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者揭秘中國收復西南沙羣島_風聞
世纪杂志-2019-02-08 08:41
【朱偉民 《勞動報》記者】
2016年7月13日《文匯報》頭版
張君然(1919-2003)先生曾任國民政府海事處上尉參謀,1946年11月隨姚汝鈺率永興、中建兩艦從廣東起航,參與收復西南沙羣島戰役。1950年,張君然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退休後擔任上海市長寧區政協委員。2003年,在上海去世。
胡耀邦問張君然現在在哪裏?
1986年春節,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來到祖國的南疆——西沙羣島的永興島視察。當他在陪同人員引導下,來到“海軍收復西沙羣島紀念碑”前,便駐足細視,只見碑正面刻有“南海屏藩”四個大字,旁署“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張君然立”。胡耀邦問陪同人員:“張君然現在是還在人世?他在哪裏?……”
這位張君然先生尚在人世,只是年事已高,他現任上海市長寧區政協委員。
不久前,在一個細雨連綿的星期天,筆者在張君然先生綠樹蔽蔭、雅靜而整齊的法式寓所裏與之一席長談。老人身材魁梧,聲若洪鐘,依然是軍人風格。提到近半個多世紀前收復西沙、南沙羣島的經歷,張老顯得談興甚濃。
張君然
隨軍收復西南沙羣島 立碑紀念
根據《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約》,西、南沙羣島主權歸中國所有。
1945年8月,國民政府行政院根據台灣行政長官陳儀的報告,決定將南海諸島仍舊劃歸廣東省版圖,並加強管理。
1946年9月2日,行政院命令外交部、內政部、國防部會商落實對策,決定儘快組織力量協助廣東省政府收復南海諸島,並派兵駐守。9月13日,三部代表共同商定由海軍部司令部組織艦隊協助廣東省政府收復西、南沙羣島。會議又研究訂正了各羣島名稱,將30年代命名的南沙羣島改名為中沙羣島,將團沙羣島(日本人侵佔時期被稱為新南羣島)改稱南沙羣島,以符合各羣島所處的地理位置。
海軍進駐西、南沙羣島的籌備工作,是海軍總司令部第二署海事處承辦的。由科長海軍上校姚汝鈺主持,海事處參謀張君然和程達龍、李秉成等負責辦理。當時研究決定先派員進駐各羣島的主島,藉以統控全區,南沙為太平島,西沙為永興島。每島設海軍電台一座,是全島的主管機構,另派海軍陸戰隊一個獨立排作為國防守衞力量,連同機電各行技工等,都直轄海軍總司令部指揮。
最後,由護航驅逐艦太平、驅潛艦永興、坦克登陸艦中建和中業等四艘艦隻組成海軍進駐西、南沙羣島艦隊,派海軍上校林遵為指揮官,姚汝鈺為副指揮官,張君然和海軍上尉林煥章任艦隊參謀。
赴南海前,林遵於太平艦與指揮軍官合影。中立者為林遵
11月份正是南中國東北季風強勁的時期,海上風力一般都在七級左右。12日和18日兩次出航,都受天氣的影響而中途折返。11月23日,張君然隨姚汝鈺指揮的永興、中建二艦搶先出航,於24日凌晨到達西沙永興島海域。
張老還清晰地記得遙望海島的水天相接處,一線白光環拱着一堆青翠的碧玉。這時,軍艦低速航行在珊瑚礁盤上,海水清澈透明,水下五光十色的珊瑚,直射船底,使人心驚膽顫……
經過五晝夜的苦鬥,完成進駐工作。29日上午,艦隊又派出儀仗隊隨同中央各部委代表及廣東省接收人員和駐島官兵,為收復西沙羣島而建的紀念碑揭幕,並鳴炮升旗。至此,進駐西沙羣島的任務初步告成。接着,12月9日,指揮官林遵偕參謀林煥章率太平、中業二艦又出航駛往南沙羣島,於12日上午8時到達南沙太平島。
