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第一次把中國人的情感放在太空尺度上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19-02-09 00:38
吳見如 南方週末
**▲**電影《流浪地球》改編自劉慈欣的同名小説,故事的核心設定是,未來太陽即將毀滅,地球面臨生存危機,為尋得一線生機,科學家想到了把地球推出太陽系的“流浪地球”計劃。 (片方供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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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海洋文明,在東方文化裏,對故土和家園的感情更深,同時,地球在中國人心中象徵着人類全部的生活、文化和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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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吳見如
責任編輯 | 宋宇 邢人儼
2014年11月,經主管部門的“中美電影人才交流計劃”選派,郭帆和甯浩、陳思誠、肖央、路陽五位青年導演前往美國,觀摩學習好萊塢電影工業。到了好萊塢,郭帆就明白了此行的目的。“我們還在吭哧吭哧騎自行車的時候,人家已經在開法拉利了。”在短暫的學習期間,郭帆看到了中美電影工業水平的差距。
學習結束,派拉蒙公司為遠道而來的中國學員組織歡送會。在會上,郭帆問美國同行看不看中國電影。對方直截了當地回答:不看,因為我們不看字幕。他心裏難受,許下願望:“五到十年後,會有越來越多的中國電影進入美國市場。”
四年多之後,郭帆執導的《流浪地球》將於2019年2月5日,即大年初一公映。電影改編自劉慈欣的同名小説,核心設定是,未來太陽即將毀滅,地球面臨生存危機,為尋得一線生機,科學家想到把地球推出太陽系的瘋狂計劃——“流浪地球”。
《流浪地球》可以説是中國第一部有資格稱為“硬核科幻大片”的電影。事實上,改革開放後中國很快出現一批科幻電影,如《珊瑚島上的死光》《霹靂貝貝》和《大氣層消失》,也有人將中國科幻電影的脈絡追溯至1938年的《六十年後上海灘》,1963年的《小太陽》。顯然,它們都不是真正的科幻大片。
2015年,劉慈欣的小説《三體》獲得雨果獎,自此掀起科幻IP熱。《三體》《球狀閃電》等根據劉慈欣作品改編的電影項目紛紛立項,媒體不斷討論“中國科幻電影元年”,但年年落空。除了《流浪地球》,上述電影的進展還是謎。劉慈欣曾透露,項目一直在進行中,只是需要時間。
《流浪地球》成為了第一部。
“這部電影勢必會載入中國電影史冊,毫無疑問。這遠甚於票房義。今年的票房一定會超過去年,明年的會超過今年。2014年票房最高的是哪部片子,你想得起來嗎?但你要説中國‘硬科幻’,立馬會想起《流浪地球》。”電影主演李光潔對南方週末説。
投入《流浪地球》之前,有好萊塢的公司找到郭帆,拍青春愛情都市題材,很簡便,只需要把好萊塢的版權拿到中國。但郭帆覺得,中國不缺這種類型的電影,再努力也無法真正影響中國電影工業。
美國人似乎仍然不看字幕,但好萊塢已經學會如何拍攝為巨大的中國電影市場接受、令中國觀眾親切的電影。郭帆看到了問題所在:“現在的中國電影市場份額與西方電影也就是好萊塢電影的比例是5.5∶4.5,如果變成四六開,那麼大量資本會湧向好萊塢,中國電影越來越少人投資。”
1
中國科幻的精神內核到底是什麼?
郭帆從小就愛看科幻電影,但不明白中國為什麼沒有那樣的科幻片。到後來,他才意識到科幻片是和國家實力掛鈎的,如果國家不夠強大,普通觀眾沒有自信去看本國人解救世界危機。在他看來,太小太弱的國家缺乏拍攝科幻電影的土壤。
劉慈欣認同這種看法。在他的印象中,即便是韓國和印度拍攝的科幻電影,影響力都相對有限。
郭帆籌備《流浪地球》時,中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國宇航員已經環遊太空,好萊塢大片裏也出現中國人拯救世界的設定。大前提成立了,但更重要的問題是:中國科幻的精神內核到底是什麼?
