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話西遊29:金蟬子轉世為唐僧依舊是“當局者迷”?_風聞
网闻博报-点击历史风云,珍藏岁月的记忆经典。2019-02-09 02:11
再話西遊29:金蟬子轉世為唐僧依舊是“當局者迷”?
《西遊記》第二十九回有詩曰:
妄想不復強滅,
真如何必希求?
本原自性佛前修,
迷悟豈居前後?
悟即剎那成正,
迷而萬劫沉流。
若能一念合真修,
滅盡恆沙罪垢。
此便是,脱難江流來國土,承恩八戒轉山林。且看,卻説那八戒、沙僧與怪鬥經個三十回合,不分勝負。你道怎麼不分勝負?若論賭手段,莫説兩個和尚,就是二十個,也敵不過那妖精。只為唐僧命不該死,暗中有那護法神祗保着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助着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三人戰鬥,卻説那長老在洞裏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淚道:“悟能啊,不知你在那個村中逢了善友,貪着齋供!悟淨啊,你又不知在那裏尋他,可能得會?豈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難!幾時得會你們,脱了大難,早赴靈山!”正當悲啼煩惱,忽見那洞裏走出一個婦人來,扶着定魂樁叫道:“那長老,你從何來?為何被他縛在此處?”
長老聞言,淚眼偷看那婦人約有三十年紀,遂道:“女菩薩,不消問了,我已是該死的,走進你家門來也。要吃就吃了罷,又問怎的?”那婦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離此西下,有三百餘里。那裏有座城,叫做寶象國。我是那國王的第三個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間,被這妖魔一陣狂風攝將來,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兒育女,杳無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見。你從何來,被他拿住?”唐僧道:“貧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經者,不期閒步,誤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兩個徒弟,一齊蒸吃理。”
暫停!暫停!就此打住!倒轉來看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反天宮諸神捉怪。話表齊天大聖到底是個妖猴,更不知官銜品從,也不較俸祿高低,但只註名便了。那齊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伏侍,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無事牽縈,自由自在。閒時節會友遊宮,交朋結義。見三清稱個“老”字,逢四帝道個“陛下”。與那九曜星、五方將、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漢羣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稱呼。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
接着再看,大聖聞言,回嗔作喜道:“仙娥請起。王母開閣設宴,請的是誰?”仙女道:“上會自有舊規,請的是西天佛老、菩薩、聖僧、羅漢,南方南極觀音,東方崇恩聖帝、十洲三島仙翁,北方北極玄靈,中央黃極黃角大仙,這個是五方五老。還有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清、四帝,太乙天仙等眾,中八洞玉皇、九壘,海嶽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宮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齊赴蟠桃嘉會。”大聖笑道:“可請我麼?”仙女道:“不曾聽得説。”大聖道:“我乃齊天大聖,就請我老孫做個席尊,有何不可?”仙女道:“此是上會舊規,今會不知如何。”大聖道:“此言也是,難怪汝等。你且立下,待老孫先去打聽個消息,看可請老孫不請。”
由以上原著片段可知,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統治體系,就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西遊記》第一回介紹説,“感盤古開闢,三皇治世,五帝定倫,世界之間,遂分為四大部洲:曰東勝神洲,曰西牛賀洲,曰南贍部洲,曰北俱蘆洲。這部書單表東勝神洲。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國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喚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自開清濁而立,鴻蒙判後而成。”因此,從東勝神洲海外的傲來國和花果山,直到南贍部洲的大唐國和西牛賀洲的寶象國,全都必須遵守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統治秩序。
話説齊天大聖到底是個妖猴,更不知官銜品從,也不較俸祿高低,但只註名便了。見三清稱個“老”字,逢四帝道個“陛下”。與那九曜星、五方將、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漢羣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稱呼。直到後來與佛祖鬥術鬥法願賭服輸,他才終於明白,西天佛老、南方南極觀音、東方崇恩聖帝、北方北極玄靈、中央黃極黃角大仙,這“五方五老”都不是可以隨隨便便“稱兄道弟”。至於三清四帝,就更不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紙老虎”了!