據張老回憶,在島的西南方尚留日本人入侵時所立的一座石碑,上方繪有日本國旗,下方寫有“大日本帝國”五個字。接收人員登陸後,首先摧毀了這座石碑,並在原址建立我國的紀念碑,碑呈方錐體,四面刻字,正面為“太平島”,背面為“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重立”,左面為“太平艦到此”,右面為“中業艦到此”。樹碑後舉行了簡樸而又隆重的接收儀式。
同時廣東省政府也為勝利完成收復西、南沙羣島任務,舉行一系列歡迎和慶祝活動。
林遵率編隊登島後,立碑留影。此碑正面刻“太平島”,背面為“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重立”;左面為“太平艦到此”;右面為“中業艦到此”。該碑至今仍立於太平島
永樂羣島重回祖國懷抱
始料不及的是,西、南沙羣島收復僅數月後,我國南疆上空硝煙又起,法國軍艦悍然無視國際公約,又一次入侵西沙羣島。
1947年1月16日,法國軍用飛機一架,飛臨西沙羣島永興島上空偵察。18日上午,法國軍艦“東京人”號駛抵永興島,並派兵登陸,竟然無恥地要我守軍撤離,被李必珍台長嚴辭拒絕,並責令法軍立即退出我國疆界,還命全島進入緊急戰備狀態。法軍無奈退離後,他們的軍艦仍停留在永興島海面,逾24小時之後才撤離。後來據巴黎外電報道説:法國自永興島撤離後,隨即駛往珊瑚島登陸。對此次法軍進犯西沙事件,1月18日海軍總司令部據李必珍的電報立即指示,堅守國土,妥為應付,不首先開火。進駐艦隊也奉命準備支援。
為此,當時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王世傑於1月19日下午4時召見法國駐華大使梅理靄,申明西沙羣島主權屬於中國,質問法國海軍在西沙活動是何意義?1月21日國防部長白崇禧譴責法國侵佔我珊瑚島。28日我外交部又召見法國大使,抗議法國入侵珊瑚島。但法軍並未撤退。同年4月24日,我軍艦隊曾想進駐珊瑚島,但未實施計劃。那天,我軍艦隊停泊在珊瑚島海面,看到島上屋頂懸掛一面破舊的法國旗,自此西沙永樂羣島一直為法國佔據。1955年法國軍隊從越南撤離時,又將防務移交給南越集團。直到1974年1月19日,我國海南漁船與南越駐軍衝突,引起西沙之戰,人民海軍把南越軍隊趕出珊瑚島,使永樂羣島重回祖國懷抱,屈指算來前後卻已歷時28年了。
南沙羣島海底風光
延遲半個世紀的島嶼開發
張君然被任命為第一任西沙羣島管理處主任。 西、南沙羣島遠離祖國大陸,交通極其不便,給當年駐守官兵的生活帶來了許多困難。然而,那裏優美的自然環境、豐富的自然資源,給張君然這些遠離親人的軍人帶來了無窮的樂趣。
那裏有美麗的熱帶海灘,海水明淨的天然海濱浴場。那兒更有成為野牛的黃牛羣,豬羊滿圈,雞鴨成羣。原來,1946年收復的時候,從海南島帶去一批黃牛,作為副食品,其中有公牛也有母牛,放在島上,讓它們自然繁殖。過去日本人在時,他們也帶牛去,因此也有遺留下來的牛,無人看管,形成野牛。熱帶地方,牛繁殖很快。西沙更有豐富的物產,在東山島上盛產海蔘、玳瑁、海龜、魚翅、梅花參、黑乳參。官兵們將那些珍貴海蔘,當普通蔬菜吃,頓使人想起《鏡花緣》中所描寫的“把燕窩當粉條吃”的富裕生活。那裏的海龜更是讓人難忘,官兵們每當皓月當空,常常體驗月夜捉龜的情趣……
西、南沙羣島豐富的自然資源,引起了各界人士的關注,不時有人要求考察和建議開發。當時根據國際氣象組織的建議,在島上開展氣象觀測工作和建立航標燈,並對羣島自然狀況和資源進行調查。所以,當時有中央研究院植物研究所、地礦研究所、青島海洋研究所、經濟地質調查所、資源委員會礦測處等單位的專家,以及中山大學地理系和生物系的師生前去考察。此外,海軍總司令部也曾派電工處長曹仲淵陪同印尼歸僑周苗福,以及前湖南省主席吳奇偉一行,隨艦隊往西沙考察,準備為開發該羣島作出建議。
進駐指揮部還請鐵道部瓊崖鐵路工程處吳廷瑋處長,選派工程技術人員隨艦去永興島幫助規劃修建碼頭和造橋。台灣大學地質系主任兼海洋研究所所長馬廷英博士委派該系副教授郭令智,助教宣桎清及研究員範傳波等三人攜帶儀器隨艦隊去南沙從事地質、海洋及一般情況的調查,另外還有香港《大公報》記者黃剋夫隨艦採訪。為使廣東人民對南海諸島的重要性得到認識,促進南海諸島的開發,廣東省政府在廣州文廟開了一次西、南沙羣島物產展覽會,將各羣島的物產寶物、標本、照片、圖表以及歷史、地理文物資料公開展覽,僅幾天就有30萬人次參觀。
