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天臨真正傷害的,是那些認真做學問的博士生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9-02-13 13:22
來源:微信公眾號“浪潮工作室”
最近,禿頭率最高的羣體之一——廣大未畢業和已畢業的博士生們,罕見地高度關注一條娛樂新聞:北京電影學院博士、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博士後翟天臨,學術履歷遭到質疑。
作為頗有名氣的演員,翟天臨一直致力於樹立“學霸”人設,畢竟娛樂圈連解開二元一次方程的關曉彤都被稱為學霸了,何況這位北影博士。
但翟在直播中不小心説漏了嘴,發問“知網是什麼”,無聊的網友遂去知網搜索了半天翟博士,愣是沒找到他的學術成果。
博士們憤怒了,咆哮了:我們連年都不能好好過,滿腦子想着的都是研究文獻、實驗數據、C刊發表、博論開題,付出幾年的青春、承擔巨大壓力拿到的博士學位,翟天臨憑什麼都沒有就輕鬆拿到了?
許多人舉起“捍衞學術”的大旗向翟發起進攻,更有人感嘆:中國博士的艱難現狀終於藉此機會被大眾認識。有人説,翟天臨“燃燒了自己”,照亮了慘兮兮的學術界。
為什麼像翟天臨這樣的人,在中國也能拿到博士學位?翟天臨博士到底是如何傷害了那些真正勤奮做學問的博士生?
(P. S. 由於學制不同,本文所稱中國博士生,僅指中國大陸,港澳台暫不列入討論。)
“先C刊,再畢業”
翟天臨博士學霸人設的崩塌,是從他不知道知網是什麼開始的。緊接着活躍在互聯網上的博士生、碩士生加入吃瓜隊伍,發現知網上竟然沒有搜到翟博士發在C刊上的論文。
翟博士不知道知網,不會連C刊也不知道吧?
2018年6月29日,北京,翟天臨身着博士服拍畢業照 / 視覺中國
在中國,博士生們面臨的畢業壓力主要來自兩件事:博士論文和期刊發表。通常,理工科博士要求要有文章發表在SCI期刊上,人文社科則是CSSCI期刊,簡稱C刊。
SCI和C刊的發表數量,各所高校的要求不同,基本上人文社科以2篇C刊為底線。學術的所謂“象牙塔”,實際上是一個層級分明、等級森嚴的高塔,要靠一篇又一篇的論文發表攀爬上去。
所以很多博士們為了做研究,甚至熬禿了頭,最後堂堂正正把自己的成果發上了C刊畢業。像翟天臨這樣不認識知網、沒發過C刊的人,一樣也叫博士,真正傷害的是那些靠自己的努力拿到學位的人。
無聊的網友在北京電影學院移動圖書館搜到了翟博士發表的三篇署名論文,發表的刊物都不是C刊,其中兩個《綜藝報》、《意林》(題個字也算論文?)甚至連學術刊物都算不上。按正常流程,他應該連博士答辯的資格都沒有。
北京電影學院移動圖書館搜索翟天臨出現的論文發表結果 / 網絡
2017年,華中師範大學的範軍教授在接受湖北日報採訪時,就曾經算了一筆賬:全國各學科的C刊每年大概能發表12萬篇文章,但是“嗷嗷待發”的博士生們每年就有6萬篇發表的需求,佔掉了一半。
但翻開期刊,博士生髮文的比例根本達不到這麼高。僧多粥少,範軍認為:“現在2篇C刊都快把博士生包括導師逼瘋了[1]。”
C刊難發,很多博士生不得不選擇延期畢業。
復旦大學的博士生劉文等人,勇敢直面博士們心中的隱痛,通過統計《中國教育事業統計年鑑》的數據,算出從2002-2013年的十二年間,國內博士生的延期畢業率越來越高,其中教育學延畢率從2002年的47.43%漲到2013年的65%,大多數人都沒法按期畢業,像工學博士,延期率實際上高達70% [2]。
