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話西遊31:神聖使命“道可道”原是妖術魔法“名可名”?_風聞
网闻博报-点击历史风云,珍藏岁月的记忆经典。2019-02-12 04:06
再話西遊31:神聖使命“道可道”原是妖術魔法“名可名”?
且看《西遊記》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孫行者智降妖怪。卻説那國王問曰:“黃袍是個甚怪?”行者道:“陛下的駙馬,是上界的奎星,令愛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間,不非小可,都因前世前緣,該有這些姻眷。那怪被老孫上天宮啓奏玉帝,玉帝查得他四卯不到,下界十三日,就是十三年了。蓋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隨差本部星宿,收他上界,貶在兜率宮立功去訖,老孫卻救得令愛來也。”那國王謝了行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師父去來。”
他三人徑下寶殿,與眾官到朝房裏,抬出鐵籠,將假虎解了鐵索。別人看他是虎,獨行者看他是人。原來那師父被妖術魘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難開。行者笑道:“師父啊,你是個好和尚,怎麼弄出這般個惡模樣來也?你怪我行兇作惡,趕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麼一旦弄出個這等嘴臉?”八戒道:“哥啊,救他一救罷,不要只管揭挑他了。”
暫停!暫停!就此打住!話説上界有無邊的勝景,當然只能是天神大仙才有資格受用。哪曾知,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間變身為寶象國公主。二十八星宿的奎木狼又變作黃袍怪,跟着下界來與寶象國公主暗通款曲。天仙犯戒十三日,人間遭殃十三年。直到被孫悟空上天宮舉報,才受到查辦。不過,天庭“依法懲處”的結果,也只是將奎星大仙貶到兜率宮去給太上老君燒火,而且是“帶俸差操”,甚至還可望“有功復職”。如果説這是在彰顯玉皇大帝的寬厚仁慈,倒不如説是在“高薪養腐”縱容犯罪。
想當年,天蓬元帥“醉酒戲嫦娥”,就是神仙犯戒的“天庭醜聞”。花果山美猴王修道成仙“大鬧天宮”,則更是破壞“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秩序的“逆天大罪”。由此可見,天宮勝境和極樂世界都不是淨土。奎星大仙和披香殿侍香玉女下界私通之類的違法案件高發,正是天庭反腐“越反越腐”的“常態化”體現。君不見,唐三藏是金蟬子轉世,沙和尚是捲簾大將被貶下界,白龍馬本是西海小龍王,他們也都是在人間接受“勞動改造”的精英。昨天“大鬧天宮”的妖猴,又把私自下界的黃袍怪扭送回天庭,但這就能杜絕“有功復職”的神仙再犯戒嗎?
顯而易見,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體系,才是神仙犯戒人間遭殃的禍根所在。這個叢林法則食物鏈的自私自利自由競爭,就必然會產生弱肉強食的“高端腐敗”。或者説,牛鬼蛇神知識精英“術業有專攻”的得道昇天,正是為了“勞心者治人”的“高端腐敗”和“贏者通吃”。憑誰問,佛祖為“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秩序護法的“心靈雞湯”,真能實現“眾生平等互利共享”嗎?從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駕鶴西遊”,再到“洋務運動”的“西學東漸”和“以夷制夷”屢戰屢敗的“門户開放利益均沾”,直到今天“美元霸權”金融殖民統治的民主法治“普世價值”和市場經濟全球化國際慣例“薅羊毛”體系,也還不是在演繹着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的“法術萬變而道不變”嗎?
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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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原著:
第三十一回 豬八戒義激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
義結孔懷,法歸本性。金順木馴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共登極樂世界,同來不二法門。經乃修行之總徑,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會成三契,妖與魔色應五行。剪除六門趣,即赴大雷音。
卻説那呆子被一窩猴子捉住了,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裏勞勞叨叨的,自家唸誦道:“罷了,罷了!這一去有個打殺的情了!”不一時,到洞口。那大聖坐在石崖之上,罵道:“你這饢糠的劣貨!你去便罷了,怎麼罵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啊,我不曾罵你,若罵你,就嚼了舌頭根。我只説哥哥不去,我自去報師父便了,怎敢罵你?”
