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説那本書很黃?有多黃??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02-15 17:48
我第一本看到臉紅心跳的書,是《封神演義》。土行孫和鄧蟬玉洞房那段。我想:古人寫書,真黃!
小學三年級,《書劍恩仇錄》,陳家洛看香香公主洗澡。啊太過分了,真想捂眼睛!
《雪山飛狐》,胡斐和沒怎麼穿衣服的苗若蘭在牀上躺着,沒眼看啊沒眼看!
《天龍八部》,夢郎夢姑,這這這,怎麼話説得好好的,突如其來就過來一個裸女?——之前木婉清被騙吃了藥,想跟段譽做夫妻,不也沒做成麼?虛竹這裏直接到位了?
《神鵰俠侶》,楊過給陸無雙接肋骨,盯着人家胸部呆看。公孫綠萼給父親脱衣驗明自己沒偷東西。楊過居然還看呆了,這個人真是嘖嘖嘖!
讀古龍。
《陸小鳳傳奇》,陸小鳳半夜裏被脱了衣服的上官雪兒摸到牀上。我想:古龍筆下的女人,真擅長脱衣服。
《多情劍客無情劍》,林仙兒初見李尋歡那一次就脱光了。我想:古龍筆下的女人是不是都得脱光?
《幽靈山莊》,葉雪跟陸小鳳剛見面,嗖嗖嗖又脱一干淨。我想:得!
有些東西,當時並沒讀懂。
我讀《天龍八部》時年紀小,看白世鏡跟馬伕人調情,“你身上有些東西,比月亮更白更圓”。我沒明白:那是啥意思呀?
《紅與黑》和《包法利夫人》,也是:讀着好像也沒什麼呀,幹嘛要被禁呢?
川端康成《雪國》,我小時候讀到最後都莫名:主角和駒子,到底有沒有一腿呢?
《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特雷莎去找外遇那段,裸體去洗手間什麼的,那段我看了也莫名其妙。
《三劍客》,我很多年後才發現,達達尼昂其實是跟米萊蒂睡過了的,但當時讀不懂啊,以為他倆很純真,聊了一晚上的天。
王小波《黃金時代》,當時大家都目為黃書,我看了倒覺得問題不大。他只是寫得直白,還很美,但不太會讓人看到性起。
讀《紅樓夢》,説賈寶玉和秦鍾如何親暱,也就過去了。後來《鹿鼎記》後記,金庸説賈寶玉,“既有秦鍾,又有蔣玉菡”。我愣了:原來他倆不是普通好朋友啊?
《圍城》裏,方鴻漸的兩個弟媳婦,誤會孫柔嘉和方鴻漸是奉子成婚,討論孫柔嘉照片裏的身材是否顯肚子了云云。我小時候,根本沒明白,還在想:這妯娌倆對大嫂的身材,關心成這樣?
當然,那時候也不明白,為什麼方鴻漸在船上,聞見鮑小姐爽身粉的味道,怎麼就那麼高興。
《倚天屠龍記》,我是小學五年級看的,張無忌撓趙敏的腳,當時只覺得好玩:成年人還玩撓癢呢!
後來年紀略長,重讀張無忌刺激趙敏,這句子:
張無忌忍心不理,繼續施為。趙敏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連周身毛髮也癢得似要根根脱落,罵道:“臭小子……賊……小子,總有一天,我……我將你千刀……千刀萬剮……好啦,好啦,饒……饒了我罷……張……張公子……張教……教主……嗚嗚……嗚嗚……”張無忌道:“你放不放我?”趙敏哭道:“我……放……快……停手……”
現在看來,真是浮想聯翩……
初次讀來衝擊力最強的,是大江健三郎的某幾部。
當時聽説他是1994年諾獎嘛,特意招來讀,結果:
《性的人》,男主角在地鐵裏動手動腳,細緻描寫他如何撫摸女性: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地鐵痴漢這個勾當。
《我們的時代》一開始就是南和妓女在歡愛,南還發明瞭“只要想着哲學,可以延遲高潮”的法子。
《個人的體驗》,男主角去找舊情人來緩解兒子畸形的痛苦。
經過大江健三郎後,其他名著作者所謂禁書,都刺激不了我了。
《洛麗塔》,其中有色慾描寫的其實挺少,而且第一卷結尾那段,寫得很美,就是純虛寫了。
《金瓶梅》這書,我看到後來,簡直為了找吃的:宋蕙蓮的燉豬頭、應伯爵吃的豬肉打滷麪、西門慶吃的糖衣梅、常峙節老婆做的螃蟹、孟玉樓給的福仁泡茶,家常喝的金華酒……個人所見,李碧華的《潘金蓮之前世今生》,寫情色場面,怕還比《金瓶梅》妖豔動人些。
《南迴歸線》和《北迴歸線》,看了覺得還行,也沒有生理衝動,“文字很有激情啊”,過去了。
可能大江健三郎那些重口味小説,永久提高了我的閾值吧。
我高中時,有個同學郊區來的,跟我説,他讀卧龍生《金劍鵰翎》,覺得這書太黃了。
我想:那書我讀過啊,哪兒黃了?不就是什麼蕭翎嶽小釵百里冰之類的,很純愛啊。
後來他帶了一本讓我看。我愣了。
封面倒是《金劍鵰翎》,內容也大致相仿,但在某些段落,會突如其來,插入一段不對勁的描寫——原書裏沒有的!
