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特稿 | 李煜暉老師:情在《紅樓》(下)_風聞
章黄国学-2019-02-14 21:48
文丨李煜暉

04
哄不好就不哄
**我講《紅樓夢》,每到此處,都有男生替賈寶玉出主意。用什麼“花言巧語”才能把林妹妹哄好呢?**大家試了很多回,都被女生們用林黛玉的邏輯懟回去了。我給他們講了上面的道理,他們也就死了心。

既然“哄不好”,能不能從王熙鳳開玩笑起就好好表現,讓黛玉滿意呢?結果也不能。
1.賈寶玉先點破:“果然,我覺得這孩子就像林妹妹。”黛玉:“好啊!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他們拿我取笑也就罷了,你還跟着湊趣兒!”
2.賈寶玉不説話,不點頭,也不瞅史湘雲這一眼。林黛玉:“好啊!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他們拿我取笑兒,你竟然無動於衷!”
3.賈寶玉狠狠瞪了祥雲一眼:“別胡説!”林黛玉:“幹嘛?開個玩笑都不行?我在你心裏就是那麼開不起玩笑的人嗎?”
4.賈寶玉提前算了一卦,預知王熙鳳要開這個玩笑,提前退場避禍。林黛玉:“好啊!他們拿我取笑兒,我多難堪,而你竟然不在我身邊……”
……
《左傳》裏有個成語,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怎麼破?根據本人數十年的觀察和思考,女生生氣,如果避也避不開,哄也哄不好,還有一種辦法:不哄,走人!過一段時間,她們自己就好了。
試看林黛玉數落完賈寶玉之後的故事。
寶玉聽了,方知才和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怕他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落……想到其間,也不分辯,自己轉身回房。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的,一言也不發,不禁自己越添了氣,便説:“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了,也別説話!”那寶玉不理,竟回來躺在牀上……
寶玉這一走,林黛玉就被動了。你還真能一輩子不見面?有這本事你也不會生氣了。
誰知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假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
結果寶玉睡下了,沒見着。襲人拿來寶玉寫的一首曲子和一首偈子給黛玉看。黛玉看完,氣就消了。“不覺又可笑又可嘆”。不但如此,還把這些文字拿回了房去。更神奇的是,林黛玉竟然“次日和寶釵湘雲同看”。

等會兒!
昨天史湘雲不是還説林黛玉是“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嗎?林黛玉不是嫉妒眾人對寶釵的態度嗎?不是説“犯不着借別人的光”嗎?怎麼回事?轉眼三個人就又好了起來,賈寶玉這頓“夾板氣”白受了?
我小時候讀到“次日和寶釵湘雲同看”這句,百思不得其解。後來見得多了,才佩服得五體投地。是的!事實就是這樣的。這是《紅樓夢》最懂女人的地方,不僅懂得女人對男人的心理,也懂女人對女人的心思。
三個女人一台戲,不管她們內心有多少小糾結,彼此有多少小情緒甚至小怨恨,並不妨礙相互之間的“演技”。瞬間賭氣,瞬間和好,面子上滴水不漏,這是與生俱來的本事。至於史湘雲和賈寶玉賭氣,林黛玉也和賈寶玉賭氣,是她們知道賈寶玉可以用來“賭氣”。既不影響感情,也不影響決策。
説句大實話,一個愛你的女人跟你生氣,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過了也就過了,認真你就輸了。