按照天庭的官位品級,天蓬元帥和捲簾大將,都是玉皇大帝正式冊封的“王侯將相”。而從花果山“破格提拔”的弼馬温,原本就是“有官無祿”的齊天大聖。因此,當年“大鬧天宮”的妖猴與今天強佔寶象國三公主的黃袍怪一樣,也都是破壞“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統治秩序的妖魔鬼怪。佛祖為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統治秩序護法,才奉命出手鎮壓了“大鬧天宮”的美猴王。五百年後,金蟬子轉世為唐三藏,美猴王皈依佛門護送唐僧“西天取經”。當年玉皇大帝駕下的天蓬元帥和捲簾大將,也被貶下界變成了唐僧的徒弟豬八戒和沙和尚。
佛祖策劃的這場“西天取經”大戲,枱面上是唐僧師徒四人在歷經“九九八十一難”,背後卻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和一十八位護教伽藍的全天候暗助。只是唐僧師徒“當局者迷”,還一直在正心誠意地求取真經普度眾生弘揚佛法。這時,孫悟空師兄弟三人的一路降妖擒魔,本身就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春秋無義戰”。金蟬子轉世為唐三藏的“西天取經”,則同樣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南柯一夢”。
所謂“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統治體系,自然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名可名非常名”。那麼,今天“美元霸權”金融殖民統治的民主法治“普世價值”和市場經濟全球化國際慣例“薅羊毛”體系,不也是牛鬼蛇神羣魔亂舞的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嗎?私有化商業化拜金主義“紙牌屋遊戲”的貨幣貿易戰爭,難道還不是在演繹着“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春秋無義戰”嗎?
畢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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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原著:
第二十九回 脱難江流來國土 承恩八戒轉山林
詩曰:
妄想不復強滅,真如何必希求?
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豈居前後?
悟即剎那成正,迷而萬劫沉流。
若能一念合真修,滅盡恆沙罪垢。
卻説那八戒、沙僧與怪鬥經個三十回合,不分勝負。你道怎麼不分勝負?若論賭手段,莫説兩個和尚,就是二十個,也敵不過那妖精。只為唐僧命不該死,暗中有那護法神祗保着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助着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三人戰鬥,卻説那長老在洞裏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淚道:“悟能啊,不知你在那個村中逢了善友,貪着齋供!悟淨啊,你又不知在那裏尋他,可能得會?豈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難!幾時得會你們,脱了大難,早赴靈山!”正當悲啼煩惱,忽見那洞裏走出一個婦人來,扶着定魂樁叫道:“那長老,你從何來?為何被他縛在此處?”
長老聞言,淚眼偷看那婦人約有三十年紀,遂道:“女菩薩,不消問了,我已是該死的,走進你家門來也。要吃就吃了罷,又問怎的?”那婦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離此西下,有三百餘里。那裏有座城,叫做寶象國。我是那國王的第三個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間,被這妖魔一陣狂風攝將來,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兒育女,杳無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見。你從何來,被他拿住?”唐僧道:“貧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經者,不期閒步,誤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兩個徒弟,一齊蒸吃理。”
那公主陪笑道 :“長老寬心,你既是取經的, 我救得你。那寶象國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與我捎一封書兒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他饒了你罷。”三藏點頭道:“女菩薩,若還救得貧僧命,願做捎書寄信人。”那公主急轉後面,即修了一紙家書,封固停當,到樁前解放了唐僧,將書付與。唐僧得解脱,捧書在手道:“女菩薩,多謝你活命之恩。貧僧這一去,過貴處,定送國王處。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認,奈何?切莫怪我貧僧打了誑語。”公主道:“不妨,我父王無子,止生我三個姊妹,若見此書,必有相看之意。”
三藏緊緊袖了家書,謝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扯住道:“前門裏你出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門外搖旗吶喊,擂鼓篩鑼,助着大王,與你徒弟廝殺哩。你往後門裏去罷 ,若是大王拿住,還審問審問。只恐小妖兒捉 了,不分好歹,挾生兒傷了你的性命。等我去他面前,説個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啊,待你徒弟討個示下,尋着你一同好走。”三藏聞言,磕了頭,謹依吩咐,辭別公主,躲離後門之外,不敢自行,將身藏在荊棘叢中。
卻説公主娘娘,心生巧計,急往前來,出門外,分開了大小羣妖。只聽得叮叮噹噹兵刃亂響,原來是八戒、沙僧與那怪在半空裏廝殺哩。這公主厲聲高叫道:“黃袍郎!”那妖王聽得公主叫喚,即丟了八戒、沙僧,按落雲頭,揪了鋼刀,攙着公主道:“渾家,有甚話説?”公主道:“郎君啊,我才時睡在羅幃之內,夢魂中,忽見個金甲神人。”妖魔道:“那個金甲神?上我門怎的?”