行者道:“你怎麼瞞得過我?我這左耳往上一扯,曉得三十三天人説話;我這右耳往下一扯,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帳。你今走路把我罵,我豈不聽見?”八戒道:“哥啊,我曉得你賊頭鼠腦的,一定又變作個什麼東西兒,跟着我聽的。”行者叫:“小的們,選大棍來!先打二十個見面孤拐,再打二十個背花,然後等我使鐵棒與他送行!”八戒慌得磕頭道:“哥哥,千萬看師父面上,饒了我罷!”行者道:“我想那師父好仁義兒哩!”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師父啊,請看海上菩薩之面,饒了我罷!”行者見説起菩薩,卻有三分兒轉意道:“兄弟,既這等説,我且不打你,你卻老實説,不要瞞我。那唐僧在那裏有難,你卻來此哄我?”八戒道:“哥哥,沒甚難處,實是想你。”
行者罵道:“這個好打的劣貨!你怎麼還要者囂?我老孫身回水簾洞,心逐取經僧。那師父步步有難,處處該災,你趁早兒告誦我,免打!”八戒聞得此言,叩頭上告道:“哥啊,分明要瞞着你,請你去的,不期你這等樣靈。饒我打,放我起來説罷。”行者道:“也罷,起來説。”眾猴撒開手,那呆子跳得起來,兩邊亂張。行者道:“你張什麼?”八戒道:“看看那條路兒空闊,好跑。”行者道:“你跑到那裏?我就讓你先走三日,老孫自有本事趕轉你來!快早説來,這一惱發我的性子,斷不饒你!”
八戒道:“實不瞞哥哥説,自你回後,我與沙僧保師父前行。只見一座黑松林,師父下馬,教我化齋。我因許遠,無一個人家,辛苦了,略在草裏睡睡。不想沙僧別了師父,又來尋我。你曉得師父沒有坐性,他獨步林間玩景,出得林,見一座黃金寶塔放光,他只當寺院。不期塔下有個妖精,名喚黃袍,被他拿住。後邊我與沙僧回尋,止見白馬行囊,不見師父,隨尋至洞口,與那怪廝殺。師父在洞,幸虧了一個救星,原是寶象國王第三個公主,被那怪攝來者。他修了一封家書,託師父寄去,遂説方便,解放了師父。到了國中,遞了書子,那國王就請師父降妖,取回公主。哥啊,你曉得,那老和尚可會降妖?我二人復去與戰。不知那怪神通廣大,將沙僧又捉了,我敗陣而走,伏在草中。那怪變做個俊俏文人入朝,與國王認親,把師父變作老虎。又虧了白龍馬夜現龍身,去尋師父。師父倒不曾尋見,卻遇着那怪在銀安殿飲酒。他變一宮娥,與他巡酒舞刀,欲乘機而砍,反被他用滿堂紅打傷馬腿。就是他教我來請師兄的,説道:‘師兄是個有仁有義的君子,君子不念舊惡,一定肯來救師父一難。’萬望哥哥念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情,千萬救他一救!”
行者道:“你這個呆子!我臨別之時,曾叮嚀又叮嚀,説道:‘若有妖魔捉住師父,你就説老孫是他大徒弟。’怎麼卻不説我?”八戒又思量道:“請將不如激將,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啊,不説你還好哩。只為説你,他一發無狀!”行者道:“怎麼説?”八戒道:“我説:‘妖精,你不要無禮,莫害我師父!我還有個大師兄,叫做孫行者。他神通廣大,善能降妖。他來時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那怪聞言,越加忿怒,罵道:‘是個什麼孫行者,我可怕他?他若來,我剝了他皮,抽了他筋,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饒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碎着油烹!’”行者聞言,就氣得抓耳撓腮,暴躁亂跳道:“是那個敢這等罵我!”
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黃袍怪這等罵來,我故學與你聽也。”行者道:“賢弟,你起來。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罵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普天的神將看見我,一個個控背躬身,口口稱呼大聖。這妖怪無禮,他敢背前面後罵我!我這去,把他拿住,碎屍萬段,以報罵我之仇!報畢,我即回來。”八戒道:“哥哥,正是,你只去拿了妖精,報了你仇,那時來與不來,任從尊意。”
那猴才跳下崖,撞入洞裏,脱了妖衣,整一整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執了鐵棒,徑出門來。慌得那羣猴攔住道:“大聖爺爺,你往那裏去?帶挈我們耍子幾年也好。”行者道:“小的們,你説那裏話!我保唐僧的這樁事,天上地下,都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送我來家自在耍子。如今只因這件事,你們卻都要仔細看守家業,依時插柳栽松,毋得廢墜,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東土。功成之後,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眾猴各各領命。
那大聖才和八戒攜手駕雲,離了洞,過了東洋大海。至西岸,住雲光,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淨淨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淨什麼身子?”行者道:“你那裏知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個愛乾淨的,恐怕嫌我。”八戒於此始識得行者是片真心,更無他意。須臾洗畢,復駕雲西進,只見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黃袍怪家?沙僧還在他家裏。”行者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門前如何,好與妖精見陣。”八戒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曉得。”
好猴王,按落祥光,徑至洞門外觀看。只見有兩個小孩子,在那裏使彎頭棍,打毛球,搶窩耍子哩。一個有十來歲,一個有八九歲了。正戲處,被行者趕上前,也不管他是張家李家的,一把抓着頂搭子,提將過來。那孩子吃了唬,口裏夾罵帶哭的亂嚷,驚動那波月洞的小妖,急報與公主道:“奶奶,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搶去也!”原來那兩個孩子是公主與那怪生的。公主聞言,忙忙走出洞門來,只見行者提着兩個孩子,站在那高崖之上,意欲往下摜,慌得那公主厲聲高叫道:“那漢子,我與你沒甚相干,怎麼把我兒子拿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錯,決不與你干休!”
