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姑娘,為什麼非裸着半邊胸?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2-11 18:19
德拉克洛瓦名畫《自由引導人民》裏的姑娘,眾所周知,裸了半邊胸。
哪位問了:好好地反帝反封建呢,幹嘛胸都露出來了?
要露就光膀子,為啥是半邊呢?
先得説個不成文的慣例:15-19世紀,歐洲人畫畫的規矩:人類通常不裸,裸的都跟古希臘古羅馬神話沾邊。這也可以理解:你畫個裸女,別人問是你鄰居?是你姐妹?你個臭流氓!你説是古希臘羅馬神話,就沒事了。
所以歐洲繪畫裏特別流行維納斯,遠勝過其他女神。為什麼呢?可以正大光明地裸嘛。
1485年,佛羅倫薩的波提切利畫了這個傳奇的《維納斯的誕生》。
二十五年後即1510年,威尼斯的喬爾喬內畫了《沉睡的維納斯》。這幅畫跟佛羅倫薩一比,就顯出威尼斯畫派的意思了。
還沒完呢,又二十八年後,喬爾喬內的師弟提香也畫了維納斯:《烏爾比諾的維納斯》。
——這畫其實去掉標題,就是個裸體美女而已。而且比起波提切利那畫裏維納斯的聖潔狀,這畫裏的維納斯,其實不無性意味。
——但是,咳,反正是貴族們私藏的,畫就畫吧。
大半個世紀後,魯本斯也來了個《鏡中的維納斯》,就很聰明:露個裸背給你,看正面,沒門。
同時代的西班牙大師委拉斯凱茲,是被魯本斯勸去意大利學習、又去西班牙王室當畫家的,他畫維納斯,就比較婉約:雖然也是巴洛克風格,有妖豔華麗的對比,但不如魯本斯那麼雄渾:來,畫個裸背吧!
實際上,有些論者認為委拉斯凱茲這幅畫已經露骨得過分,完全去掉了形象的神性,簡直就是個地道的俗世女人,帶有挺強的性暗示,可人家還是《鏡中的維納斯》,你沒法挑了。
18世紀洛可可大宗師弗朗索瓦-布歇,被一世紀後的農民畫家米勒認為道德墮落。墮落在哪兒呢?看他畫的維納斯就知道——他老人家根本不想畫女神,就是畫豔情場面來着。當然,為了不那麼露骨,他很聰明的用聊勝於無的薄紗,遮擋了一下關鍵部位。
這就是所謂洛可可風格了:輕柔婉妙,細膩優美,簡直帶色情意味,是供宮廷上層逸樂的。
您也一定發現了:女神基本都上身全裸。
那麼裸半邊胸,是個什麼操作?
後來的許多論者,有些別樣説法。
比如,19世紀中期有人説,裸半邊胸代表着女性解放。
20世紀初期有人説,裸半邊胸代表着母性。
前兩年還有人説:這代表共和國哺乳着人民——所以裸半邊胸是為了餵奶。
然而,當時,德拉克洛瓦畫這玩意時,其實參考的是另一個形象。
下面這幅是1792年時,法國的共和國象徵形象之一。
露單邊胸、手持國旗——跟《自由引導人民》那個一樣吧?
如上所述,19世紀之前裸女的意思,是仿古希臘雕塑女神造型。
但古希臘古羅馬的女神也分:這個女神的原型就不是嬌柔美麗的維納斯了。您要説是雅典娜也行,但雅典娜的造型,露半邊胸的並不多。實際上雅典娜屬於女神裏比較爺們的,平時也捂得嚴嚴實實。
包括法國人後來送給美國人的自由女神像,也沒露胸啊!這不嚴嚴實實的嗎!
我覺得,比較明顯的參考原型嘛,看下面這個。
這兩尊露單邊胸的雕塑,都是描繪亞馬遜女戰士。
露單邊胸,上陣殺敵,是為亞馬遜女戰士的標準姿態。
有人説了:不都傳説亞馬遜女戰士要割胸麼?——這説法最早是羅馬的查士丁Marcus Junianus Justinus Frontinus唸叨的。
但事實是,古代許多亞馬遜女戰士雕塑,如上所列,胸都是完整的。所以歷史學家阿德里安·梅約Adrienne Mayor認為,這只是個語源學問題。
好,眾所周知,亞馬遜女戰士跟古希臘神話沾邊。
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法國,崇尚古希臘和古羅馬,號召共和,反帝反封建,號召女性一起參戰。
那些年,法國人反帝反封建,都託着希臘與羅馬。法國國民公會的建築樣式就是仿古希臘。拿破崙更一輩子以凱撒自居:旺多姆廣場上自己的銅像,都專門穿着羅馬式袍子。
順便:畫裏那個姑娘戴的弗裏吉亞帽Bonnet phrygien,也有典故:那是源出古希臘,後來在羅馬農神節跟奴隸被釋放後戴的pileus帽相似。
戴這個帽子,再裸半邊胸,意思就是咱是跟古希臘沾邊、跟古羅馬較勁,效仿亞馬遜女戰士女武神,這就要鬧起來了!
這就免不了説到德拉克洛瓦這個畫家了。這位先生自己是個cosplay愛好者,畫這幅畫時32歲;就在畫這幅畫前兩年,他還跑去給雨果的《歐納尼》首演捧場,穿一身古代服裝。涉及到這類古典符號語言,他可真是窮盡心思。
所以啦,您也能順便記住了:
19世紀中葉之前,歐洲古典油畫大概就這個意思。
穿戴整齊的多半是貴族夫人,露半邊胸可能是預備戰鬥,全裸的基本是女神,或者希臘羅馬傳奇裏的女性,但也有一點可能,是西歐畫家自行想象的土耳其宮女——最後這個,就像少數中國宅男每天幻想“日本滿街都是女僕裝貓耳娘吧嘿嘿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