中國科幻意味着中國主演嗎?對於近年好萊塢科幻大片裏的中國元素、中國面孔,中國觀眾顯然無法坦然接受。科幻作家陳楸帆認為,那些遊離於劇情設定之外,強加上去的角色,只是出於商業市場考慮。有些電影喜歡説中文,出現漢字或其他視覺化的中國元素,背後是獵奇的目光,並未和劇情產生有機聯繫。
有趣的是,郭帆也許在美國找到了中國科幻的精神內核。2016年,他帶着《流浪地球》的方案拜會為《星球大戰》製作視覺特效的工業光魔時,這家頂級視效公司感興趣的是文化差異:為什麼地球出現危機時,你們逃跑都得帶着家人?在好萊塢電影裏,地球遭遇滅頂之災時通常有兩種解決途徑:超級英雄解救全人類,或者建造“諾亞方舟”帶人類逃出地球。
郭帆意識到這和中國人的文化有關,即對故土家園的情感和依戀是中國的價值觀。
在李光潔的理解中,地球就是家,走到哪裏家都不能扔。“你看我們歷代大遷移,躲避戰亂,中國人帶的東西是最多的。”一開始,他不理解為什麼講述地球遭遇滅頂之災的電影要安排在春節檔,因為觀眾這時一般喜歡看閤家歡電影,但和郭帆聊過,他知道這個決定是對的:電影講的就是中國人對家的認知。
因此,《流浪地球》適合改編成電影。現在,原著作者劉慈欣對這一點的感受更深了。事隔二十多年,劉慈欣已經不太記得清當時的創作契機,但他覺得,寫《流浪地球》時,背後有一種潛移默化的中國文化的集體無意識在影響着他。
“相比海洋文明,在東方文化裏,對故土和家園的感情更深,同時,地球在中國人心中象徵着人類全部的生活、文化和歷史。”劉慈欣認為,地球象徵着最本源的東西。“太空航行是一種離開本源文化去流浪的情結,如果把地球變成宇宙飛船,就有了更深的含義——我們不是在流浪,依然和我們古老的文化在一起。”
在好萊塢的科幻電影裏,超級英雄拯救人類是通行法則,但在《流浪地球》裏,吳京飾演的宇航員通過炸燬空間站,在太空拯救了全人類。
在李光潔看來,吳京的角色是種自我犧牲的形象。“我們的文化、教育和歷史裏有太多這樣的形象了,比如董存瑞、黃繼光。但好萊塢大片裏的超級英雄一定會活下來,這就是文化差異,我們對性命的認知是不一樣的。”
**▲**電影《流浪地球》中,中國宇航員劉培強長期在國際空間站服役,與兒子劉啓關係疏離,最終因為犧牲自我,承擔了拯救地球的重任,打動了自己的兒子。(片方供圖/圖)
劉慈欣本人並不喜歡漫威式科幻電影。他認為,漫威有深厚的美國文化背景,製作精良,是標準的生產線產品,代表特效製作的最高水平,但科幻電影同時也是藝術品,不僅僅是生產線產品,科幻的審美背後是對人自身境況的思考。
“美國科幻片發展到今天,越來越失去最初的創作力,這也是我們的機會。《流浪地球》在這方面做得很好,第一次真正把中國人的情感放在太空尺度上,放在末日情境下表達出來,中國人自己對未來太空的想象和歐美還是不一樣。”劉慈欣向南方週末形容。
2
如果地球不能被推離太陽系,整個項目就黃了
找到情感內核後,更重要的是用故事把它表達出來。
郭帆進入了一場看不到方向和終點的馬拉松,一度不確定電影能否拍出來。再往後,他幾乎每天都在懷疑自己。
演員屈楚蕭記得,拍戲時郭帆每天都撓頭髮,吃不下飯。“以前是個胖子,瘦了、帥了。”屈楚蕭笑着説,“一個演員可以一年拍好幾部戲,但對一個導演來説,四五年時間就鑽在一個事情裏,決定他命運的可能就是上映的那一個月。”
前期籌備時,郭帆的團隊找來四位中科院的專家,共同研討設計,解決天體物理和力學的問題。
“地球不能被推離。”一位專家非常誠實地表示。現場突然安靜了,郭帆只好規勸這位老師,如果地球不能被推離,整個項目就黃了,只能假定地球可以被推離,再讓它更合理。
地球被推離太陽系是劉慈欣原著小説的核心設定。科幻文學不等於科普以及科學,但與魔幻不同,科幻作品需要給出解釋。因此,郭帆需要面對一個問題,即排除科學基礎上的不合理性。