行者道:“你不認得我?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孫悟空行者。我有個師弟沙和尚在你洞裏,你去放他出來,我把這兩個孩兒還你,似這般兩個換一個,還是你便宜。”那公主聞言,急往裏面,喝退那幾個把門的小妖,親動手,把沙僧解了。沙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那怪來家,問你要人,帶累你受氣。”公主道:“長老啊,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折辯了家書,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洞門之外,你有個大師兄孫悟空來了,叫我放你哩。”
噫!那沙僧一聞“孫悟空”的三個字,好便似醍醐灌頂,甘露滋心。一面天生喜,滿腔都是春,也不似聞得個人來,就如拾着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螟手佛衣,走出門來,對行者施禮道:“哥哥,你真是從天而降也!萬乞救我一救!”行者笑道:“你這個沙尼!師父念《緊箍兒咒》,可肯替我方便一聲?都弄嘴施展!要保師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卻在這裏蹲什麼?”沙僧道:“哥哥,不必説了,君子既往不咎。我等是個敗軍之將,不可語勇,救我救兒罷!”行者道:“你上來。”沙僧才縱身跳上石崖。
卻説那八戒停立空中,看見沙僧出洞,即按下雲頭,叫聲:“沙兄弟,心忍!心忍!”沙僧見身道:“二哥,你從那裏來?”八戒道:“我昨日敗陣,夜間進城,會了白馬,知師父有難,被黃袍使法,變做個老虎。那白馬與我商議,請師兄來的。”行者道:“呆子,且休敍闊,把這兩個孩子,你兩人抱着,先進那寶象城去激那怪來,等我在這裏打他。”沙僧道:“哥啊,怎麼樣激他?”行者道:“你兩個駕起雲,站在那金鑾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階前一摜。有人問你是甚人,你便説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我兩個拿將來也。那怪聽見,管情回來,我卻不須進城與他鬥了。若在城上廝殺,必要噴雲噯霧,播土揚塵,驚擾那朝廷與多官黎庶,俱不安也。”
八戒笑道:“哥哥,你但幹事,就左我們。”行者道:“如何為左你?”八戒道:“這兩個孩子,被你抓來,已此唬破膽了,這一會聲都哭啞,再一會必死無疑。我們拿他往下一摜,摜做個肉?它子,那怪趕上肯放?定要我兩個償命。你卻還不是個乾淨人?連見證也沒你,你卻不是左我們?”行者道:“他若扯你,你兩個就與他打將這裏來。這裏有戰場寬闊,我在此等候打他。”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説得有理。我們去來。”他兩個才倚仗威風,將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門之下,那公主道:“你這和尚,全無信義!你説放了你師弟,就與我孩兒;怎麼你師弟放去,把我孩兒又留,反來我門首做甚?”行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來的日子已久,帶你令郎去認他外公去哩。”公主道:“和尚莫無禮,我那黃袍郎比眾不同。你若唬了我的孩兒,與他挪挪驚是。”行者笑道:“公主啊,為人生在天地之間,怎麼便是得罪?”公主道:“我曉得。”行者道:“你女流家,曉得什麼?”公主道:“我自幼在宮,曾受父母教訓。記得古書云: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
行者道:“你正是個不孝之人。蓋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故孝者,百行之原,萬善之本。卻怎麼將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公主聞此正言,半晌家耳紅面赤,慚愧無地,忽失口道:“長老之言最善,我豈不思念父母?只因這妖精將我攝騙在此,他的法令又謹,我的步履又難,路遠山遙,無人可傳音信。欲要自盡,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終不明。故沒奈何,苟延殘喘,誠為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説罷,淚如泉湧。
行者道:“公主不必傷悲。豬八戒曾告訴我,説你有一封書,曾救了我師父一命,你書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孫來,管與你拿了妖精,帶你回朝見駕,別尋個佳偶,侍奉雙親到老,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尚啊,你莫要尋死。昨者你兩個師弟,那樣好漢,也不曾打得過我黃袍郎。你這般一個筋多骨少的瘦鬼,一似個螃蟹模樣,骨頭都長在外面,有甚本事,你敢説拿妖魔之話?”