05
寄生草
賈寶玉認真了,因為他不是一般人。他是“大聖大賢”“大奸大惡”之外的第三種人——“情痴情種”。
“情痴情種”不是電視上演的那些霸道總裁或者情場高手。那些會勾引女生的小技巧、安撫情緒的小竅門,自己不着急不上火,就把女生哄得團團轉的傢伙,頂多叫技術工人。現在很多女生專門喜歡這種技術人員,主要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情種”首先是認真。人家生氣了就認認真真的哄,哄不好自己就認認真真的生氣。他的情緒投入和情感投入真誠而專注,一點不比對方少。
賈寶玉不但是“情種”,還有文化。平時讀的那些閒書雜學湧上心頭,他開始從自己處理不好的情感世界裏抽離出來,認認真真思考人生。
他一邊往回走,一邊想:
正合着前日所看《南華經》內,“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句。
這是道家的文化,一句話概括:你吃飽了撐的!
回家接着想,提筆寫了一首偈子: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這是佛家的文化。我不太懂,不敢妄議。字面意思大體是説:你考驗我的心和意,我考驗你的心和意,考驗來考驗去,多沒意思;等到不需要考驗了,才算經得起考驗;等到連考驗的概念都沒了,那才得了真諦吧。
一句話概括:他灰心了。
《紅樓夢》第一回,空空道人抄寫“石頭記”,抄着抄着,因空見色,自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因改名“情僧”。這個“覺解”的過程也屬於賈寶玉。在這回書裏,他“傳情入色”,又“自色悟空”了。
寫完偈子,怕人看不懂,他想起了宴會上聽到的魯智深的唱詞: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有才就是好,瞬間仿寫一首: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紛紛説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這是與佛家有關的流行文化。曲牌叫做《寄生草》。寄生草,寄生草,多麼富有詩意和哲理的文字啊!莊子在《齊物論》中説,生者,寄也;死者,歸也。人活着,就像東西寄存在天地間,如夢如幻,飄飄蕩蕩,死了才是回家!這一點想通了,眼前的小挫敗,甚至大觀園裏的畢生“事業”,算得了什麼呢?

於是,賈寶玉“自覺無有掛礙,便上牀睡了。”
這時,哄不好的林妹妹卻主動來“探視”,還拿走了寶玉剛剛寫下的文字。她並不知道,夢鄉里的賈寶玉和剛才門外的賈寶玉已經大不相同。在王熙鳳、史湘雲和她自己一連串無意識的“幫助下”,悟了。恰恰,第二十二回題目的前一半就叫“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什麼曲文?魯智深下五台山唱的曲文。什麼時候聽的,薛寶釵“及笄”生日宴上。為啥悟了?因為林妹妹生了“嫌隙”,哄不好。啥叫“禪機”?入道參佛。有何表現?作了一首《寄生草》。悟了禪機會怎樣?出家。
賈寶玉後來真的出家了嗎?真的。在《紅樓夢》最後一回。
彼時,賈府早已敗落。早過笄年的薛寶釵,如願嫁給了寶玉。可是這個寶玉變了,再不會像今天這樣“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了。他像一段呆木頭,整天坐在那,一句話也不説。因為他的林妹妹死了,也再不能像今天這樣,把嘴一撇,道:“安靜些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就‘裝瘋’了。”
探春紫鵑正哭着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趕忙進來了。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説話。剛擦着,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説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着攏頭穿衣,只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紫鵑等都大哭起來。

雖然是續作吧,寶玉出家那一段寫得還真好:
一日,行到陵驛地方。船上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來?”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説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
讀到這裏,你有沒有聽到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那是《寄生草》的歌聲吧。是戲裏的魯智深唱的?是戲外的賈寶玉唱的?抑或是沒寫完的就死掉了的曹雪芹唱的?我已經傻傻分不清了。
當年給寶玉講戲的寶釵,此刻又作何感想?
當然,第二十二回的寶玉還不能出家。你看他那副樣子,寫完偈子還怕人看不懂,哪裏像個真正放得下的。所以當黛玉、寶釵、湘雲擔心他走火入魔,合夥來勸他時,三言兩語就把他問的啞口無言了。
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説罷,四人仍復如舊。
好一個“四人仍復如舊”,春秋筆法,和“遂為母子如初”,如出一轍。

