中寫的那樣,這是亨利四世走出的一步好棋。因為它從根本上保全了薩利安王朝,使它的統治得以延續。絕罰已經解除,亨利又回到了他的德意志王國。在他再次召集追隨者時,一位勢力龐大的侯爵已經不願對他效忠——魯道夫·馮·萊茵費爾登已經被侯爵和主教擁立為德意志國王。雙方只能在戰場上一決高下,未來由誰掌權。
公元1080年10月15日,兩位德意志國王的軍隊在位於圖林根的魏瑟埃爾斯特河岸決戰。根據史書記載,魯道夫·馮·萊茵費爾登在擁有戰場優勢的情況下身陷重圍,受了致命一擊,他的右手也被砍斷。那是他當初用來盟誓的手。“對於他的背叛,這是最公正的懲罰。他雖然曾承諾向國王效忠,但還是毫無顧忌地背叛了他“亨利的史官這樣寫到。在對魯道夫·馮·萊茵費爾登的右手遺骨掃描分析後,發現是在他死後才砍下來的。
在鞏固了德意志王國的地位後,亨利四世再次前往意大利,這次他不是作為一名懺悔者,而是一位皇帝。公元1084年復活節星期日,在他驅逐了宿敵格里高利七世後,他讓一位新教皇為他加冕。新教皇給予他的稱號:“沒有任何人能凌駕於他之上”
那位曾將國王廢黜的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在意大利薩萊諾度過了他最後的流放生涯。格里高利七世的接班人教皇加里斯都二世在1122年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五世簽訂了《沃爾姆斯宗教協定》,教皇和皇帝之間的爭執首次得到了解決。
這份極具價值的文件,如今是梵蒂岡秘密檔案館裏最珍貴的館藏。通過協定,雙方達成主教們的神職,不再由國王任命;於此對應,教皇允許國王賦予這些主教以世俗統治權力。這樣一來,主教、修道院長、諸侯、貴族就在王國中形成了夥伴關係,王國的聯邦結構也由此誕生,這在今天的德國聯邦制度裏也有所體現。
亨利四世猝於1106年,他在施派爾主教座堂永遠的安息了。有人稱他是輸家,自他之後教皇擁有了實權,也有人認為在這場權利鬥爭中,他作為德意志國王和皇帝,是最後的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