**▲**地球被推離太陽系是劉慈欣原著小説的核心設定。導演團隊找來四位中科院的專家,共同研討設計,解決天體物理和力學的問題。圖為電影中用於將地球推出太陽系的發動機。(片方供圖/圖)
郭帆導演工作室的三樓堆放着一批物理書。從2006年開始,他為拍攝科幻電影做了很多積累。起初,這個心高氣傲的文科生髮現物理書如同天書,只好偷偷再買些兒童讀物。除此之外,他又觀看關於天體物理的國外紀錄片,一部看許多遍才能弄懂。
北京師範大學教授、科幻文學研究者吳巖曾有過一個論斷:中國沒有科幻電影的編劇。
科幻作家陳楸帆接觸過許多編劇,但能做科幻題材的少之又少。科幻電影編劇既要熟諳影視作品的戲劇結構,還要有邏輯能力和基本科學素養。
在《流浪地球》的前期討論會上,中科院專家們會就某個科學定律爭論不休,並在黑板上列出公式演示。即便坐在一旁的幾位編劇都是科幻迷,也仍舊一臉茫然。
《流浪地球》的職員名單上,總共出現八位編劇。一開始並沒有那麼多編劇,之後人數就開始增加。這背後是好萊塢流水線式的編劇體系。
“悲劇的是,我們連統一的劇本格式都沒有。”導演郭帆向南方週末感慨。《流浪地球》在編劇過程中使用的是編劇軟件WriterDuet,編劇們可以利用它協同寫作。電影工業的核心就是標準化,然後才可以量化、分工,提高效率。依電影工業的思維,郭帆和他的編劇團隊要把劇本先變成數據庫。“比如四個編劇,我寫一段,你寫一段,我們彼此可以看到對方寫的,可以修改,可以留言。”
科幻電影的編劇過程在不斷地排除邏輯錯誤。首映當天,一位觀眾向郭帆提問:空間站難道沒有消防系統嗎?實際上,吳京飾演的角色關閉了消防系統,一個鏡頭一閃而過。但編劇們如果沒有考慮這一點,就會被細心的觀眾察覺。而這些可能的邏輯錯誤曾像一團麻線,糾纏在編劇過程中。
此外,改編劉慈欣的原著,首先要面對科幻小説粉絲們的質疑。小説原著是中篇小説,時間跨度長達幾百年,情節點相對分散,沒有核心衝突點,而且結局是悲劇性的,導向對人類本性的絕望。電影劇本對小説加以大量調整,在保留核心設定的基礎上重新編織人物關係,主要圍繞一對父子展開。
**▲**電影簡化了原著小説的人物關係,劉啓與家人的關係成為主要線索。圖為劉啓前往地表參與拯救地球工作。(片方供圖/圖)
在陳楸帆看來,《流浪地球》的改編是成功的,為科幻小説的影視化提供了典範。
“《流浪星球》將原著幾百年的時間跨度壓縮到20年內,父與子兩條線戰勝危機,非常適合用兩個小時在大銀幕上表現。電影在很多方面做了減法,給了一個光明的未來,整個改編非常符合商業片的市場和觀眾預期。”陳楸帆告訴南方週末。
3
“一張海報,你覺得會有什麼問題?”
劇本解決,投入拍攝就要面對技術性困難。儘管籌備四年有餘,郭帆依然遇到大量想象不到的技術困難。在中國製作科幻電影,缺失的部門太多。譬如,就置景來説,傳統置景是裝修搭建,而科幻電影的置景是組裝,從工廠拉過來,3D打印。
“一張海報,你覺得會有什麼問題?”採訪時,郭帆發問。
郭帆做設計出身,某次想打開海報修圖,結果發現那張圖大到機器都打不開。“所有現代的平面設計圖層設計,一層加一層,一張圖二十幾個G。聲音也是,中影的設備算很不錯了,但所有音軌同時打開的時候,死機了。”
再比如,電影中的核心場景國際空間站,六個面形成一個立方體,而空間站是10億個面。“難度在於,不是你想大就能大,想象的複雜是有硬件的限制的。”郭帆説。
在電影工業成熟的美國,這些技術困難並不算什麼,他們知道如何合併,但美國團隊不會分享這些用來賺錢的核心機密。因此,郭帆和他的團隊只能自己摸索。這個團隊一開始只有兩個人,最後統計字幕時變成了7000人的超大規模團隊。
製作科幻電影遇到巨大的困難與壓力,郭帆不是個案。他對外經常嘻嘻哈哈,但時刻有壓力堵在胸口。對於這種難,導演們互相心知肚明。“老寧(注:導演甯浩)每次見到我都説,沒事兒,不就一電影嘛?你看他焦慮成啥樣。每個人都很焦慮。”