公主道:“是我幼時,在宮裏對神暗許下一樁心願:若得招個賢郎駙馬,上名山,拜仙府,齋僧佈施。自從配了你,夫妻們歡會,到今不曾題起。那金甲神人來討誓願,喝我醒來,卻是南柯一夢。因此,急整容來郎君處訴知,不期那樁上綁着一個僧人,萬望郎君慈憫,看我薄意,饒了那個和尚罷,只當與我齋僧還願,不知郎君肯否?”
那怪道:“渾家,你卻多心吶!什麼打緊之事。我要吃人,那裏不撈幾個吃吃?這個把和尚,到得那裏,放他去罷。”公主道:“郎君,放他從後門裏去罷。”妖魔道:“奈煩哩,放他去便罷,又管他什麼後門前門哩。”他遂綽了鋼刀高叫道:“那豬八戒,你過來。我不是怕你,不與你戰,看着我渾家的分上,饒了你師父也。趁早去後門首,尋着他,往西方去罷。若再來犯我境界,斷乎不饒!”那八戒與沙僧聞得此言,就如鬼門關上放回來的一般,即忙牽馬挑擔,鼠竄而行,轉過那波月洞後門之外,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聲音,就在那荊棘中答應。沙僧就剖開草徑,攙着師父,慌忙的上馬。這裏:
狠毒險遭青面鬼,殷勤幸有百花羞。
鰲魚脱卻金鈎釣,擺尾搖頭逐浪遊。
八戒當頭領路,沙僧後隨,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兩個嚌嚌嘈嘈,埋埋怨怨,三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一程一程,長亭短亭,不覺的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抬頭,只見一座好城,就是寶象國。真好個處所也:
雲渺渺,路迢迢。地雖千里外,景物一般饒。瑞靄祥煙籠罩,清風明月招搖。嵂嵂崒崒的遠山,大開圖畫;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濺瓊瑤。可耕的連阡帶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漁釣的幾家三澗曲,樵採的一擔兩峯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湯鞏 固;家的家,户的户,只鬥逍遙。九重的高閣如殿宇,萬丈的層台似錦標。也有那太極殿、華蓋殿、燒香殿、觀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階,擺列着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宮、昭陽宮、長樂宮、華清宮、建章宮、未央宮,一宮宮的鐘鼓管籥,撒抹了閨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勻嫩臉;也有御溝的,風柳舞纖腰。通衢上,也有個頂冠束帶的,盛儀容,乘五馬;幽僻中,也有個持弓挾矢的,撥雲霧,貫雙鵰。花柳的巷,管絃的樓,春風不讓洛陽橋。取經的長老,回首大唐肝膽裂;伴師的徒弟,息肩小驛夢魂消。
看不盡寶象國的景緻。師徒三眾,收拾行李、馬匹,安歇館驛中。唐僧步行至朝門外,對閣門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來面駕,倒換文牒,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連忙走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唐朝有個高僧,欲求見駕,倒換文牒。”那國王聞知是唐朝大國,且又説是個方上聖僧 ,心中甚喜,即時准奏,叫:“宣他進來。”把三藏宣至金階, 舞蹈山呼禮畢。兩邊文武多官,無不嘆道:“上邦人物,禮樂雍容如此!”