行者笑道:“你原來沒眼色,認不得人。俗語云:尿泡雖大無斤兩,秤鉈雖小壓千斤。他們相貌,空大無用,走路抗風,穿衣費布,種火心空,頂門腰軟,吃食無功。咱老孫小自小,筋節。”那公主道:“你真個有手段麼?”行者道:“我的手段,你是也不曾看見,絕會降妖,極能伏怪。”公主道:“你卻莫誤了我耶。”行者道:“決然誤你不得。”
公主道:“你既會降妖伏怪,如今卻怎樣拿他?”行者説:“你且迴避迴避,莫在我這眼前,倘他來時,不好動手腳,只恐你與他情濃了,捨不得他。”公主道:“我怎的捨不得他?其稽留於此者,不得已耳!”行者道:“你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豈無情意?我若見了他,不與他兒戲,一棍便是一棍,一拳便是一拳,須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見駕。”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往僻靜處躲避,也是他姻緣該盡,故遇着大聖來臨。那猴王把公主藏了,他卻搖身一變,就變做公主一般模樣,迴轉洞中,專候那怪。
卻説八戒、沙僧,把兩個孩子拿到寶象國中,往那白玉階前螟下,可憐都摜做個肉餅相似,鮮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滿朝多官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摜下兩個人來了!”八戒厲聲高叫道:“那孩子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老豬與沙弟拿將來也!”那怪還在銀安殿,宿酒未醒,正睡夢間,聽得有人叫他名字,他就翻身,抬頭觀看,只見那雲端裏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道:“豬八戒便也罷了,沙和尚是我綁在家裏,他怎麼得出來?我的渾家,怎麼肯放他?我的孩兒,怎麼得到他手?這怕是豬八戒不得我出去與他交戰,故將此計來羈我。我若認了這個泛頭,就與他打啊。噫!我卻還害酒哩!假若被他築上一鈀,卻不滅了這個威風,識破了那個關竅。且等我回家看看,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再與他説話不遲。”
好妖怪,他也不辭王駕,轉山林,徑去洞中查信息。此時朝中已知他是個妖怪了。原來他夜裏吃了一個宮娥,還有十七個脱命去的,五更時,奏了國王,説他如此如此。又因他不辭而去,越發知他是怪,那國王即着多官看守着假老虎不題。
卻説那怪徑回洞口。行者見他來時,設法哄他,把眼擠了一擠,撲簌簌淚如雨落,兒天兒地的,跌腳捶胸,於此洞裏嚎啕痛哭。那怪一時間那裏認得?上前摟住道:“渾家,你有何事,這般煩惱?”那大聖編成的鬼話,捏出的虛詞,淚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無妻財沒主,婦女無夫身落空!你昨日進朝認親,怎不回來?今早被豬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兩個孩兒搶去,是我苦告,更不肯饒。他説拿去朝中認認外公,這半日不見孩兒,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見來家,教我怎生割捨?故此止不住傷心痛哭。”
那怪聞言,心中大怒道:“真個是我的兒子?”行者道:“正是,被豬八戒搶去了。”那妖魔氣得亂跳道:“罷了,罷了!我兒被他摜殺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和尚來與我兒子償命報仇罷!渾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裏覺道怎麼?且醫治一醫治。”
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捨不得孩兒,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不打緊,你請起來,我這裏有件寶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兒,就不疼了。卻要仔細,休使大指兒彈着,若使大指兒彈着啊,就看出我本相來了”行者聞言,心中暗笑道:“這潑怪,倒也老實,不動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寶貝來,我試彈他一彈,看他是個什麼妖怪。”那怪攜着行者,一直行到洞裏深遠密閉之處。卻從口中吐出一件寶貝,有雞子大小,是一顆舍利子玲瓏內丹。
行者心中暗喜道:“好東西耶!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煉了幾年磨難,配了幾轉雌雄,煉成這顆內丹舍利。今日大有緣法,遇着老孫。”那猴子拿將過來,那裏有什麼疼處,特故意摸了一摸,一指頭彈將去。那妖慌了,劈手來搶。你思量,那猴子好不溜撒,把那寶貝一口吸在肚裏。
那妖魔攥着拳頭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臉抹了一抹,現出本相。道聲:“妖怪,不要無禮!你且認認看我是誰?”那妖怪見了,大驚道:“呀!渾家,你怎麼拿出這一副嘴臉來耶?”行者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誰是你渾家?連你祖宗也還不認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我象有些認得你哩。”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認認看。”
那怪道:“我雖見你眼熟,一時間卻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誰,從那裏來的?你把我渾家估倒在何處,卻來我家詐誘我的寶貝?着實無禮!可惡!”行者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孫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舊祖宗哩!”那怪道:“沒有這話,沒有這話!我拿住唐僧時,止知他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何曾見有人説個姓孫的。你不知是那裏來的個怪物,到此騙我!”
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來,是我師父因老孫慣打妖怪,殺傷甚多,他是個慈悲好善之人,將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啊!既受了師父趕逐,卻有什麼嘴臉又來見人!”行者道:“你這個潑怪,豈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子無隔宿之仇!你傷害我師父,我怎麼不來救他?你害他便也罷,卻又背前面後罵我,是怎的説?”妖怪道:“我何嘗罵你?”行者道:“是豬八戒説的。”
那怪道:“你不要信他,那個豬八戒,尖着嘴,有些會學老婆舌頭,你怎聽他?”行者道:“且不必講此閒話,只説老孫今日到你家裏,你好怠慢了遠客。雖無酒饌款待,頭卻是有的,快快將頭伸過來,等老孫打一棍兒當茶!”那怪聞得説打,呵呵大笑道:“孫行者,你差了計較了!你既説要打,不該跟我進來。我這裏大小羣妖,還有百十,饒你滿身是手,也打不出我的門去。”行者道:“不要胡説!莫説百十個,就有幾千、幾萬,只要一個個查明白了好打,棍棍無空,教你斷根絕跡!”
