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寫作三部曲 | “人類內心衝突是真正且唯一值得書寫的對象”_風聞
叶伟民-曾任ZAKER总编辑、南方周末特稿编辑、记者2019-02-13 22:26
本文為新聞專業期刊《新聞與寫作》專欄文章,刊登於2019年第2期。
文 | 葉偉民
榮格有言:**“最微不足道但有意義的事物,也比最偉大但無意義的事物更有價值。”**這事兒我有發言權。
我至今仍記得一篇英語閲讀理解,也許是中學的吧。內容很簡單,大意是一個肥宅和揹包客辯論:人活着到底該不該去旅行?
肥宅的觀點是:浪啥浪,哪裏的人都一樣,還不是開心咧嘴、傷心抹眼?揹包客搶過話茬,説:“背後的原因卻大不一樣。”
我太喜歡這段了,有點哲思語錄的意思。那個下午,我幹顧着玩味這段話,單詞忘了記,漂亮的英語老師也不看,更別説“偉大”卻遙遠的高考了。
後來我寫作了,某次舉筆躊躇,突然想到那個年少的午後,像有人在耳邊打了個響指,是的,“原因大不一樣”,這才是人物命運背後的根本驅動。也就是説,誰哭了誰笑了不重要,全然在於“為什麼”。
同樣被打,《悲慘世界》的芳汀無法挽回地滑向幻滅;楊過正氣不失終成大俠;阿Q則在調戲尼姑中尋求精神勝利。面對困境,A這樣選擇,B那樣面對,每一個細節都是鏡子,都那麼耐人尋味。
也正因如此,回答每一個“為什麼”,都是一場迤邐壯闊的遠征——內窺人類的內心世界,外觀現實、命運和一切哲學命題。
《悲慘世界》裏的芳汀
阿Q
細節,還是細節
世間諸多迷思,作家試圖用筆開藥方,相當部分就藴含在一個個虛構或真實的人物中。
不同的人性解讀必然導致不同的人物形象,比如孫悟空對白骨精,是嫉惡如仇還是愛恨無疆,是兩種藝術效果,六小齡童和周星馳對此分別有過經典的演繹。
**失敗的人物塑造多種多樣,歸根結底是隻求“是什麼”而不問“為什麼”,**其中一種極端形式是事蹟羅列,把一個人做過什麼按時間排序,我把它稱作“詞條體”或“報幕體”,硬生生把有趣的靈魂寫成了“紙片人”。
**從細節中來,到細節中去,**才是人物寫作正確的打開方式。
畢飛宇例舉過《紅樓夢》裏金子般的18個字,它們出現在劉姥姥初進榮國府,見到王熙鳳的一幕——“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這裏頭有着人世間的萬水千山,何謂尊卑、何謂侯門、何謂“白玉為堂金作馬”,都通過簡單的動作,化作尋常經驗,落地入心了。
劉姥姥
具體到實操層面,人物的刻畫不是無差別地攤大餅,而是有策略和步驟的,我們大可劃分為三層。
**第一層,最基礎的人物展示,包括外表特徵、行為細節、嗜好習慣等。**這一部分既可白描,不具備任何意義,也可作為鋪墊或埋下伏筆。但總的來説,是一種簡單直白的展示,就像你在見一個陌生人之前,先行了解其特點,好在人羣中能一眼認出。
《紅樓夢》是這樣描寫賈寶玉的——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鬂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這副花美男的模樣,和武松這樣的硬漢放在一起,像差了一個時空。《水滸傳》中有云——(武松)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
賈寶玉
武松
抓住這些顯性而客觀的特徵,他們是通往人物內心的第一扇門。邁過去,我們就可以進入第二層了,即交代故事背景和人物性格、慾望等內在特徵。
這個階段,作者的意圖就無須隱藏了。賈寶玉柔若嬌娥,武松銅皮鐵骨,背後實質是一個富二代和一個鳳凰男的成長史。環境決定性格,性格決定命運,他們自然擁有了迥異的人生慾望,慾望又滋養戲劇衝突,故事的圖景就展開了……
《老人與海》經典的老漁夫形象,和作家賦予他飽滿的人物個性密不可分。像弓拉得越滿,藴藏的能量就越驚人。
海明威很巧妙地藉助獵物來展現獵人的內心,文中不乏這樣的對話和描寫——
“魚啊,”他説,“我愛你,非常尊敬你。不過今天我得把你殺死。”
我們像親兄弟一樣航行着……是它在帶我回家,還是我在帶它回家呢?