那國王道:“長老,你到我國中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釋子,承我天子敕旨, 前往西方取經。原領有文牒,到陛下上國,理合倒換。故此不識進退,驚動龍顏。”國王道:“既有唐天子文牒,取上來看。”三藏雙手捧上去,展開放在御案上。牒雲:
南贍部洲大唐國奉天承運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涼德,嗣續丕基,事神治民,臨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涇河老龍,獲譴於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忽陰司,已作無常之客。因有陽壽未絕,感冥君放送回生,廣陳善會,修建度亡道場。感蒙救苦觀世音菩薩,金身出現,指示西方有佛有經,可度幽亡,超脱孤魂。特着法師玄奘,遠歷千山,詢求經偈。倘到西邦諸國,不滅善緣,照牒放行。須至牒者。大唐貞觀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寶印九顆)國王見了,取本國玉寶,用了花押,遞與三藏。
三藏謝了恩,收了文牒,又奏道:“貧僧一來倒換文牒,二來與陛下寄有家書。”國王大喜道:“有甚書?”三藏道:“陛下第三位公主娘娘,被碗子山波月洞黃袍妖攝將去,貧僧偶爾相遇,故寄書來也。”國王聞言,滿眼垂淚道:“自十三年前,不見了公主,兩班文武官,也不知貶退了多少;宮內宮外,大小婢子太監,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只説是走出皇宮,迷失路徑,無處找尋;滿城中百姓人家,也盤詰了無數,更無下落。怎知道是妖怪攝了去!今日乍聽得這句話,故此傷情流淚。”
三藏袖中取出書來獻上。國王接了,見有平安二字,一發手軟,拆不開書,傳旨宣翰林院大學士上殿讀書。學士隨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後有後妃宮女,俱側耳聽書。學士拆開朗誦,上寫着:
不孝女百花羞頓首百拜大德父王萬歲龍鳳殿前,暨三宮母后昭陽宮下,及舉朝文武賢卿台次:拙女幸託坤宮,感激劬勞萬種,不能竭力怡顏,盡心奉孝。乃於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着各宮排宴,賞玩月華,共樂清霄盛會。正歡娛之間,不覺一陣香風,閃出個金睛藍面青發魔王,將女擒住。駕祥光,直帶至半野山中無人處,難分難辨,被妖倚強,霸佔為妻。是以無奈捱了一十三年,產下兩個妖兒,盡是妖魔之種。論此真是敗壞人倫,有傷風化,不當傳書玷辱。但恐女死之後,不顯分明。正含怨思憶父母,不期唐朝聖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滴淚修書,大膽放脱,特託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憫,遣上將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獲黃袍怪,救女回朝,深為恩念。草草欠恭,面聽不一。逆女百花羞再頓首頓首。
那學士讀罷家書,國王大哭,三宮滴淚,文武傷情,前前後後,無不哀念。國王哭之許久,便問兩班文武:“那個敢興兵領將,與寡人捉獲妖魔,救我百花公主?”連問數聲,更無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將,泥塑就的文官。那國王心生煩惱,淚若湧泉。只見那多官齊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煩惱,公主已失,至今一十三載無音。偶遇唐朝聖僧,寄書來此,未知的否。況臣等俱是凡人凡馬,習學兵書武略,止可佈陣安營,保國家無侵陵之患。那妖精乃雲來霧去之輩,不得與他覿面相見,何以徵救?想東土取經者,乃上邦聖僧。這和尚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必有降妖之術。自古道,來説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請這長老降妖邪,救公主,庶為萬全之策。”
那國王聞言,急回頭便請三藏道:“長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孩兒回朝,也不須上西方拜佛,長髮留頭,朕與你結為兄弟,同坐龍牀,共享富貴如何?”三藏慌忙啓上道:“貧僧粗知唸佛,其實不會降妖。”國王道:“你既不會降妖,怎麼敢上西天拜佛?”那長老瞞不過,説出兩個徒弟來了。奏道:“陛下,貧僧一人,實難到此。貧僧有兩個徒弟,善能逢山開路,遇水迭橋,保貧僧到此。”國王怪道:“你這和尚大沒理,既有徒弟,怎麼不與他一同進來見朕?若到朝中,雖無中意賞賜,必有隨分齋供。”