那怪聞言,急傳號令,把那山前山後羣妖,洞裏洞外諸怪,一齊點起,各執器械,把那三四層門,密密攔阻不放。行者見了,滿心歡喜,雙手理棍,喝聲叫:“變!”變的三頭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變做三根金箍棒。你看他六隻手,使着三根棒,一路打將去。好便似虎入羊羣,鷹來雞柵,可憐那小怪,湯着的,頭如粉碎;颳着的,血似水流!往來縱橫,如入無人之境。止剩一個老妖,趕出門來罵道:“你這潑猴,其實憊懶!怎麼上門子欺負人家!”行者急回頭,用手招呼道:“你來,你來!打倒你,才是功績!”那怪物舉寶刀,分頭便砍,好行者,掣鐵棒,覿面相迎。這一場在那山頂上,半雲半霧的殺哩:
大聖神通大,妖魔本事高。這個橫理生金棒,那個斜舉蘸鋼刀。悠悠刀起明霞亮,輕輕棒架彩雲飄。往來護頂翻多次,反覆渾身轉數遭。一個隨風更面目,一個立地把身搖。那個大睜火眼伸猿膊,這個明幌金睛折虎腰。你來我去交鋒戰,刀迎棒架不相饒。猴王鐵棍依三略,怪物鋼刀按六韜。一個慣行手段為魔主,一個廣施法力保唐僧。猛烈的猴王添猛烈,英豪的怪物長英豪。死生不顧空中打,都為唐僧拜佛遙。
他兩個戰有五六十合,不分勝負。行者心中暗喜道:“這個潑怪,他那口刀,倒也抵得住老孫的這根棒。等老孫丟個破綻與他,看他可認得。”好猴王,雙手舉棍,使一個高探馬的勢子。那怪不識是計,見有空兒,舞着寶刀,徑奔下三路砍。被行者急轉個大中平,挑開他那口刀,又使個葉底偷桃勢,望妖精頭頂一棍,就打得他無影無蹤。急收棍子看處,不見了妖精。
行者大驚道:“我兒啊,不禁打,就打得不見了。果是打死,好道也有些膿血,如何沒一毫蹤影?想是走了。”急縱身跳在雲端裏看處,四邊更無動靜。“老孫這雙眼睛,不管那裏,一抹都見,卻怎麼走得這等溜撒?我曉得了,那怪説有些兒認得我,想必不是凡間的怪,多是天上來的精。”
那大聖一時忍不住怒發,攥着鐵棒,打個筋斗,只跳到南天門上。慌得那龐劉苟畢、張陶鄧辛等眾,兩邊躬身控背,不敢攔阻,讓他打入天門,直至通明殿下。早有張葛許邱四大天師問道:“大聖何來?”行者道:“因保唐僧至寶象國,有一妖魔,欺騙國女,傷害吾師,老孫與他賭鬥。正鬥間,不見了這怪。想那怪不是凡間之怪,多是天上之精,特來查勘,那一路走了什麼妖神。”
天師聞言,即進靈霄殿上啓奏,蒙差查勘九曜星官、十二元辰、東西南北中央五斗、河漢羣辰、五嶽四瀆、普天神聖都在天上,更無一個敢離方位。又查那鬥牛宮外,二十八宿,顛倒只有二十七位,內獨少了奎星。天師回奏道:“奎木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時不在天了?”天師道:“四卯不到。三日點卯一次,今已十三日了。”
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收他上界。那二十七宿星員,領了旨意,出了天門,各念咒語,驚動奎星。你道他在那裏躲避?他原來是孫大聖大鬧天宮時打怕了的神將,閃在那山澗裏潛災,被水氣隱住妖雲,所以不曾看見他。他聽得本部星員唸咒,方敢出頭,隨眾上界。被大聖攔住天門要打,幸虧眾星勸住,押見玉帝。那怪腰間取出金牌,在殿下叩頭納罪,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無邊的勝景,你不受用,卻私走一方,何也?”