雖然大部分學校都規定了7年甚至8年的最長年限,超出年限就拿不到博士學位了,但延期歸延期,最後真的被淘汰、拿不到學位的博士並不多。
中國的博士淘汰率很少有公開數據,但根據教育學者陳金聖等人對教育部公佈的博士生人數變動數據所作分析,博士淘汰率應該在4%到20%之間。有確切淘汰人數可以統計的2006-2009年,淘汰率是5.3%-5.6%——這和美國博士高達38%的淘汰率形成鮮明對比[3][10]。
美國高校對博士生基本沒有發表論文的要求,因為美國的頂級期刊並不多,每期能登載的文章數量有限。如果也搞一個“先C刊,再畢業”,那大家都別想畢業了。
不發文章的情況下,美國博士的高淘汰率很大程度上拜“博士資格考試”所賜。這場考試有多虐?著名社會學家、美國布朗大學博士馬戎教授的親身體驗是,布朗大學約有四分之一的人無法通過考試[9]。
11月15日,山東濰坊,海歸博士孫遜運對一名前來應聘的博士進行面試 / 視覺中國
而中國依樣畫葫蘆的“博士生中期考核制度”,卻沒有成熟的淘汰機制,只是規定類似於“必修課不低於70分”、“沒有受過處分”之類的鬆散標準。辦事認真的學校還能起到點督促作用,但大多數都淪為了“學生填表、導師簽字”的走過場[12]。
畢業的要求高到讓人崩潰,畢業率卻並不低於歐美大學。這是説明中國的博士比美國更頑強更優秀嗎?答案相信大家心知肚明——這隻能説明我們的要求雖然高,但是也有水過去的辦法。
買版面和抄襲的水博士
為什麼越來越高的畢業要求,仍然阻止不了翟博士這種人注水甚至舞弊?因為學制本身存在漏洞,有機可乘。
比如期刊發表的要求雖然嚴,但造就了“版面費”產業。所謂“版面費”,就是指學術期刊向文章作者收錢之後再發表。交得起幾萬塊的版面費,就能把一篇學術垃圾登上好的雜誌,就能把那些認真做研究的苦學生都壓下去。
收版面費和前面提到的C刊制度密切相關:這些期刊之所以能厚着臉皮收錢,就因為他們入選了C刊或者所謂“C刊擴展版”的名錄,身價也水漲船高了。
2017年,《求索》雜誌社原主編烏東峯落馬,其腐敗行徑的一部分就是利用《求索》的C刊身份,收取版面費。從2008到2016年的八年間,《求索》的版面費標價漲了十倍。巔峯時期,發一篇文章能收作者5萬塊。法院判決書認定就版面費一項,烏東峯就吞掉了近千萬元[4]。可以説,烏東峯靠一己之力拉高了全國小編的平均工資水平。
2018年中國人民大學迎來博士學位授予儀式 / 視覺中國
大多數踏實做研究的博士為了學位熬禿了頭,但就有些心術不正、想走捷徑的人,早早交錢買好了版面——不然哪裏來的大量市場需求將版面費炒到一文數萬的高價呢?
而當C刊們留出拿來收錢的版面後,留給乖乖做研究的博士生的餘地自然就更少了。所以上海師大教授方廣錩就曾講過一句很難聽的話,認為C刊評價體系是“劣幣驅逐良幣,逼良為娼”[5]。
點開一些學術論壇,就會看到一些鑽空子的博碩士生們在“互通有無”:哪家期刊收的版面費價格適中、發文迅速,哪家又貴又慢。比起計算實驗數據、社會調查數據,算算版面費顯然更有利於順利畢業。
當然,比起“論文代寫代發”產業,“版面費”產業已經是學界良心了:交了版面費的文章也有可能是作者自己認真寫的,比起那些直接抄襲的、找代寫的,也算親力親為了。
像翟博士這種捨不得買C刊版面,發表的期刊也注水,論文抄襲拼貼、矇混過關也不足為奇了。
無聊的網友特地給翟博士的三千字小論文查了重,結果發現各平台的查重率在19%到57%之間不等,知網查重結果為40.4%。
被抄襲最狠的黃山學院文學院黃立華教授,都忍不住在朋友圈吐槽:“這個表演打假警察的人是要我起來打假嗎?”