有人細讀釵黛二人和寶玉打機鋒的那段文字,見寶玉啞口無言,就覺得這兩個女生好厲害!其實她們不厲害。那些機鋒只是文字遊戲,沒有真切的“覺解”,即內心體悟的過程。在這段故事裏,境界上有了小升華的,還是那個痴情投入的賈寶玉。
——魯迅
06
大宗師
天地間自有文字以來,最難寫的是情之一字。情最難處在男女之情。
《三國》壓根沒這些。用易中天老師的話説,如果不是要寫死戰綿竹,你都不知道諸葛亮還有兒子,更別説他談戀愛了。作者真省心啊!
《水滸》有倒是有不少,我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討論過,但寫的是欲,不是情。
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着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説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裏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
他必然好氣力,哈哈哈哈哈!
《邊城》當然有情,不過剛剛有點愛慕就結束了。朦朦朧朧的,美固然美,但不深,不透,有點飄。
遠處鼓聲已起來了,她知道繪有硃紅長線的龍船這時節已下河了,細雨還仍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
孫犁老師寫的很像“標語”。
雞叫的時候,水生才回來。女人還是呆呆地坐在院子裏等他,她説:
“你有什麼話囑咐我吧!”
“沒有什麼話了,我走了,你要不斷進步,識字,生產。”
“嗯。”
“什麼事也不要落在別人後面!”
——《荷花澱》
好的,你可以走了。
王小波寫的是性、義氣和反抗荒謬,這三者很多時候糾纏起來,分不開。
陳清揚説,承認了這個,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組裏,人家把各種交待材料拿給她看,就是想讓她明白,誰也不這麼寫交待。但是她偏要這麼寫。她説,她之所以要把這事最後寫出來,是因為它比她幹過的一切事都壞。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做過這事和喜歡這事大不一樣。前者該當出鬥爭差,後者就該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但是誰也沒權力把我們五馬分屍,所以只好把我們放了……
——《黃金時代》

**魯迅先生説,《紅樓夢》出現之後,傳統的手法都打破了。其實何止傳統的手法,《紅樓夢》既是現實主義的,也是現代主義的,有些東西甚至是後現代的主義的,超前了好多好多年。**單説寫情這件事,上下五千年,只金庸先生可與頡頏,魯迅自己都不行。但金庸畢竟寫的是武俠,那些江湖兒女情,意思到了,底藴還差點。
如果曹雪芹還活着,我真的很想採訪採訪他。
你是怎麼知道女生生氣時是那個樣子的?
你是怎麼讓每個人的話既不多也不少,就像他自己説的?
你是怎麼做到在同一個場面中寫活了多個人物的?
你是怎麼用生活的原生態寫出宿命的結局的?
你是怎麼判斷哪些信息要交代哪些信息不要交代的?
你是怎麼做到把不同的思想和文化融入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讓書中人和書外人同時產生超拔的感悟的?
你用了什麼方法操控着讀者的感情,隨着人物的悲歡離合,悲中喜,喜中悲?
你是有都少傷心,才能寫出“還淚之愛”的神話?寫到這個神話時,你是否想到一個為你流盡一生眼淚的女人,那時的你又平添了多少傷心?
你是怎麼構思,才能遙遙牽線,從第一回甄士隱的小興衰寫到賈府的大興衰,從甄士隱出家寫到賈寶玉悟禪機,再埋伏筆到最後那一回“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
你是怎麼在第二十二回幾千字裏面,通過一場宴會、一齣戲、一個玩笑、幾首詩,再加上後半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裏面一個猜燈謎的場景,就能既隱喻寶黛釵愛情悲劇,又揭示了賈府興衰的?
……
這種問題,每個讀者都能問出千千萬,每個人也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紅樓”就像構思精嚴的迷宮,讀者看到“路在腳下”,走着走着就能發生共鳴,甚至能猜出迷宮主人的一部分心意,但他究竟如何建造這座迷宮,永遠沒人説得盡,也永遠沒人説的清。
曹雪芹老師死得早,長歌當哭。
這兩年,文學界好像挺繁榮。這個文學,那個文學,捧出了一排排的“大師”,作家本人也似乎甘之如飴。每當此時,我就想勸列位買本《紅樓夢》,對着曹雪芹的名字,弱弱的問自己一句:配嗎?
07
情人節
幾天前,畢業多年的李姓男生打電話。説他現在的女朋友,小性子,小脾氣,動不動就生氣,還愛哭,年都沒過好。聊着聊着,就聊到我當初講《紅樓夢》的事,他若有所思。
放下電話,我想:“八戒,為師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轉念又想,馬上到情人節了。我雖年級大了,不過這節,但為情所苦、不能自拔的“大豬蹄子”不知有多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盡在紅樓。
願天下有情之人,好好讀書!


作者簡介
李煜暉,語文老師。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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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主編:孟琢 謝琰 董京塵
專欄畫家:黃亭穎
責任編輯:張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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