三藏道:“貧僧那徒弟醜陋,不敢擅自入朝,但恐驚傷了陛下的龍體。”國王笑道:“你看你這和尚説話,終不然朕當怕他?”三藏道:“不敢説。我那大徒弟姓豬,法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長嘴獠牙,剛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風。第二個徒弟姓沙,法名悟淨和尚,他生得身長丈二,臂闊三停,臉如藍靛,口似血盆,眼光閃灼,牙齒排釘。他都是這等個模樣,所以不敢擅領入朝。”國王道:“你既這等樣説了一遍,寡人怕他怎的?宣進來。”隨即着金牌至館驛相請。
那呆子聽見來請,對沙僧道:“兄弟,你還不教下書哩,這才見了下書的好處。想是師父下了書,國王道:捎書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腸不濟,有你我之心,舉出名來,故此着金牌來請。大家吃一頓,明日好行。”沙僧道:“哥啊,知道是甚緣故,我們且去來。”遂將行李馬匹俱交付驛丞,各帶隨身兵器,隨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階前,左右立下,朝上唱個喏,再也不動。那文武多官,無人不怕,都説道:“這兩個和尚,貌醜也罷,只是粗俗太甚!怎麼見我王更不下拜,喏畢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聽見道:“列位,莫要議論,我們是這般。乍看果有些醜,只是看下些時來,卻也耐看。”
那國王見他醜陋,已是心驚。及聽得那呆子説出話來,越發膽顫,就坐不穩,跌下龍牀,幸有近侍官員扶起。慌得個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頭道:“陛下,貧僧該萬死萬死!我説徒弟醜陋,不敢朝見,恐傷龍體,果然驚了駕也。”那國王戰兢兢走近前,攙起道:“長老,還虧你先説過了;若未説,猛然見他,寡人一定唬殺了也!”國王定性多時,便問:“豬長老、沙長老,是那一位善於降妖?”那呆子不知好歹,答道:“老豬會降。”國王道:“怎麼家降?”
八戒道:“我乃是天蓬元帥,只因罪犯天條,墮落下世,幸今皈正為僧。自從東土來此,第一會降妖的是我。”國王道:“既是天將臨凡,必然善能變化。”八戒道:“不敢,不敢,也將就曉得幾個變化兒。”國王道:“你試變一個我看看。”八戒道:“請出題目,照依樣子好變。”國王道:“變一個大的罷。”那八戒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就在階前賣弄手段,卻便捻訣唸咒,喝一聲叫:“長!”把腰一躬,就長了有八九丈長,卻似個開路神一般。嚇得那兩班文武,戰戰兢兢;一國君臣,呆呆掙掙。
時有鎮殿將軍問道:“長老,似這等變得身高,必定長到什麼去處,才有止極?”那呆子又説出呆話來道:“看風,東風猶可,西風也將就;若是南風起,把青天也拱個大窟窿!”那國王大驚道:“收了神通罷,曉得是這般變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現了本相,侍立階前。國王又問道:“長老此去,有何兵器與他交戰?”八戒腰裏掣出鈀來道:“老豬使的是釘鈀。”國王笑道:“可敗壞門面!我這裏有的是鞭簡瓜錘,刀槍鉞斧,劍戟矛鐮,隨你選稱手的拿一件去。那鈀算做什麼兵器?”八戒道:“陛下不知,我這鈀,雖然粗夯,實是自幼隨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為帥,轄押八萬水兵,全仗此鈀之力。今臨凡世,保護吾師,逢山築破虎狼窩,遇水掀翻龍蜃穴,皆是此鈀。”
國王聞得此言,十分歡喜心信。即命九嬪妃子:“將朕親用的御酒,整瓶取來,權與長老送行。”遂滿斟一爵,奉與八戒道:“長老,這杯酒聊引奉勞之意。待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謝。”那呆子接杯在手, 人物雖是粗魯,行事倒有斯文,對三藏唱個大喏道:“師父,這酒本該從你飲起,但君王賜我,不敢違背,讓老豬先吃了,助助興頭,好捉妖怪。”那呆子一飲而幹,才斟一爵,遞與師父。
三藏道:“我不飲酒,你兄弟們吃罷。”沙僧近前接了。八戒就足下生雲,直上空裏,國王見了道:“豬長老又會騰雲!”呆子去了,沙僧將酒亦一飲而幹,道:“師父!那黃袍怪拿住你時,我兩個與他交戰,只戰個手平。今二哥獨去,恐戰不過他。”三藏道:“正是,徒弟啊,你可去與他幫幫功。”沙僧聞言,也縱雲跳將起去。那國王慌了,扯住唐僧道:“長老,你且陪寡 人坐坐,也莫騰雲去了。”唐僧道:“ 可憐可憐!我半步兒也去不得!”此時二人在殿上敍話不題。
卻説那沙僧趕上八戒道:“哥哥,我來了。”八戒道:“兄弟,你來怎的?”沙僧道:“師父叫我來幫幫功的。”八戒大喜道:“説得是,來得好。我兩個努力齊心,去捉那怪物,雖不怎的,也在此國揚揚姓名。”你看他:
綍絪祥光辭國界,氤氲瑞氣出京城。
領王旨意來山洞,努力齊心捉怪靈。
