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外星人》:成功的票房,失敗的電影_風聞
嘉-随心所欲不逾矩2019-02-07 13:24
《瘋狂的外星人》打出了「瘋狂系列十二年」的噱頭,但不能迴避的事實是,在《瘋狂的石頭》過去12年後,甯浩依然沒有完成自我超越,沒能破解「出道即巔峯」的宿命。在靠《瘋狂的石頭》獲得第12屆華表獎最佳新人導演獎和第7屆華語傳媒大獎最佳導演獎之後,甯浩沒有再獲得任何主流獎項。他在票房上越來越成功,表達卻越來越令人失望。
**文|**林一彥 **編輯|**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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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磨一劍,甯浩磨出了一部合格的賀歲片。是的,一部合格的,賀歲片。
28億保底發行的《瘋狂的外星人》被視作春節檔的頭號種子,理由看上去非常充分。它有着極好的賣相,黃渤、沈騰、徐崢是當下最紅的三張喜劇臉,哪一個單拎出來都能扛票房,甯浩一次集齊了三張王牌,演員的超豪華配置從一開始就彰顯了電影在票房上的雄心。劇情歡樂而應景,電影院裏的陣陣笑聲,也説明了甯浩在精準撓到觀眾笑點的能力上仍然「寶刀未老」。
甯浩是非常成功的商業片導演,除了《黃金大劫案》,幾乎沒在票房上失過手。《瘋狂的外星人》大概率會延續這種成功,截止到2月6日晚,《瘋狂的外星人》在「淘票票」上的實時票房為6.8億,領跑春節檔。
從數字上來看,甯浩依然成功,卻也令人失望。不到一天的時間裏,《外星人》在豆瓣上的評分從7.2掉到了6.6,超越6.8分的《黃金大劫案》,創下甯浩作品的新低。
截至2月6日該電影的豆瓣評分。 圖/網絡
大部分的批評集中在劇情的邏輯漏洞上:外星人掉落地球的原因是因為愚蠢的C國宇航員拍了抖音;明明知道外星人可以死而復生,黑色的能量環是它力量的來源,沈騰依然把能量環扔進了裝着外星人的藥酒瓶裏;外星人死而復生,所有的矛盾即將爆發,它卻輕飄飄地説了一句「都在酒裏了」,醉醺醺地離開了地球。所有的衝突如鯁在喉,倉促落幕。
甯浩説,他在電影裏唯一批判的東西是高傲,這種批判是通過小人物的命運轉折、通過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權力關係互換來實現的,鄙視鏈不斷髮生反轉,上一秒黃渤和沈騰還在得意地馴養外星人,下一秒就變成了外星人暴力下的螻蟻。如果劇情足夠嚴密,這種解構將是有力的,但觀眾看到的是,黃渤、沈騰甚至外星人的命運轉折靠的不是嚴謹的情節設置和命運的陰差陽錯,而是投機取巧的劇情漏洞,是角色莫名其妙的「腦子一抽」。最終,甯浩把荒誕和解構建在了流沙之上,看上去搖搖欲墜。
《瘋狂的外星人》劇照。 圖/網絡
這些漏洞如果出現在一位新人導演手上,大概觀眾會用更寬容的眼光來對待。但它們出現在了有「鬼才」之稱的甯浩身上,不能不讓人遺憾。在《瘋狂的石頭》和《瘋狂的賽車》裏,甯浩曾掌控過最多6條敍事線,依然保證了較高的完成度。在《瘋狂的外星人》裏,他放棄了多線敍事,選了更平易近人、更不容出錯的單線敍事,卻犯了如此多的低級錯誤。