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流浪地球預示着中國敍事的崛起_風聞

春節檔電影《流浪地球》的表現可以説遠超預期，今天排片量已經上升到了第一，相信會是今年春節檔的最大贏家。今天我們請劉大師聊聊電影之外的東西，這樣一部電影終於在中國誕生，源於什麼，預示什麼，相信看過電影的讀者會有所思考。當然本篇也不含劇透，放心食用。

《流浪地球》是這個春節最好的作品，為什麼説他好，因為《流浪地球》是第一部有當代中國情懷的科幻作品。這部電影的內核不完全等同於原作，原作關注的是一個更宏大的敍事，遠見，迷茫，犧牲，勝利，一種劉慈欣慣於描述的不可逆轉的前進之路。但它的故事仍然是極好的，它最成功的地方就是體現了中國人最為熟悉的精神面貌，犧牲小我成就大我，我命由我不由天。它本質是一種大禹治水，女媧補天式的敍事情懷，個人的力量團結為集體的力量，以一種戰天鬥地的主動性改造世界，不怕犧牲直到勝利。

這是一種樸實剛健的敍事情懷，符合一個上升期大國的普遍認識。這種情懷就像我説的是古已有之的，而當代中國這種情懷的濫觴卻一直處於一種被壓抑的狀態，觀眾迫不及待的需要一個好故事來展示自己所期待的世界。而為什麼這種情懷是被壓抑的，因為能不能贊成這種敍事很大程度上在於故事的敍事者怎麼樣去看待新中國，看待當代中國。

這個敍事有兩重內核，一重是新中國固有的，一重是當代重塑的。它的第一重用我們最熟悉的語言來説，那就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這四句層疊遞進，缺一不可，它體現了我們熟悉的集體主義，犧牲精神和對勝利的信念。它的第二重是建立在當代中國的偉大成就之上的，這一點《流浪地球》是極為討巧的，巨大的組織和工業化奇蹟恰恰是當代中國的特長，更能引起共鳴。經過七十年奮鬥，中國到了今天建立起一個工業奇蹟，而這個高速工業化的過程形成了一套理性執着的思維模式，在經過一百年的挫折後，中國人對外部世界開始恢復自信，喜歡用自己的辦法解決問題，並能夠解決問題。

比起流浪地球的故事，我更關注它的敍事，這種敍事好就好在正帶着越來越強烈的中國風格，或者説當代中國風格。之所以強調這種敍事和當代中國的關係，雖然它是中國人古已有之的，但事實它要到現代中國才被重新樹立起來，甚至你可以説重建它的過程就是新中國再造乾坤的過程。就像我原來説過的，新中國在中國歷史上的意義是被當代許多人低估的，它不是一次改朝換代，它是革命，是再造中華，是一次不亞於湯武革命，秦漢立國的大變革。它從頭到尾改造了整個社會和所有個人，這不僅僅是一雪近代以來衰弱的恥辱，更是打破了近千年來華夏漫長過密化導致的大衰退，如同浴火重生一樣迴歸這個國家的青年歲月。

我們現在還能看到的明清敍事，典型的比如《封神演義》。它有着濃厚的宿命論色彩，姜太公面前的困難雖然源源不絕，但面對困難永遠有着天降神仙式的解決套路，十絕陣所不少的就是自告奮勇來破陣乃至送死的道友。這樣的故事裏，主觀努力是重要的，但天命是既定的。然而在先秦敍事裏這是不太一樣的。

今天我們熟悉的姜太公是一個垂垂老矣的智者，但先秦古籍卻記載了一個他與眾不同的故事，這也是我一直很喜歡的一個不一樣的姜太公。牧野大戰前夕，天象異常，太白經天，大風驟雨，太史三次占卜都大不祥，太公當場把龜殼蓍草摔翻在地，怒斥“今紂刳比干，囚箕子，以飛廉為政，伐之有何不可？枯草朽骨，安可知乎？”率領部隊強行渡河，武王緊隨其後，取得了牧野大戰的勝利。