他兩個不多時,到了洞口,按落雲頭。八戒掣鈀,往那波月洞的門上,盡力氣一築,把他那石門築了鬥來大小的個窟窿。嚇得那把門的小妖開門,看見是他兩個,急跑進去報道:“大王,不好了!那長嘴大耳的和尚,與那晦氣臉的和尚,又來把門都打破了!”那怪驚道:“這個還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饒了他師父,怎麼又敢復來打我的門!”
小妖道:“想是忘了什麼物件,來取的。”老怪咄的一聲道:“胡纏!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門來?必有緣故!”急整束了披掛,綽了鋼刀,走出來問道:“那和尚,我既饒了你師父,你怎麼又敢來打上我門?”八戒道:“你這潑怪幹得好事兒!”老魔道:“什麼事?”八戒道:“你把寶象國三公主騙來洞內,倚強霸佔為妻,住了一十三載,也該還他了。我奉國王旨意,特來擒你。你快快進去,自家把繩子綁縛出來,還免得老豬動手!”那老怪聞言,十分發怒。你看他屹迸迸,咬響鋼牙;滴溜溜,睜圓環眼;雄糾糾,舉起刀來;赤淋淋,攔頭便砍。八戒側身躲過,使釘鈀劈面迎來,隨後又有沙僧舉寶杖趕上前齊打。這一場在山頭上賭鬥,比前不同,真個是:言差語錯招人惱,意毒情傷怒氣生。
這魔王大鋼刀,着頭便砍;那八戒九齒鈀,對面來迎。沙悟淨丟開寶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來來往往甚消停。這個説:“你騙國理該死罪!”那個説:“你羅閒事報不平!”這個説:“你強婚公主傷國體!”那個説:“不干你事莫閒爭!”算來只為捎書故,致使僧魔兩不寧。
他們在那山坡前,戰經八九個回合,八戒漸漸不濟將來,釘鈀難舉,氣力不加。你道如何這等戰他不過?當時初相戰鬥,有那護法諸神,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沙僧,故僅得個手平。此時諸神都在寶象國護定唐僧,所以二人難敵。那呆子道:“沙僧,你且上前來與他鬥着,讓老豬出恭來。”他就顧不得沙僧,一溜往那蒿草薜蘿,荊棘葛藤裏。不分好歹,一頓鑽進,那管刮破頭皮,搠傷嘴臉,一轂轆睡倒,再也不敢出來。但留半邊耳朵,聽着梆聲。那怪見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進洞去,小妖將沙僧四馬攢蹄捆住。
畢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羣妖聚義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卻説那大聖雖被唐僧逐趕,然猶思念,感嘆不已,早望見東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見那海水:
煙波蕩蕩,巨浪悠悠。煙波蕩蕩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脈。潮來洶湧,水浸灣環。潮來洶湧,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卻似狂風吹九夏。乘龍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覆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卷千年雪,風生六月秋。野禽憑出沒,沙鳥任沉浮。眼前無釣客,耳畔只聞鷗。海底游魚樂,天邊過雁愁。
那行者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雲頭,睜睛觀看,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峯巖倒塌,林樹焦枯。你道怎麼這等?只因他鬧了天宮,拿上界去,此山被顯聖二郎神,率領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這大聖倍加悽慘,有一篇敗山頹景的古風為證,古風雲:
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悽慘更傷悲。
當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
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聖把人欺。
行兇掘你先靈墓,無干破爾祖墳基。
滿天霞霧皆消蕩,遍地風雲盡散稀。
東嶺不聞斑虎嘯,西山那見白猿啼。
北溪狐兔無蹤跡,南谷獐簹沒影遺。
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喬松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
椿杉槐檜慄檀焦,桃杏李梅梨棗了。
柘絕桑無怎養蠶?柳稀竹少難棲鳥。
峯頭巧石化為塵,澗底泉幹都是草。
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
往日飛禽飛那處?當時走獸走何山?