如果不是功力退步,大約就是做了取捨,取的是更大範圍觀影人羣的需求,捨棄的是黑色喜劇的內核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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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會説,一個喜劇為什麼要求那麼高?笑一笑就好了啊。甯浩拍的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喜劇,讓他功成名就的是黑色喜劇。這種類型片有喜劇的外表,內核卻是悲觀的存在主義:在一個荒誕的世界,人與人的交流是極其困難甚至不可能的,在命運面前的掙扎也是徒勞的。《2001太空漫遊》的導演斯坦利 • 庫布里克曾説:「黑色幽默就是陰鬱的幽默,絞刑架下的微笑。」
《瘋狂的外星人》是甯浩花了八年時間要做的事情,劇本幾易其稿,想必追求的一定不是「笑一笑就好了」。他在片頭提及電影改編自劉慈欣的《鄉村教師》,衝着劉慈欣去看電影的人會覺得奇怪,因為影片的故事和氣質已和《鄉村教師》相去甚遠。
我看完電影,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麼要提《鄉村教師》,那是他想保留的內核。《鄉村教師》展現的是一種宏大的絕望下力量的轉換,在高等文明俯視下的地球不堪一擊,拯救它的不是精英們,而是會背誦「牛頓三定律」的貧窮學生。甯浩想要展現這種荒誕,一切都是不確定的,高高在上的有可能會墜入底層,被人踐踏嘲笑;底層摸爬滾打的,也有可能在陰差陽錯下站上鄙視鏈的頂端,把更高級的生物當成猴子馴養。在這種不確定性面前,機關算盡沒有用,反覆籌謀沒有用,身份沒有用,地位沒有用,在命運的絞刑架下,失意的小人物只能笑一笑。
這種無法把握的不確定性是黑色喜劇的邏輯內核,南京藝術學院副教授陳捷曾在《甯浩的類型與意義》裏總結過:「命運的陰差陽錯讓黑色喜劇的人物們活在毫無頭緒的世界裏,在命運中隨波逐流。一些人飛來橫禍,另一些人因禍得福,偶爾『瞎貓也能逮着耗子』。決定人物命運軌跡的不是那可怖的『決定性力量』,而更像是捉摸不透的各種『巧合』所引發的『蝴蝶效應』。這種『宿命的滑稽劇』與後現代哲學中一種因果關聯意義的斷裂有關。即雖然這個世界因果相連,但卻完全沒有所謂的『因果報應』。由此,行動的意義、存在的價值也隨之消解,這就是黑色喜劇中荒誕感的核心意義。」
這種邏輯在甯浩過往的作品裏都有體現。《瘋狂的石頭》裏,包世宏機關算盡抓不住賊,最後在電梯裏意外逮着了小偷;《瘋狂的賽車》裏身手高絕的毒販卻栽在兩個毫無經驗的農民手裏,結束自行車職業生涯的耿浩在亡命途中拿到了比賽第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以讓人無法辯駁的方式發生,滑稽和荒誕在此產生和建立。而在《瘋狂的外星人》裏,不可抗的陰差陽錯出了差錯,有了漏洞,於是鄙視鏈的扭轉不能成立,構築於其上的命運殘酷和荒誕也不成立,因果在此斷裂,甯浩想要的解構也就無法完成。
《瘋狂的石頭》官方劇照。 圖/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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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外星人》打出了「瘋狂系列十二年」的噱頭,但不能迴避的事實是,在《瘋狂的石頭》過去12年後,甯浩依然沒有完成自我超越,沒能破解「出道即巔峯」的宿命。在靠《瘋狂的石頭》獲得第12屆華表獎最佳新人導演獎和第7屆華語傳媒大獎最佳導演獎之後,甯浩沒有再獲得任何主流獎項。他在票房上越來越成功,表達卻越來越令人失望。
