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到底更喜歡窮學生顏回，還是富學生子貢？_風聞

（孔子劇照）

1

顏回、子貢，都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他們也都對老師敬佩得不得了。

顏回説，我老師是“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深不可測。

子貢説，誰都知道天很高，但誰也説不出天多高，我老師就是這樣的人。他就像日月，誰也詆譭不了。

孔子對他這兩個弟子，當然也很讚賞，但他對子貢，卻讚的較少，基本也就是辯才了得，我不如也；達人也，可以從政；商業天才，能夠發財；出息了，可以學《詩》，那幾句而已。

他最不吝讚美的，到底還是顏回。

告訴一個人如何學習，聽了就從不懈怠的，大概只有顏回。

他無論做什麼，我都不會懷疑他的道德。

顏回有宰相之才，你們都奇怪他為什麼那麼窮，還不出來做官，這話我也問了，你們猜他怎麼説？

他説，我城外有五十畝地，喝粥夠了，城內有十畝地，穿絲麻夠了，我在家彈琴，跟先生學習道理就已經非常快樂，還去做什麼官？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吃粗菜，喝涼水，枕着胳膊睡一覺，就有很大的樂趣，這話我説的，顏回像我！美哉，回也！

有機會就實現理想，沒機會也能安然，這事只有他和我能夠做到啊，善哉，回也。

孔子有一次與子貢談起顏回，還曾有這樣一番對話。

孔子問子貢，你覺得你和顏回，誰更強？

子貢説，我怎敢跟顏回比？他聽到一，就能推知十，我聽到一，只能推知二，這怎麼比？

孔子聽了立馬一臉高興，端木賜啊，你有自知之明，這非常好，你真不如他，我同意你的看法，你和我都不如他。

顏回的樂觀、謙虛、好學，最像孔子，道德學問最符合孔子要求，他也可説是最懂孔子的人，他們師徒的關係還像父子，所以後人就把顏回稱為小孔子、復聖，就連祭孔時，一般也只讓顏回配享了。

這再加上顏回去世時，孔子曾頓足大哭，直呼，這是老天要我的命啊！這是老天要我的命啊！（天喪予！天喪予！）

當有人説孔子過於哀慟時，孔子還曾反駁，我哀慟了嗎？過分了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這樣的人死了不哀慟，還能哀慟誰？

這就更大大提高了顏回的地位。

只是有件事很奇怪，哀慟中的孔子，當顏回父親也哀慟得不行，想厚葬兒子，來求孔子賣掉車，為他最愛的弟子買棺槨時，孔子卻拒絕了。

顏回之死，能要了他的命，卻要不了他的車。

他當時對顏回父親是這樣説的。

對不起，我非常理解你，但不能滿足你的要求。我兒子鯉死的時候，我也沒有賣車，他也只有棺沒有槨。

孔子之前還曾説，因為有了顏回，他的弟子們團結友愛多了，但是當弟子們要自己出錢，厚葬顏回時，他也反對。

他因為弟子們沒有聽他的，只管厚葬了顏回，還嘆息不已。

顏回待我像父親，可我沒有待他像兒子。這是弟子們乾的啊，我做不了主了。

孔子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孔子一直是反對厚葬的，他認為哀悼不應該在這上面，而且他對禮的看重，也遠超父子之情，甚至命。