被翟天臨打斷抄襲論文的原作者黃立華教授的朋友圈截圖 / 微博用户@冉於溪
翟天臨博士之所以會明目張膽抄襲,就是抱着“可能不會抽查到我”的僥倖心理。據統計,2014年教育部抽查博士論文共5181篇,但這一年的博士畢業生就有53653人,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論文會被抽查[6][7]。
而那些沒有被抽查到的文章中究竟還藏着多少抄襲複製就很難説了,雖然有導師審核、外審、答辯委員會等一系列的預防措施,但都有可能存在説不清道不明的利益關係——因為總是有論文在作者畢業很久後,才被發現是抄襲。比如2017年,復旦大學博士仇思雋的學位論文被判定為抄襲,不僅目錄、內文和參考文獻抄襲,連致謝都抄襲了。
但他早在2013年就畢業走人,而那麼多監管環節愣是沒有一環起到作用,最後還得靠網友爆料[8]。
特殊國情特殊照顧
高要求和層層鋪設的監管,為什麼起不到作用?
在中國,博導和博士生之間更像是中國傳統的師徒制,老師的權力非常大。
前面提到的發C刊,能不能和導師一起署名、或得到導師私下推薦,發表的概率顯然有很大差別;導師能夠決定博士生能否參加答辯,握有博士畢業之門的鑰匙。
缺乏完善的制度約束,導師的權力就會變成無孔不入、令人窒息的控制。去年引起很多熱議的幾起博士自殺案件,學生被導師壓榨難以畢業、陷入絕境。
西安交大博士溺亡所在的實驗室,其女友稱“他曾抱怨博導、自殺未遂” / 視覺中國
反過來想,導師如果在圈子內吃得開,那也能帶着連導師名字都寫不對的翟博士飛黃騰達。
2010年,《中國博士質量調查》一書出版,書中數據指出國內的博導們同時指導20名博士以上的不在少數,有一位甚至能帶110多名博士生。正常情況下,一位博導每屆帶2位博士生左右,一般不超過10位。
但學界的規則就是:越是“大牛”,掌握的資源越多,就越能帶更多的學生。往往這種導師也沒有什麼時間指導,學生也只能硬着頭皮幫導師幹活,最後學術水平如何只能靠自己。但是大牛仍然門庭若市——因為跟着他們能找到更好的工作[13]。
除了導師導致的水,還有權力帶來的水——像翟天臨這種水博士最嚴重的並非發生在娛樂圈,而是在官場。
對此,學界已經有人指出來——中國人民大學校長紀寶成就曾説:“中國最大的博士羣體並不在高校,而是在官場。”清華大學教授蔡繼明直言:“中國大多數官員的文憑都是混出來的[11]。”
2002年南京大學為聯合國前秘書長布托·加利頒發名譽博士學位證書並佩帶校徽 / 視覺中國
儘管我們的制度規定得很清晰,甚至嚴格,但總有些“翟博士”能高於制度,絞盡腦汁利用漏洞,繞過規則,把老實奮鬥的人踩在腳底。
一個不用發C刊就能畢業的翟博士背後,是許多個靠抄襲、交錢買版面、賄賂打通關節來畢業的博士。他們還需要發C刊,也知道什麼是知網,但和翟博士一樣,他們的存在,是對所有勤奮努力者的無情嘲弄與侮辱。
參考文獻
[1] 學者炮轟博士畢業需發表論文數規定:C刊給出大半位置也不夠, 湖北日報
[2] 劉文,廖炳華,廖文武.我國博士生延期畢業實證研究[J].現代教育科學,2016(08):1-8.
[3] 張良,鄔小撐.發展中淘汰:高校博士研究生淘汰制的構想[J].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14(01):59-61.
[4] 譚君. 一本期刊的“論文生意”:主編情婦從中介大量收稿,給錢再發, 澎湃新聞.
[5]方廣錩:白喊再喊喊——CSSCI與學術評價標準, 學術批評網.
[6] 王頂明.我國研究生教育事業發展現狀分析[J].北京教育(高教),2016(10):8-10.
[7]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網站. 2014年數據·分部門、分計劃研究生數(總計).
[8] 復旦一博士論文抄襲被撤銷學位 今後將加大處罰, 新華網.
[9] 馬戎.如何回應“錢學森之問”——中國的博士生培養體制應當如何改進[J].社會科學戰線,2016(12):223-241.
[10] 陳金聖,李獻斌.我國博士生培養條件與機制分析:基於中美比較的視角[J].現代教育管理,2011(01):110-114.
[11] 中國最大博士羣在官場 最大官場又何嘗不在高校?廣州日報.
[12] 徐嵐,陶濤.督促還是淘汰:博士生中期考核機制形成及其實施效果研究[J].高等教育研究,2018,39(05):74-81.
[13] 雷宇,邱翔.我國博士培養師生關係闇火重重. 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