豹嫌蟒惡傾頹所,鶴避蛇回敗壞間。
想是日前行惡念,致令目下受艱難。
那大聖正當悲切,只聽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裏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羣猴聽説,一個個垂淚告道:“自大聖擒拿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着實難捱!怎禁他硬弩強弓,黃鷹劣犬,網扣槍鈎,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只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飢去坡前偷草食,渴來澗下吸清泉。卻才聽得大聖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那大聖聞得此言,愈加悽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羣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
大聖道:“我當時共有四萬七千羣妖,如今都往那裏去了?”羣猴道:“自從爺爺去後,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裏,鑽在澗內,藏於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贍,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搶你去何干?”
羣猴道:“説起這獵户可恨!他把我們中箭着槍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蒸,油煎鹽炒,當做下飯食用。或有那遭網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筋斗,豎蜻蜓,當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為的頑耍。”大聖聞此言,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什麼人執事?”羣妖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奔芭二將軍管着哩。”大聖道:“你們去報他知道,説我來了。”那些小妖,撞入門裏報道:“大聖爺爺來家了。”
那馬流奔芭聞報,忙出門叩頭,迎接進洞。大聖坐在中間,羣怪羅拜於前,啓道:“大聖爺爺,近聞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如何不走西方,卻回本山?”大聖道:“小的們,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幾番家打殺妖精,他説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趕回來,寫立貶書為照,永不聽用了。”
眾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什麼和尚,且家來,帶攜我們耍子幾年罷!”叫:“快安排椰子酒來,與爺爺接風。”大聖道:“且莫飲酒,我問你那打獵的人,幾時來我山上一度?”馬流道:“大聖,不論什麼時度,他逐日家在這裏纏擾。”大聖道:“他怎麼今日不來?”馬流道:“看待來耶。”大聖吩咐:“小的們,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與我搬將起來堆着。或二三十個一推,或五六十個一堆,堆着我有用處。”那些小猴都是一窩峯,一個個跳天搠地,亂搬了許多堆集。大聖看了,教:“小的們,都往洞內藏躲,讓老孫作法。”
那大聖上了山巔看處,只見那南半邊,鼕鼕鼓響,噹噹鑼鳴,閃上有千餘人馬,都架着鷹犬,持着刀槍。猴王仔細看那些人,來得兇險。好男子,真個驍勇!但見:
狐皮苫肩頂,錦綺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掛寶雕弓。
人似搜山虎,馬如跳澗龍。
成羣引着犬,滿膀架其鷹。
荊筐抬火炮,帶定海東青。
粘竿百十擔,兔叉有千根。
牛頭攔路網,閻王釦子繩。
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
大聖見那些人布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手裏捻訣,口內唸唸有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呼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好風!但見:
揚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萬迭侵。乾坤昏蕩蕩,日月暗沉沉。一陣搖松如虎嘯,忽然入竹似龍吟。萬竅怒號天噫氣,飛砂走石亂傷人。
大聖作起這大風,將那碎石,乘風亂飛亂舞,可憐把那些千餘人馬,一個個石打烏頭粉碎,沙飛海馬俱傷。人蔘官桂嶺前忙,血染硃砂地上。附子難歸故里,檳榔怎得還鄉?屍骸輕粉卧山場,紅娘子家中盼望。有詩為證:
人亡馬死怎歸家?野鬼孤魂亂似麻。
可憐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
大聖按落雲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真有此話!我跟着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家,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户。”叫:“小的們,出來!”那羣猴,狂風過去,聽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獵户衣服,剝得來家洗淨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屍首,都推在那萬丈深潭裏;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醃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槍刀,與你們操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羣猴一個個領諾。
那大聖把旗拆洗,總鬥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着“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十四字,豎起杆子,將旗掛於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不題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後種松楠,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題。
卻説唐僧聽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着行李西行。過了白虎嶺,忽見一帶林丘,真個是藤攀葛繞,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呆子,抖擻精神,叫沙僧帶着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徑入松林之內。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飢了,那裏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獵去尋。”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缽盂,遞與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那裏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經十餘里,更不曾撞着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才知柴米價,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説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再多幌個時辰,才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裏睡睡。”呆子就把頭拱在草裏睡下,當時也只説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管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説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麼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才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裏貪着吃齋,我們那裏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裏,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沙僧綽了寶杖,徑出松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
