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讓一些人失去理智,我們需要反思什麼(轉自每日頭條)_風聞
戴维大叔-2019-02-17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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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貓騎士
叫好又叫座的《流浪地球》在豬年的新春裏點燃了大江南北的觀影熱情,在經歷了一個典型的口碑傳播效應帶來的低開高走之後,《流浪》無論從票房還是院線排片都對其他幾部有大IP大明星支撐的賀歲檔影片形成了碾壓之勢,而由此掀起的話題熱潮更是席捲整個華語網絡世界。
作為第一個由中國人創造的科幻世界觀,《流浪》無論是對中國電影業本身,還是對當下微妙的社會文化氛圍,都有不可估量的意義。針對電影本身的褒獎和分析已經足夠多了,反倒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在這場輿論盛宴中,之前總是站在批評的舞台中央居高臨下對中國敍事進行批評的羣體,這一次卻有了不一樣的表現。
如果説在面對《戰狼2》和《紅海行動》時他們還能保持基本的理性和評論範式,用民族主義和大國沙文主義這些相對來説還能自圓其説並讓圍觀羣眾感受到一定合理性的概念來進行批評的話,面對《流浪》的火爆,他們卻像得了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一樣,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語無倫次的謾罵和毫無邏輯的嘲諷。
闢如以國內學術打假成名的方舟子先生,雖然黑點眾多,被調侃“掌握大宇宙真理卻不掌握安保基金”,但也一直保持着理性中立的批評者形象——即使是詭辯,也遵循着詭辯的邏輯。然而在面對《流浪》這麼一部電影時卻表現的有些失態。
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嘲諷跟他一貫形象相去甚遠,倒是更接近恨國黨們一切問題轉體制的套路。而豆瓣“文青”們和微博上的各類媒體們則更加直接,用無理性的謾罵代替了過去裝模作樣的批判。
《流浪》這部電影表達的內容,似乎已經超越了他們的價值觀念和話語體系,使得他們無法從他們被灌輸的一整套世界觀裏拿出現成的足以解釋和解構的思想武器,從而這些不約而同的行為看起來類似於大腦空白狀態下的囈語。這就是這個現象有趣的地方,他們到底被灌輸了一套怎樣的世界觀?而這樣的世界觀與《流浪》的碰撞又説明了什麼問題?讓我們從一部經典美國科幻大片《獨立日》説起。
《獨立日》—單極世界背景下的美式主旋律世界觀
1996年是個值得美國人懷念的年份,在終結了共和黨12年執政後,年輕的民主黨才俊克林頓即將迎來自己的第二個總統任期,長達9年半的經濟增長期還未過半,失業率再創新低,信息技術革命即將到來,納斯達克指數在他的互聯網戰略的引導下一路走高,拉鍊門事件還有兩年才會到來,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俄羅斯還在蘇聯解體的混亂中動盪飄搖,中國還沒從台海危機的震懾中走出來,而老歐洲剛剛從鋼鐵洪流的恐懼中解脱,巴爾幹的火藥桶已經處於爆發的前夜。
這一年離福山拋出歷史終結論已經過去了七年,離尼克松《1999不戰而勝》預言的時間節點還有三年,而喻權域在這一年所寫的《訪美歸來更有信心》看起來更像一個給自己壯膽的笑話。人類迎來了一個事實上的單極世界,而作為世界僅有的一極,這個世界帝國需要一個全新的,有別於冷戰時代的軟實力輸出工具,蘇聯已經成為過去式了,但美利堅帝國依然需要一個對手—哪怕是虛構的,來震懾它的對手,團結它的盟友,輸出它的價值觀。