商業和藝術從來是個兩難,甯浩很早就做了取捨。他最初的作品是兩部藝術片《綠草地》和《香火》,反響不錯,有三個機會找到他,前兩個都是命題作文,一個是法國方面找他繼續拍文藝片,另一個電影類似《香火》,是商業和鄉土題材的結合,第三個選擇是劉德華給的,出三百萬,讓甯浩想拍什麼就拍什麼。甯浩最終接受了劉德華的橄欖枝,拍了《瘋狂的石頭》。
在資金充足且選材自由的前提下,導演的選擇就是內心真實訴求的體現。在甯浩和影評人林旭東的對談書《混大成人》裏,甯浩這樣解釋過自己的動機,「我肯定不用發愁以後再找不到錢來拍《綠草地》或者《香火》之類的電影,可是我一直想幹的事是商業片,很難説服投資商來投資這種電影……我的想法就是拍一個商業的電影,不想拍一個文藝的電影。」
林旭東:「為什麼你想拍一個商業的電影?」
甯浩:「不為什麼,我就是喜歡那樣的。」
林旭東:「但你頭兩部電影不是這樣的。」
甯浩:「我也不能説我不喜歡文藝片,但是任何一個藝術家或者任何一種藝術家,你都希望你的藝術交流是廣泛的,而不是一個窄口的交流。」
甯浩一直目標清晰,他不滿足於小眾的文藝片,要尋求更多更廣的觀眾。2006年,投資300萬的《瘋狂的石頭》創下了3000多萬的票房奇蹟。發行方是中影集團,韓三平看了片子,很有魄力地拍板,發一百個拷貝,當時還是傳統的發行方式,一個拷貝要一萬塊錢,一百個拷貝是甯浩想也不敢想的數字,同年上映的《無極》也才發了三百個拷貝。韓三平後來很悔恨,要是做三百個拷貝,這個電影當年就能過億。
即使沒有過億,那部片子依然是成功的,黃渤一戰成名,徐崢完成轉型,這些電影裏的小人物們後來成為本土喜劇電影的頂樑柱。聲名猝不及防地降臨,甯浩馬上開始籌備《瘋狂的賽車》,這部電影幾乎完全複製《瘋狂的石頭》的敍事結構,1100萬的投資,取得了1.3億的票房。很多年之後,甯浩在《混大成人》裏説:「我的出發點改變了,不是有感而發……做《瘋狂的賽車》的出發點不是從電影創作本身的角度出發,而是從市場的角度出發。」所謂市場是指,甯浩想試驗同類型的片子是否可以複製,以及一千萬以上三千萬以下的片子是否可以賺錢。
多年之後,甯浩告訴林旭東:「它(《瘋狂的賽車》)的創作性和表達欲都很低,沒有什麼表達的慾望,沒有什麼想説的事兒,純技術性的一個活兒,用技術化的手段做了一個產品。票房是成功的,類型複製也算做成了,可是在創作上是失敗的。」
選擇商業或藝術並沒有道德上的高下之分,在各自的評價體系裏,好電影永遠是好電影。如果在甯浩的自我評價體系裏,《瘋狂的賽車》是失敗的,那麼《瘋狂的外星人》想必不會得到比《瘋狂的賽車》更高的分數。
甯浩似乎正在失去早年電影裏那種天馬行空的自由。在電影尚未被資本和明星綁架的前夜,很多導演拍出了此生最好的作品,即使後來看去筆法拙劣,依然是真誠而純粹的。甯浩的處女作《綠草地》講了幾個天真的蒙古少年和一個乒乓球的故事,現在看來,依然是個清澈動人的好故事。那會兒的甯浩一無所有,和劇組在茫茫的草原上待了五個月,很多人挨不住,離開了,最後剩下十個人,四輛破車,甯浩不得不讓司機當了製片主任,司機名字叫做耿浩。
後來的後來,耿浩這個名字出現在甯浩的大部分電影裏,是《瘋狂的賽車》裏的賽車手,也是《瘋狂的外星人》裏的臭耍猴的。甯浩早已不再身處孤立無援的草原,他一步一步走來,一點一點收斂瘋狂,終於墜入了世俗的熱鬧。
來源: 微信公眾號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