奎宿叩頭奏道:“萬歲,赦臣死罪。那寶象國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與臣私通。臣恐點污了天宮勝境,他思凡先下界去,託生於皇宮內院,是臣不負前期,變作妖魔,佔了名山,攝他到洞府,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孫大聖到此成功。”玉帝聞言,收了金牌,貶他去兜率宮與太上老君燒火,帶俸差操,有功復職,無功重加其罪。行者見玉帝如此發放,心中歡喜,朝上唱個大喏,又向眾神道:“列位,起動了。”天師笑道:“那個猴子還是這等村俗,替他收了怪神,也倒不謝天恩,卻就喏喏而退。”玉帝道:“只得他無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
那大聖按落祥光,徑轉碗子山波月洞,尋出公主,將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語正然陳訴,只聽得半空中八戒、沙僧厲聲高叫道:“師兄,有妖精,留幾個兒我們打耶。”行者道:“妖精已盡絕矣。”沙僧道:“既把妖精打絕,無甚掛礙,將公主引入朝中去罷。不要睜眼,兄弟們使個縮地法來。”那公主只聞得耳內風響,霎時間徑回城裏。他三人將公主帶上金鑾殿上,那公主參拜了父王、母后,會了姊妹,各官俱來拜見。那公主才啓奏道:“多虧孫長老法力無邊,降了黃袍怪,救奴回國。”
那國王問曰:“黃袍是個甚怪?”行者道:“陛下的駙馬,是上界的奎星,令愛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間,不非小可,都因前世前緣,該有這些姻眷。那怪被老孫上天宮啓奏玉帝,玉帝查得他四卯不到,下界十三日,就是十三年了。蓋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隨差本部星宿,收他上界,貶在兜率宮立功去訖,老孫卻救得令愛來也。”那國王謝了行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師父去來。”
他三人徑下寶殿,與眾官到朝房裏,抬出鐵籠,將假虎解了鐵索。別人看他是虎,獨行者看他是人。原來那師父被妖術魘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難開。行者笑道:“師父啊,你是個好和尚,怎麼弄出這般個惡模樣來也?你怪我行兇作惡,趕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麼一旦弄出個這等嘴臉?”八戒道:“哥啊,救他一救罷,不要只管揭挑他了。”
行者道:“你凡事攛唆,是他個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尋老孫怎的?原與你説來,待降了妖精,報了罵我之仇,就回去的。”沙僧近前跪下道:“哥啊,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兄長既是到此,萬望救他一救。若是我們能救,也不敢許遠的來奉請你也。”行者用手挽起道:“我豈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來。”那八戒飛星去驛中,取了行李馬匹,將紫金缽盂取出,盛水半盂,遞與行者。行者接水在手,念動真言,望那虎劈頭一口噴上,退了妖術,解了虎氣。
長老現了原身,定性睜睛,才認得是行者,一把攙住道:“悟空!你從那裏來也?”沙僧侍立左右,把那請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氣,並回朝上項事,備陳了一遍。三藏謝之不盡道:“賢徒,虧了你也,虧了你也!這一去,早詣西方,徑回東土,奏唐王,你的功勞第一。”行者笑道:“莫説莫説!但不念那話兒,足感愛厚之情也。”國王聞此言,又勸謝了他四眾,整治素筵,大開東閣。他師徒受了皇恩,辭王西去。國王又率多官遠送。
這正是:君回寶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參佛祖。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卻説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罵也不曾罵他一句。綽起鋼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禮義,終不然我饒了他性命,又着他徒弟拿我不成?噫!這多是我渾家有什麼書信到他那國裏,走了風訊!等我去問他一問。”那怪陡起兇性,要殺公主。
卻説那公主不知,梳妝方畢,移步前來,只見那怪怒目攢眉,咬牙切齒。那公主還陪笑臉迎道:“郎君有何事這等煩惱?”那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狗心賤婦,全沒人倫!我當初帶你到此,更無半點兒説話。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麼只想你父母,更無一點夫婦心?”那公主聞説,嚇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麼今日説起這分離的話?”
那怪道:“不知是我分離,是你分離哩!我把那唐僧拿來,算計要他受用,你怎麼不先告過我,就放了他?原來是你暗地裏修了書信,教他替你傳寄。不然,怎麼這兩個和尚又來打上我門,教還你回去?這不是你乾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嘗有甚書去?”老怪道:“你還強嘴哩!現拿住一個對頭在此,卻不是證見?”公主道:“是誰?”老妖道:“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和尚。”
原來人到了死處,誰肯認死,只得與他放賴。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聲。果然有書,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無書,卻不枉殺了奴奴也?”那怪聞言,不容分説,輪開一隻簸箕大小的藍靛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發萬根,把公主揪上前,螟在地下,執着鋼刀,卻來審沙僧。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兩個輒敢擅打上我們門來,可是這女子有書到他那國,國王教你們來的?”