孔子當初答覆顏回父親，其實還有句話，那就是我不能出門沒有車，我還要跟朝中官員來往，不能步行。

孔子的禮，是身份等級之禮，而車，就代表了身份等級，這就跟他的弟子子路，將被人砍死，還顧着正冠，士大夫們再窮，也要弄跟草繩把劍拴在腰上一個意思。

那時候，劍也是士大夫身份的標誌。

但是孔子由此，也暴露了他一個大問題：他到底會更看重德行學問，還是更看重實用？更愛獨善其身的窮學生顏回，還是更愛知行合一的富學生子貢？

（孔子博物館像）

2

孔子身上常常出現會各種矛盾，這原因主要有三。

一，《論語》是一部集體記述，甚至創作，很多東西是弟子們憑各自的記憶、理解、情感、需要組織的，那不一定就是孔子。

二，孔子深奧無比，富於變化，他的理論、教育、實踐，會區別不同的情況，不同的人，不同的主次進行。

就比如他與子路、冉有那件事。

子路來問，如果一個主張很好，是不是該馬上實行？他回答，不，你還該問問你的父兄，你周圍很多有經驗有見識的人。

而當冉有也來問同樣的問題的時候，他卻回答，是，就得這樣。

公西華當時聽了很驚異，他問孔子，為什麼一個問題你會有兩種回答？孔子説，冉有遇事畏縮，所以要鼓勵他勇敢，子路做事輕率魯莽，所以得讓他慎重。

三，孔子有志於天下，注重實效，由於現實與理想的衝突，自己本身在知與行上也有矛盾。

就比如他與子路的兩次衝突。

孔子在魯國寂寞已久，有一次居然想接受邀請，去參與魯國賊臣的內鬥，子路很不滿。他説，你不是一直在跟我們説君君臣臣嗎？

孔子當時回答，他們不會讓我白跑一趟，我也不會白去，我是要借這個機會去建設一個新的東周王朝。

這分明是功利權謀的口吻，如果別人這樣做，他一定會嚴厲批評。

孔子後來周遊列國，落魄之中，又曾打算接受晉國賊臣的邀請，子路再次不滿。你不是説不能跟壞人合作嗎？

這次孔子回答，我的確説過，但我也説過，真正堅強的，磨也磨不成片，真正潔白的，染也染不黑，我又不是苦瓜，難道能老掛在空中不吃飯嗎？

這分明是強詞奪理，只怕他自己也不一定信，至少這兩次他都沒有采取行動。這種時候，他大概只有那句不能不吃飯，才是最真誠的。

大聖人孔子，在寂寞、窮蹙之時，居然也會為了一時之快，一時之利，言行不一，這是怎麼也想不到的。

孔子在評價顏回的時候，好像也忘了這些話。

子貢有一次問孔子，如果這裏有一塊美玉，您説我是把它藏在盒子裏呢，還是找個識貨的賣個好價錢？

孔子聽了立刻説道，當然要賣掉，我這裏正等着人來買呢！

待價而沽，就是這麼來的，孔子的確一直想把自己賣出去，賣個好價錢，只是一直沒人識貨而已。

孔子對於富貴，也有兩句很著名的話。

第一句：如果是用不正當手段取得的富貴，在我眼裏就如浮雲。（《論語·述而》16章）

他並非一味反對富貴，只是要取之有道。

第二句：如果富貴真是一求就可以到手的話，叫我給人趕車我也幹。如果強求也未必能得到的話，那就不如愛幹什麼幹什麼了。（《論語·述而》12章）

這就是富貴易求的話，他是趕車也可以的，只是因為不那麼容易得到，他才要去幹他愛乾的事。

他後來徹底轉向教育，要用教育去影響社會，恰恰是因為“富貴”難求，這之後，他才算走向了顏回。他或許正是因為顏回身上有他的欠缺，才會那麼讚美。

但是這其中的酸楚、不甘，卻是很明顯的，他直到去世前，還對子貢説，沒有人瞭解我啊，我也不怨天怨人，我一生刻苦，才有了這樣的成就，只有天知道。

偉大的孔子，生不逢時啊！

而他當年對顏回和子貢的另一番評價，就更足以泄露他心底的秘密。

顏回的道德學問，大概已經差不多了吧，可是經常窮得有了上頓沒有下頓。

端木賜不受天命，經商分析行情，預測市場，都在點子上，因此他能發大財。

孔子的道德學問當然在顏回之上，必要的時候，他能表現出更大的力量，但這並不代表他喜歡那種生活。

孔子的哲學中心是中庸，一生最看重的是實行，他追求的道德學問都是為現實服務的，所以不得不説，顏回代表的是修身治學的方向，子貢代表的是道德學問的落實，孔子實際是站在顏回與子貢中間，略偏的。

如此，孔子真正愛誰，這就非常分明。

（孔子劇照）

3

顏回的學問到底有多深，只有孔子和他的弟子們知道，他既沒有把才能付諸實踐，也沒有著書立説、教書育人，傳播學問，甚至連自己都沒有過好，這從現實價值來説，他的學問就是無用的。

他至多是為世人樹立了一個簞食瓢飲，君子固窮，一心求知的榜樣，為不得志的文人們提供了一種滋養。

古人輕商重文重德，這自然是符合他們道德規範，能夠壓抑酸氣，並引以自傲的東西。

而子貢，他的道德學問也是超一流的，他卻把這都施展到了社會上。

子貢經商，不但盤活了社會經濟，也盤活了孔門。孔子之前只靠學費生活，很窮，後來是靠子貢，他實際上週遊列國的費用，也是靠子貢解決的。子貢同時也幫助了許多師兄弟。

子貢的經商，不但是為求財，這也是他施展抱負，擴大孔子、孔門影響的一個途徑。

他名氣之大，在當時已經超過了孔子，各國爭相聘請，諸侯們都爭相與他結交，這就使他能夠更大程度地宣傳孔子學説，展現孔門弟子的道德學問才能。

子貢評價孔子那些話，大都是別人詆譭孔子，或者認為他超過孔子的時候説的，陋室之中的顏回，就是在這方面的能量，也遠遠不能與他相比。

兩國之相，政績卓然，一番出使，“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這是多大的作為和影響！説孔子為高山，子貢為流水，子貢是孔門最為傑出的一個弟子，這一點都不為過。

孔子其實也是知道這一點的，他儘管那麼讚美顏回，讚了那麼多，其實最器重，最需要，最愛的還是子貢，只是很多人沒有注意罷了。

孔子每有危難，必得大智大勇的子貢來救，這使他早就產生了依賴。所以他去世前，就總會拄着枴杖在門外等子貢，即便子貢來得並不晚，他也要埋怨，你怎麼才來啊。

這種感情，是孔子其他弟子都沒有的。

《論語》中，關於孔子對子貢的教育，記載非常多，涉及從政、求學、為仁等許多方面，孔子傳授的都是平生所學真諦，他其實是把子貢當做真正的衣缽傳人來對待。

孔子對子貢的用心栽培和情感，子貢當然也是知道的，他不但在孔子晚年，一直陪伴服侍，也在孔子去世之後，當其他弟子三年喪畢，“相袂而去”時，獨獨在孔子墓前，又守三年。

子貢對孔子的深情，就是孔子對子貢之愛的印證，晚年的子貢，更跟孔子一樣，也辦起了學堂。他至少在客觀上，已經是孔子的衣缽傳人，孔子學説的踐行者。

子貢之所以沒有顏回的地位，這不過是吃了輕商的虧，就連胸襟開闊的司馬遷，也只是看重他的經商才能，將他列為《貨殖列傳》第二，這是很不公平的。

子貢經商留下的“端木遺風”，這是誠信經商的典範，子貢尊師重道，始終如一，反對戰爭，主張外交解決爭端，這是道德的典範，子貢不墨守成規，政治經濟外交文化文學並重，這是通達的典範，子貢學與行結合，成就斐然，這是實踐的典範，他道德學問實用變化都有，且都到了至高的地步，這才是真正的小孔子、復聖。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首發於公眾號：九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