在這樣的背景下,《獨立日》應運而生。電影橫掃當年全球電影票房,令人震撼的視覺效果在全世界範圍內掀起了一陣科幻電影的熱潮,**今天我們回過頭來再次審視這部電影,會發現未來20年美式主旋律電影最重要的元素,基本上都已經被囊括在內了,**而重新分析這部電影的內核,有助於我們更深刻地瞭解單極世界背景下的美式主旋律價值觀。
影片的敍事非常簡單,武裝到牙齒的外星人要毀滅地球人,地球人反擊,贏了。對於一部面向全世界觀眾的電影來説,選擇這樣簡單的敍事架構是理所當然的——無腦的劇情才能讓觀眾忽視邏輯,被視覺效果和暗示所左右。劇情被邊緣化了,而影片要表達的概念則被視覺衝擊推到了前台。邊緣化與敍事核心的對立在《獨立日》中無所不在,構成了整個影片意識形態輸出的基礎。
首先是塑造不可戰勝的對手與兒戲般致命弱點的對立。電影花費了大量的筆墨,刻畫了一個不可戰勝的外星侵略者形象,外星飛船一擊毀滅曼哈頓和核彈反擊無效之後人羣的絕望是影片的經典片段。影片的前半段更像一部災難片,在末日來臨的背景下對人物羣像的描繪,塑造了一個真實可信的反派形象。
然而從威爾史密斯駕機欺騙一架飛碟墜毀並俘虜一個外星人開始,全篇突然失去了邏輯性,導彈爆炸都無法穿透的防護罩在撞擊地面之後卻失去了作用,素未謀面的外星人制造的飛船卻可以用地球的電腦病毒進行破解。影片幾乎沒有花費任何篇幅來解釋這些內容,劇情的邏輯被邊緣化了,而是用視覺效果代替了合理性,似乎只是想給觀眾灌輸這樣一個理念:敵人強大到不可戰勝,但偉大的美國依然可以找到辦法輕易擊敗它,而如何達到目的並不重要。這種對美國國家形象無理性的吹捧和神化,和信徒稱頌自己的神如出一轍。
第二是美國優先和其他國家邊緣化的對立。在電影中,外星人首先摧毀了北約及其盟國才入侵美國,而美國在反擊中除了自己的盟友和準盟友,並未有其他國家出鏡,在最後破解外星飛船防護罩的大反攻中,除了美國及其盟友和非洲地區無足輕重的國家,也再沒出現過其他國家,好像在這個抗擊外星人的世界裏美國盟友之外的國家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全劇最後總統的演講把這種對立推向了高潮——藉助獨立日擊敗外星人的想象,美國再次為地球(盟國的)贏得了自由,從而與影片的名稱呼應起來,用美國的“自由”代替了人類的“自由”,這可能是電影史上對“America First”最露骨的表達。相比之下,無處不在的美國國旗,對標誌性建築物獨特的鏡頭處理,看起來反倒顯得温和了許多。
第三是團結無間的人物羣像與森嚴的種族與階層的對立。影片在前半部分採取多線敍事的方式,通過三對夫婦給觀眾展現了一組符合美國主流價值觀的人物羣像—黑人夫婦(威爾史密斯)、猶太人/白人夫婦(傑夫高布倫)、白人夫婦(比爾普爾曼)。威爾史密斯扮演的軍官雖然粗魯魯莽但又勇敢而富有責任心,傑夫高布倫扮演的科學家雖然胸無大志,但在面對人類生死存亡的問題上卻敢於承擔責任,更妙的是與妻子關係破裂的原因是因為工作而非其他問題。比爾普爾曼扮演的總統則是智慧與勇氣的化身,不但正確領導了反擊戰,更是親自駕機參與到反攻中,而第一夫人去世時的表演則補上了珍視家庭這一屬性,稱得上完人。
但如果我們離開電影設定的視角,從人物本身的設定出發,則會看到完全不同的一面。在三對夫婦中,黑人夫婦的職業分別是基層軍官和脱衣舞娘,毫無疑問的社會底層,猶太人/白人這一對,這是科學家和白宮低級幕僚,典型的中產階級,而最後這對純正的白人夫婦扮演的總統/第一夫人,則是美國國家權柄的象徵——幸好96年中國還在為最惠國待遇掙扎,我們不用在影片裏看到一個口音奇怪的華裔程序員。