沙僧已捆在那裏,見妖精兇惡之甚,把公主摜倒在地,持刀要殺。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書去,救了我師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説出,他就把公主殺了,此卻不是恩將仇報?罷、罷、罷!想老沙跟我師父一場,也沒寸功報效,今日已此被縛,就將此性命與師父報了恩罷。”遂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他有什麼書來,你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們來此問你要公主,有個緣故,只因你把我師父捉在洞中,我師父曾看見公主的模樣動靜。及至寶象國,倒換關文。那皇帝將公主畫影圖形,前後訪問,因將公主的形影,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我師父遂將公主説起。他故知是他兒女,賜了我等御酒,教我們來拿你,要他公主還宮。此情是實,何嘗有甚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
那妖見沙僧説得雄壯,遂丟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鹵,多有衝撞,莫怪莫怪。”遂與他挽了青絲,扶上寶髻,軟款温柔,怡顏悦色,撮哄着他進去了,又請上坐陪禮。那公主是婦人家水性,見他錯敬,遂回心轉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婦的恩愛,可把那沙僧的繩子略放鬆些兒。”老妖聞言,即命小的們把沙僧解了繩子,鎖在那裏。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鬆放鬆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與公主陪禮壓驚。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換了一件鮮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寶刀,佩在腰裏,轉過手,摸着公主道:“渾家,你且在家吃酒,看着兩個孩兒,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國裏,我也趕早兒去認認親也。”公主道:“你認甚親?”老妖道:“認你父王。我是他駙馬,他是我丈人,怎麼不去認認?”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麼去不得?”
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馬掙力戰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遺留的社稷。自幼兒是太子登基,城門也不曾遠出,沒有見你這等兇漢。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這等醜陋,若見了他,恐怕嚇了他,反為不美,卻不如不去認的還好。”老妖道:“既如此説,我變個俊的兒去便罷。”公主道:“你試變來我看看。”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間,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俊俏之人,真個生得:
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官樣,行藏正妙齡。才如子建成詩易,貌似潘安擲果輕。頭上戴一頂鵲尾冠,烏雲斂伏;身上穿一件玉羅褶,廣袖飄迎。足下烏靴花摺,腰間鸞帶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
公主見了,十分歡喜。那妖笑道:“渾家,可是變得好麼?”公主道:“變得好!變得好!你這一進朝啊,我父王是親不滅,一定着文武多官留你飲宴。倘吃酒中間,千千仔細,萬萬個小心,卻莫要現出原嘴臉來,露出馬腳,走了風訊,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縱雲頭,早到了寶象國。按落雲光,行至朝門之外,對閣門大使道:“三駙馬特來見駕,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來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有三駙馬來見駕,現在朝門外聽宣。”那國王正與唐僧敍話,忽聽得三駙馬,便問多官道:“寡人只有兩個駙馬,怎麼又有個三駙馬?”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妖怪來了。”
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那長老心驚道:“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靈。他能知過去未來,他能騰雲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進來,倒不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面。”國王准奏叫宣,把怪宣至金階。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禮。多官見他生得俊麗,也不敢認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卻當做好人。
那國王見他聳壑昂霄,以為濟世之樑棟,便問他:“駙馬,你家在那裏居住?是何方人氏?幾時得我公主配合?怎麼今日才來認親?”那老妖叩頭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月莊人家。”國王道:“你那山離此處多遠?”老妖道:“不遠,只有三百里。”國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裏,與你匹配?”
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兒好習弓馬,採獵為生。那十三年前,帶領家童數十,放鷹逐犬,忽見一隻斑斕猛虎,身馱着一個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將女子帶上本莊,把温水温湯灌醒,救了他性命。因問他是那裏人家,他更不曾題公主二字。早説是萬歲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當得進上金殿,大小討一個官職榮身。只因他説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莊所。女貌郎才,兩相情願,故配合至此多年。當時配合之後,欲將那虎宰了,邀請諸親,卻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殺。其不殺之故,有幾句言詞,道得甚好,説道:
託天托地成夫婦,無媒無證配婚姻。
前世赤繩曾系足,今將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着箭傷,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臣聞得昔年也有幾次取經的,都説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變作那取經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啊,那繡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把他一片虛詞,當了真實,道:“賢駙馬,你怎的認得這和尚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麼不認得?”國王道:“你既認得,可教他現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淨水,臣就教他現了本相。”國王命官取水,遞與駙馬。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唸了咒語,將一口水望唐僧噴去,叫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個變作一隻斑斕猛虎。此時君臣同眼觀看,那隻虎生得:
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隻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鈎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連眉。獰猙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須直直插銀條,刺舌駙駙噴惡氣。果然是隻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
國王一見,魄散魂飛,唬得那多官盡皆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領着將軍校尉一擁上前,使各項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打為肉醬。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傷。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鐵繩鎖了,放在鐵籠裏,收於朝房之內。
那國王卻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尚害了。當晚眾臣朝散,那妖魔進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宮娥綵女,吹彈歌舞,勸妖魔飲酒作樂。那怪物獨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豔質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為,跳起身大笑一聲,現了本相,陡發兇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傣咋的把頭咬了一口。嚇得那十七個宮娥,沒命的前後亂跑亂藏,你看那:
宮娥悚懼,綵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綵女忙驚,就如風吹芍藥舞春風。螟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那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磕損玉面,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躲在那短牆檐下,戰戰兢兢不題。
卻説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他在裏面受用,外面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驛裏無人,止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時分,萬籟無聲,卻才跳將起來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頓絕繮繩,抖松鞍轡,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雲,直上九霄空裏觀看。有詩為證,詩曰:
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
今宵化虎災難脱,白馬垂繮救主人。
小龍王在半空裏,只見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那八個滿堂紅上,點着八根蠟燭。低下雲頭,仔細看處,那妖魔獨自個在上面,逼法的飲酒吃人肉哩。小龍笑道:“這廝不濟!走了馬腳,識破風訊,翽匾秤鉈了吃人,可是個長進的!卻不知我師父下落何如,倒遇着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師父不遲。”
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宮娥,真個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裏面,對妖魔道聲萬福:“駙馬啊,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斟酒來。”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鍾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舉着壺,只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過嘴來,吃了一鍾,扳着死人,吃了一口,道:“會唱麼?”