出得松林,忽抬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麼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裏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噫!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峯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顆,前後藤纏百餘里。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藤結掛光峯。石橋下,流滾滾清泉;台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松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嶺。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裏,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豔豔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才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簾兒,掛在裏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裏就進,猛抬頭,見那石牀上,側睡着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一雙藍腳,懸崖榾擊椏槎。斜披着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着下眼,遊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唬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痠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着實是強大。撐開着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什麼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連忙跑將進去,報道:“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呵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眾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裏重重有賞!”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那裏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抬將去,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
縱然好事多磨障,誰象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眾小妖,抬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須倒豎,血發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眾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三藏望裏面只是一推。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三藏只得雙手合着,與他見個禮。
那妖道:“你是那裏和尚?從那裏來?到那裏去?快快説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注高名也。”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説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裏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脱!”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
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尚,你一行有幾個?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説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行李,一匹白馬,都在松林裏放着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彀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着,一定尋着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眾小妖把前門閉了。
且不言三藏逢災。卻説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餘里遠近,不曾見個莊村。他卻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只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呆子在裏面説夢話哩。被沙僧揪着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師父教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
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説有齋沒齋也罷,教你我那裏尋下住處去哩。”呆子懵懵懂懂的,託着缽盂,概着釘鈀,與沙僧徑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這呆子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説。那林子裏是個清雅的去處,決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裏觀風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只得牽馬挑擔,收拾了斗篷錫杖,出松林尋找師父。
這一回,也是唐僧不該死。他兩個尋一會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裏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齋兒。”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們且去看來。”二人雄糾糾的到了門前。呀!閉着門哩。只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着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這不是什麼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裏,也見不得哩。”
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馬匹,守着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那呆子舉着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裏面報道:“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那裏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僧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麼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兇頑,卻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掛來!”小妖抬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徑出門來。卻説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只見妖魔來得兇險。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臉紅須赤發飄,黃金鎧甲亮光饒。
裹肚襯腰祇石帶,攀胸勒甲步雲絛。
閒立山前風吼吼,悶遊海外浪滔滔。
一雙藍靛焦筋手,執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
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裏,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兒,何如?”這呆子認真就要進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呆子卻才省悟,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廝殺。沙僧撇了行李白馬,舉寶杖,急急幫攻。此時兩個狠和尚,一個潑妖魔,在雲端裏,這一場好殺,正是那:
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個英雄,降妖杖誠然兇吒。沒前後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晃亮如銀,其實的那神通也為廣大。只殺得滿空中霧繞雲迷,半山裏崖崩嶺咋。一個為聲名,怎肯幹休?一個為師父,斷然不怕。
他三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
畢竟不知怎救唐僧,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