這種先秦的精神是激昂向上的，不同於日後那個衰老的時代，更不同於1840年以後不斷失敗的慘痛歷史。這就是新中國的最大成就，使西方殖民者在十九世紀末期看到的那個已經窮途末路的老大中國在新技術條件下重現生機，再一次踏上征途。迄今為止，中國人所走過的道路，無疑是成功的。它體現了奮鬥，犧牲，團結進取的價值觀，這是整個社會共同的記憶。

當代中國敍事的異常之處當然在於主流敍事者和社會的相對脱節。當代中國面對的兩次大規模思想衝擊分別發生在本世紀初和本世紀八九十年代，這無疑導致了今天的局面。而這種衝擊不是不能理解的，中國的變化速度實際上是超過了外部世界和大多數中國人的想象之外的，這種內外力量的對比變化的太快，快到一代人的世界觀剛剛成型就已經過時了。這種衝擊不僅僅是對中國人，也是對外國人。

故事是人們釋放心靈的一個窗口，巨大的困難，遙遠的希望，艱難的戰鬥，沉重的犧牲，偉大的勝利，這樣一種敍事無疑是符合新一代中國人對過去和未來的一種看法，或者説期待的。就像我們所知道的那樣，中國實際上正在面臨不小的困難，而越來越巨大的內外部壓力使得人們越來越需要咬緊牙關繼續前進。

所有人心裏都清楚，中國已經很強大，但還不夠強大。當代中國的生活相比發達國家還是遠不盡如人意的，而當代中國面對的挑戰和惡意又是巨大的，中國又是如此的孤獨。我們甚至不能説今天這樣的窗口還有多久，壓力和危機是如此巨大，一切來不得從容，中國的前進不但要加緊，還要加快。**如果説給人感觸最深的，和流浪地球的故事最相似的，我們甚至可以説當代中國的團結是被迫的，挑戰和壓力如此之大，非如此不能強大，非強大不能生存。**正因此人們的前進不能停止，至少還能看到希望，這也是當代中國最與眾不同之處。人們願意在艱苦的環境裏繼續堅持，承受巨大的壓力，當然也更願意看到這種理想勝利的不斷實現，哪怕是看到這樣的故事。

這和當代西方是不同的。如果我們做一個對比，當代中國無疑是更加朝氣蓬勃的，有着一個上升期國家的進取精神，而當代西方則不可避免的帶着英雄遲暮的衰老。今天西方人的故事仍然可以寫的更好，但審美趨勢上去出現了衰敗，在一個相對停滯，內部矛盾越來越突出，想方設法保持自己不下墜的社會里，一個像當代中國這樣激揚向上，團結奮進，不怕犧牲的故事很難成為主流。

當代中國的敍事正在形成自己的格調，這是建立在一個巨大的單體市場之上的，這種成功是中國偉大成就的一部分。當然我也相信最終這種敍事會得到世界其他地區的認同，因為人總是期待進步的，那種發達國家為維護自己少數人利益而導致是停滯在世界範圍一樣是不得人心的。對中國來説，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文化和思想的覺醒是一個標誌，一個偉大國家通往偉大的第一步正是意識到自己的強大。當然在中國應該説是重新意識到自己的強大，迄今為止，人類歷史上沒有比這更跌宕起伏，激動人心的史詩，這也必將成為後代人取之不盡的題材。

我實際上不是在説流浪地球，而是在説當代中國。當代中國正在發生劇烈的社會變化，新的一代人正在形成。這是中國自1840年以來最有文化自信的一代人，在經過漫長的奮鬥之後，從量變終於走向質變。同樣這一代將面臨的挑戰也是前所未有的，甚至可能是決戰，值得慶幸的是因着幾代人的奮鬥，他們不但有自信也有力量。

與這樣一代人同行的是一系列當代受到普遍歡迎的影視作品的誕生，實際上是體現了一種趨勢。一個現代化中國在走向成熟，**這些作品不再是聚一國之力的絕品，而是一種可以源源不絕工業化生產的精品。**中國的進步塑造了這樣一代人，而隨着這樣一代人走向中國的歷史舞台，又反過來塑造了中國。這個未來中國和古老的中國是相互呼應的，它無疑是一種重生，但它不是無根之木，而  是有着深厚積累的，由此我也相信它是能夠茁壯成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