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依腔韻唱了一個小曲,又奉了一鍾。那怪道:“你會舞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佩寶劍,掣出鞘來,遞與小龍。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丟開了花刀法。那怪看得眼吒,小龍丟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身躲過,慌了手腳,舉起一根滿堂紅,架住寶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兩個出了銀安殿,小龍現了本相,卻駕起雲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場黑地裏好殺!怎見得:
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一個放毫光,如噴白電;一個生鋭氣,如迸紅雲。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貓飛下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
他兩個在雲端裏,戰彀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筋麻,老魔的身強力壯。小龍抵敵不住,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寶刀,一隻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後腿上着了一下,急慌慌按落雲頭。多虧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鑽下水去。那妖魔趕來尋他不見,執了寶刀,拿了滿堂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題。
卻説那小龍潛於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跳將起去,踏着烏雲,徑轉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於槽下。可憐渾身是水,腿有傷痕,那時節: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
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災,小龍敗戰。卻説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裏,拱了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什麼去處。摸摸眼,定了神思,側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斗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師父,奏準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着老豬明日來救沙僧罷。”那呆子急縱雲頭,徑回城裏,半霎時,到了館驛。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師父,只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後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八戒失驚道:“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麼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師父,把馬打壞了。”
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呆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那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戰兢兢的道:“兄弟,你怎麼今日説起話來了?你但説話,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龍道:“你知師父有難麼!”八戒道:“我不知。”
小龍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禁他不過。好道着一個回來,説個信息是,卻更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師父變作一個斑斕猛虎,見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裏面。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只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裏,又尋不見師父。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敗。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螟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着了一下,故此鑽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
八戒聞言道:“真個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麼?”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小龍聞説,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裏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麼?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散火,還等什麼?”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啊,莫説散火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個人來。”
八戒道:“教我請誰麼?”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兒咒》。我也只當耍子,不想那老和尚當真的念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麼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成麼?”
小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説師父有難,只説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並,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師父。”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小龍道:“你去你去,管情他來也。”
真個呆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着雲,徑往東來。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按落雲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
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看來是行者在山凹裏,聚集羣妖。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聖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場,也不做什麼和尚了。如今既到這裏,卻怎麼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那呆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當中擠着,也跟那些猴子磕頭。
不知孫大聖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那裏來的?拿上來!”説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裏來的夷人?”八戒低着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羣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紥。若不留你,你敢在這裏亂拜!”
八戒低着頭,拱着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説是什麼夷人!”行者笑道:“抬起頭來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
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他聽見一聲叫,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他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説話了。”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經去,卻來這裏怎的?想是你衝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八戒道:“不曾衝撞他,他也沒什麼貶書,也不曾趕我。”行者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裏怎的?”
八戒道:“師父想你,着我來請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麼又肯想我,又肯着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實想你,委實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説我們不濟,説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
行者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八戒道:“賢弟,累你遠來,且和我耍耍兒去。”八戒道:“哥啊,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望去遲,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辭,只得隨他走走。二人攜手相攙,概眾小妖隨後,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聖回家,這幾日,收拾得復舊如新,但見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雲。周圍有虎踞龍蟠,四面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峯峭壁,山後有花木穠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綵嶺頭峯。日影動千條紫豔,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賢弟,可過得日子麼?”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説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之處,怎麼説度日之言也?“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只見路旁有幾個小猴,捧着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豔豔的楊梅,跪在路旁叫道:“大聖爺爺,請進早膳。”行者笑道:“我豬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薄,將就吃個兒當點心罷。”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卻也隨鄉入鄉是。拿來,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嘗新。”
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那呆子恐怕誤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裏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裏去耍耍。”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哪裏去?我這裏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什麼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但上覆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呆子聞言,不敢苦逼,只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只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着八戒,聽他説些什麼。
真個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頭指着行者,口裏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罵幾聲。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道:“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罵幾聲。”行者大怒,叫:“拿將來!”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
畢竟不知怎麼處治,性命死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