我都詫異了。一翻這書,沒有印廠,沒有版權號。後來知道了,是本地鄉下廠子盜印的。在各類天高皇帝遠的武俠書裏,插幾段這種描寫,郊區鄉下工人喜聞樂見。
我過年回鄉下,跟鄉下一位長輩聊過這個,他覺得這很正常,而且功德無量。
“這種書,我們也有!你不知道,我們鄉下人無聊,只好看看這個。我兒子結婚時,不知道該怎麼洞房,我就給他一冊這個書放在新房裏,第二年就生兒子了!我媳婦也愛看!”
人民愛看,沒法子啊!
我跟其他朋友聊起過。他們承認,自己最初去讀《洛麗塔》,讀《挪威的森林》,不是衝着納博科夫和村上春樹的大名,而是,“據説那書黃得很”。當然,陰差陽錯,從此也成了納博科夫和村上春樹的擁躉,也算歪打正着。當然,我也有朋友是衝着田小娥和黑娃那段去讀《白鹿原》的,結果也愛上這書了。
反過來想,也不錯。大多數人讀書,並不認作者,而是衝話題去的。“這本書得了諾獎”、“這本書很有爭議”,去了。納博科夫當年《洛麗塔》初出版時,飽受爭議,如果不是英國小説家格雷厄姆·格林幫腔,這本書在評論界可能就要糟糕。但反過來,這本書的暢銷,也讓他終於有錢有底氣,不用在大學憋講義,可以去寫東西了。
世上路途千萬,但如果能通向好的結果,也不壞。信佛的朋友跟我説過,真法不能以語言形容。釋尊打那麼多譬喻,也是為了方便大家理解,通向那條路罷了。如果因為誤會,最後能讀到幾本好書,也不錯。
《倚天屠龍記》裏,張無忌離開冰火島前,謝遜曾逼迫他背下許多武功要訣,還説“雖然你現在不懂,但先記着,將來總會懂的”。周伯通讓郭靖背《九陰真經》,不管有用沒用,先揹着再説。
閲讀與遊歷,其實也不為都記下來,只是留個印象,在心裏生根。日後觸景生情,總會懂的。
至於許多東西,也不必求一次性就懂。沒到那個時候呢。好東西,早看了總比晚看了好。反正以後,慢慢也就懂了。
不是我們少年時的環境格外純真,如今不純真了:世界一直不純真,只是少時被打掃得格外純真罷了。實際上,如今滄海桑田經歷過,會發現少時覺得黃的段落,壓根兒沒問題,有許多還純真俏皮呢——只是因為少時所受的教育,草木皆兵,將一點美好的人之大欲,都當成了罪惡。
如上所述,我初讀大江健三郎時,受了巨大刺激。但好歹記住了一個細節:《我們的時代》一開篇,男主角南靖男和一個妓女鬼混,小説裏提供了一個法子:説想要延遲男性性高潮,可以一邊做愛,一邊想想哲學。我初看這句話時,根本不明白。要許多年後,才明白大江健三郎除了能得諾貝爾文學獎,也很有生活啊。
這種好知識,早知道了,也挺好——雖然要晚些才領會,但畢竟是好知識啊。
很多年後,我自己翻譯了曾經的禁書《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當時遇到個難題:
具體怎麼描述器官,才能不被刪節呢?具體怎麼寫才能顯得不出戲?
我那編輯是個男生,如果有人翻看那段時間我倆的聊天記錄,會發現我們的對話,充斥着各種下半身徵詢,乍看就像是泌尿科醫生問診。最後結論是:照實寫。越實在越明白,越遮遮掩掩,反而顯得猥瑣。
討厭的事是:勞倫斯在小説後半段發神經,讓男女主角給彼此的器官起名字。女主角説男主角的那玩意叫“約翰·托馬斯”,男主角説女主角的那玩意叫“簡夫人”。所以這段,我只好這麼譯:
男人終於用土腔低聲説:“哎,我的小傢伙,你還挺不錯呢。你可以盎然無畏,你可以悠然自得,萬事不求人。你是不是我的主人啊,約翰·托馬斯(1)?你比我更生動,你比我更沉默。你想她麼?你想我的簡夫人嗎?你又沉溺了。啊,你又微笑着勃起了。那就去問簡夫人(2)吧。你説,哎呀,請開門吧,光榮的國王要進來了!哎,你這不害羞的東西,你要的只是一個洞孔。告訴簡夫人,説你要一個洞孔好進去。約翰-托馬斯,你和簡夫人的孔!……”
然後我一本正經地做注:
(1)(2)此處約翰·托馬斯與簡夫人,系謔指男女性器官。
尷尬的是,我後來請幾個朋友讀譯文——當然只請他們讀了潔本。男主角在小説最後,有這麼段給女主角的情話:
現在,我甚至無法停筆。 但我們很大程度上是在一起的,我們只得繼續守候,沿着各自的路途,好在不久後重逢。 約翰·托馬斯對簡夫人説晚安。他有些低落,但滿心希望。
一位女性朋友讀罷,好奇地問我:“約翰·托馬斯與簡夫人是啥典故?為啥約翰·托馬斯要低落?”
我他媽能怎麼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