在李光潔的記憶中,拍攝期間,郭帆長達半年每天只睡兩個小時。他在做後期時詢問郭帆睡眠狀況,導演回答,自己一週算下來也睡不到十個小時。
中國的“硬核”科幻大片沒有先例可循。這對導演,對整個團隊和各個部門都是挑戰,比如演員。科幻文學研究者吳巖認為,距離感和想象力是一個科幻電影演員的重要素質。與描繪現實生活的作品不同,科幻電影面對大量無實物表演,對演技有更高要求,甚至一些優秀電視劇演員都難以勝任。
擔任主角的新人屈楚蕭對此深有體會。他科班出身,對無實物表演並不陌生,但喝水之類的表演都是生活中體驗過的。“這種科幻,你自己沒看到特效前都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當然會有一些提前的參考,但更多時候還是要靠想象力。比如台詞裏是前方有一頭鯨,我都得想它周圍是什麼,什麼狀態,想得越細,信念感越強。”屈楚蕭告訴南方週末。
技術困難也會影響表演。李光潔記得,為避免人物穿戴的玻璃罩裏有哈氣,後面裝有靠電池驅動的風扇來散熱。往往在導演喊“開機”時,某個演員汗量很大,哈氣導致外面看不見人臉,只好喊停。再開機又因為同場另一個演員汗量太大需要停機,沒有一個鏡頭在開機後一氣呵成。對於演員,這種忽開忽停會造成極大的情緒損耗。
**▲**沉重的服裝和玻璃頭罩給演員表演帶來了困難,因為無法連貫表演,也會相應損耗演員的情緒。科幻片對演員的要求更高,需要面對大量無實物進行表演。圖為男主人公劉培強的飾演者吳京正在穿宇航服。(片方供圖/圖)
“全都是這裏停那裏停,很可怕。這個衣服太沉,八十多斤,你每拍一個鏡頭都得攢一口氣。停了就歇歇,再攢一口氣,週而復始好痛苦啊。就像賽跑,你預備跑的時候,發令槍停了,歇下來,一口氣就癟了。”李光潔回憶道。
4
中國科幻電影的“元年”開啓了嗎?
《流浪地球》有七位導演客串,除郭帆自己,另外六位中的甯浩、張小北和路陽都在拍科幻電影,且都會在2019年上映。媒體認為他們是對手,但郭帆認為大家都是非常好的朋友。拍《流浪地球》時,甯浩就在隔壁攝影棚拍《瘋狂的外星人》。
有一次,剛拍完《拓星者》的張小北去片場,郭帆提出讓他客串角色。張小北迅速塗了一臉血,問郭帆:“怎麼演,我需要什麼表情。”郭帆説:就當你看到中國科幻電影的未來。張小北的臉色一下子就亮了,彷彿撥雲見月。郭帆開玩笑,説那是張小北從影以來表情最到位的一次。
中國科幻電影的春天真的來了嗎?或者説,“元年”開啓了嗎?畢竟,一年內會有多部本土科幻電影上映。陳楸帆認為,從《三體》掀起IP熱開始,經過幾年沉澱和籌備,到出成果的時候了。
在陳楸帆看來,《流浪地球》會為中國科幻電影提振信心,市場、資方和影人會發現諸多預設並不成立。“好萊塢能做的我們也能做,而且做得也不差。”他預測,將有很多項目重獲生機,贏得資本的信心,而且這會促使中國電影行業探尋新類型,把更多資源和成本分配到製作上。
2019年1月20日,提前觀看《流浪地球》後,北京大學教授、電影研究者戴錦華熱情地稱讚:這部電影真的向我們表明——中國電影工業的水準上了一個台階。郭帆則認為,中國還需要十年時間才可以追到好萊塢電影工業的中等水平。好萊塢用三四十年時間形成一套成熟的科幻電影工業體系,而對今天的中國電影來説,具有美國沒有的技術,而且技術分享不分國界,因此會擁有更快的速度。
儘管中國科幻電影的技術水平目前無法達到好萊塢的高度,但郭帆認為沒必要放低標準:“就跟美國比唄,能不賠錢的話就可以做下一部。”
1月28日首映禮之前的十天裏,《流浪地球》的片方帶着團隊前往十座城市,院線經理們無法想象中國科幻究竟什麼樣,路演正如開箱驗貨。“要有信心,就多排點片,如果沒有信心也認了,做出一個比這個更好的。”郭帆説,“如果希望做得更好,那就多排點片吧,這樣可以做下一部,再有進步。”
(何豆豆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