南沙渚碧燈塔
1947年,廣東省政府成立西、南沙羣島志編纂委員會,整理南海諸島的史料,張君然先生被聘為編纂委員。這期間,作為海軍西沙羣島管理處主任的張君然,根據他蒐集和調查的資料,結合各島實際情況,擬定一個“海軍管理和開發西沙羣島的意見書”,其主要內容是建議:修建各島的避風港和碼頭,配備快艇發展各島海上交通,開發鳥類磷礦和水產資源,以及加強氣象和建設航標導航設施等。但是這一意見書上報之後,卻未被當局採納,連華僑願意投資開發的計劃也沒得到支持。談到這些問題,張老不禁感慨萬分。如今,西沙羣島已經成為南海諸島的政治和經濟中心,令張老欣慰不已,但他的夢圓卻幾乎花了近半個世紀。
三十七年後重遊西沙
張君然老人回憶,現存的那塊碑僅是當時所立四碑之一。他在駐島期間,為了紀念1946年以來海軍收復和經營西沙羣島的功績,曾刻制一座“海軍收復西沙羣島記事碑”,敍述收復和管理的經過,並刻有參加工作及駐島人員的題名錄。全碑是鋁合金鑄成,鑲在水泥碑座上,為了取得鑄碑的鋁材,士兵們乘小船划行約八海里,到永興島西南方銀礫灘,在那裏有一架二次大戰期間墜落的飛機殘骸,是蘇祿海美日空戰的遺物。士兵們拆下了飛機鋁殼,熔鍊澆鑄了這塊鋁板,約一米見方,張君然先生寫了一篇一千多字的紀念文章,再由汪潤興用工筆小楷書寫碑文,司克森精雕細鑿出全文。碑身銀光閃閃,碑文字體娟秀,佈局美觀,可稱是一件難得的藝術品。
在張君然先生的指揮下,大家又在碑的左後方用磚木結構造了一座小廟,並修飾一新,稱之為“忠魂廟”,用來紀念千百年來為開發西、南沙羣島而死難的先烈。過去島上曾建有“孤魂廟”,以悼念那些客死他鄉的人,為了建“忠魂廟”,官兵們還寫了幾幅楹聯,可惜事隔太久,張君然先生已記不得了。
在“忠魂廟”右前方,有一塊水泥石碑,這便是文首提到胡耀邦見到的那塊紀念碑。這塊幸以存世的石碑迄今尚堅固地屹立在永興島上,成為我國神聖國土西沙羣島上的一座歷史見證物。
1986年11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海南軍區紀念收復西、南沙羣島40週年之際,特邀張君然先生重訪西沙。年逾古稀的張先生給海軍官兵介紹了南海諸島的歷史情況,證明那裏自古以來就是我國神聖的領土。
1986年,張君然應邀重返西沙永興島。在君然碑前,他向後人講述當年的經歷
重新駐足於那座落在浩瀚大海中的永興島時,已經是37年後的事了。在西沙駐軍領導的陪同下,張君然先生驚訝地發現西沙幾十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看到人民海軍的壯大,他感慨萬千。他慨然回顧説,自己當年作為一名東北流亡學生,滿懷熱血投筆從戎,但終因當時國民政府抗戰後又忙於內戰,他最後還是重新與黨的外圍組織接上頭,毅然起義,並奉張愛萍將軍之命,積極投入對國民黨海軍廣州駐軍將領進行策反工作。
在這西沙之行,張君然偕夫人又訪問了珊瑚島,這是他當年未能登陸的地方。值得一提的是,在有關部門安排下,張老與曾指揮西沙之戰的江海同志欣然相聚,同話二代人戍守南疆的軍人天職。新聞媒介把這一會見譽之為“歷史性的會見”。
在與張老交談中,明顯發現老人每逢提起這次西沙之行,都顯得那麼高興,他似乎將這次西沙之行看作是自己海軍生涯的一種延續,歷史公證地將他突然中斷的海軍事業,重新劃了一個令人欣慰的句號。
張君然1986年重遊西沙後在照片背面寫下感想
辭別老人後,我們來到那條幽靜的宅道時,回首望去,只見老人仍然直立在那裏揮手致意,我們彷彿看到了西沙那塊尚存的紀念碑和那身穿戎裝的年輕海軍軍官。
斯人老矣,然石碑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