這種相愛相殺深遠微妙,充滿哲理,無不透射出老漁夫獨特的情愫和強者品格。
《老人與海》裏的老漁夫
讓麻煩更大一些
人物寫作的第三個層次,也是最硬核的一步——開啓困境,加大沖突,讓人物做出反應和選擇。
沒有衝突就沒有故事,對人物來説,沒有經歷困境就不足以談人生,**要讓人物遭遇的麻煩更大一些,直至壞得不能再壞,戲劇張力才得到釋放,**也最大程度激發讀者的代入感,就是常常説的“入戲”——這些“伎倆”,好萊塢的導演們已經用得非常嫺熟。
**困境是人性的顯影劑,**既可催生英雄,也能照出懦弱,既可辨別奸佞,也能檢驗忠誠。人心的至明至暗、至繁至簡、至強至弱,都為創作提供了無限可能。
《活着》裏的福貴是個十足的倒黴蛋,一開局便麻煩不斷,最後身邊所有人都死了,只剩老牛為伴。命運看似取勝,卻暴露了黑血和獠牙,也把福貴塑造成當代文學最具批判性和思想性的人物形象之一,在某種意義上,其與《老人與海》有所交輝,即那句著名的格言——
“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
《活着》裏的福貴和妻子家珍
**困境的極端形式之一就是兩難,無論做哪一種選擇,都會引向災難。**電影《唐山大地震》有一幕:震後,姐弟倆被一根橫樑困在兩頭,抬起一邊就會壓住另一邊,只能活一個。
救援人員讓母親(徐帆飾)做決定,無論怎麼選,她至少要殺死自己一個孩子。母親最終做了一個痛苦終生的決定——救弟弟。
這個“兩難”讓屏幕內外同煎熬,就像宇宙大爆炸前的“基點”,內藏無窮的張力。此後的故事均由此而發,在這場漫長的救贖中,母親、姐姐、弟弟三人的形象都被刻畫得入心入肺。原著叫《餘震》,我認為很恰當,有怎麼樣的困境,必定會給人物注入怎麼樣的藝術生命力。
《唐山大地震》裏絕望的母親
比宇宙更廣闊的地方
人物寫作在虛構和非虛構創作中遵循相似的原理,實操中卻略有差別。前者是“創造”一個人物,後者是“再現”一個人物。也就是説,非虛構題材是有“真實”為鐐銬的,一個人是否值得寫,必須滿足一些條件,例如回答以下問題:
1、他/她的故事是否具有廣泛的代表性?
2、他/她是否遭遇困境?有嘗試掙脱嗎?
3、故事情節精彩嗎?
4、有沒有人性的折射和深刻的寓意?
……
這個清單還可以列更長,經過層層“拷問”的人物,才兼具敍事美感和樣本意義,甚至還可能比小説人物更精彩。
細節是故事的基石(寫人也是),那麼蒐集它們就變得非常必要。作家嚴歌苓很多作品都是用腳丈量出來的,她在一次分享中説——
“我寫《陸犯焉識》,我花了很多的錢,要去青海去體驗生活,要花錢去開這個座談會,把勞教幹部什麼的請來,然後我要找人陪同我,我要找很多關係來了解這些故事,很多時候我是不計成本的。”
《歸來》裏的陸焉識
充足細緻的採訪,其重要性如何形容都不為過。那些認為虛構寫作是純“拍腦袋”的想法,既低估了現實,也高估了自己。路遙為寫《平凡的世界》,蒐集材料並採訪了三年,他這樣解釋:“故事可以編,但生活不可以編。”
最後,**還有一種常見而難以察覺的陷阱——“臉譜化”的人物寫作,**大人物就一定淡泊名利,老人就一定和藹慈祥,孩子就一定天真爛漫,父母就一定含辛茹苦……
這是早期“高大全”文學的遺毒,抹殺了個體差異和人性的複雜。人類的精神世界是比宇宙更廣闊的地方,正如福克納在半個多世紀前留下的忠告:“人類內心衝突是真正且唯一值得書寫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