**這就是典型的白人精英眼中的世界—黑人在底層充當炮灰,猶太人提供技術(金融)支持,而白人們則永遠位於這個千年帝國的金字塔的頂端,**顯而易見的,這樣一個充滿種族歧視階層歧視的人物身份設定必須被邊緣化,否則處於敍事中心的人物羣像就失去了可信性,而由此承載的工業化時代的田園牧歌,也就退化成了一種在階層固化的前提下的無望掙扎,而這種自反的表達反倒會消解電影的價值導向。
第四是反體制的核心與體制的邊緣化的對立。體制本身是一箇中性詞,往往被引申為一個集體和集體所遵守的制度,而經過美式話語範式長期的污名化,體制往往和專制、保守、反人性聯繫在一起,而作為意識形態輸出的手段,反體制的敍事方式通過把體制與負面概念混淆的方式,來消解個體的集體意識,從而為價值觀的滲透尋找突破口。
在這部電影裏,除了美國總統這個國家的象徵,所有的英雄們都或多或少被貼上了反體制的標籤,桀驁不馴但能力出眾的基層飛官摧毀了外星人母艦,胸無大志的科學家發現了破解外星人護罩的秘密,遭到外星人劫持而被社會邊緣化老紅脖子自我獻身摧毀飛碟,而體制的力量則是遲鈍、保守和官僚主義的代名詞。
但這樣的電影語言並不是無懈可擊的,我們可以看到,在電影的敍事中,主角們反體制但不反政府,反官僚但不反總統,在危急存亡之時,依然會緊密團結在美式價值觀的象徵周圍同仇敵愾,這種美國版的“反貪官不反皇帝”的套路屢試不爽,但對那些喜歡質疑的觀眾來説,很容易就會發現其中的根本矛盾所在——憑什麼你的總統就是聖人呢?憑什麼你的價值觀就比我的更高明呢?為什麼你的反體制最終還要回歸體制呢?對體制的消解和對反體制的頌揚必然要面對對自身的拷問,這樣的問題是影片回答不了的。
對不同主體與概念的強化、消解和邊緣化,構成了整個意識形態輸出的核心手段,而多種族融合美式生活方式、反體制的個人價值訴求以及塑造一個必要的假想敵則成為單極時代美國意識形態輸出的三個支點,共同支撐起美國至上的終極理念。**這一套組合拳是如此的有力,二十多年來所向披靡。但它並不是無懈可擊的,**隨着21世紀以來的窮兵黷武和金融危機的衝擊以及新興國家的崛起,這套敍事受到了嚴重的衝擊和質疑,而被邊緣化那的那些尖鋭的矛盾漸漸走到了台前,虛假的概念則露出了畫皮。
多種族融合的美式生活方式是美式價值觀最有吸引力的部分,在好萊塢文化的長期洗禮下,大多數人理所當然地把“中產階級生活”想象成各種膚色和睦相處,房子車子孩子狗子的工業化田園生活。但這樣的幻象並沒有持續多久,隨着08年金融危機的持續和媒體傳播方式的變化,這種幻景也難以再持續下去了。
一方面,在資本的全球化流動和多元文化主導的雙重夾擊下,傳統民族國家的土著們的生活狀況前所未有的惡化,保守、內卷和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正重新走上前台,使得美國這樣的移民國家的價值觀收到了史無前例的抵抗和衝擊。
另一方面,媒體權力的下沉和多元化,使得越來越多的人通過各種渠道瞭解到美國社會的各個側面,尖鋭的種族矛盾,惡化的社會治安以及中產階級長期未見增長的收入,都已經不再是新聞,美國依然是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即使是貧民也能填飽肚子,但它已經不再是想象中流着奶和蜜的地方,當光環消失的時候,祛魅的過程是不可逆的,而這個過程進一步消解了美式生活方式的吸引力。
反體制的個人價值訴求作為消解個體的集體意識的主要手段,與其説是精心設計的武器,不如説是迎合美國國內社會文化需求的產物,是美國反智文化的產物,是一種“奶頭樂”形式的欺騙。拋開電影的包裝,不學無術不守紀律卻能成為好學生獲得異性的青睞的妄想我們並不陌生,每個孩子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幻想的圖景,不同的是在美國這樣幻想被放大和異化,成為了社會的主流意識。
橄欖球隊員和拉拉隊長把帶眼鏡的geek擠到了角落,誇誇其談的“領導能力”代替了嚴謹細緻的科學思維——當然,在那些留給精英的私校裏是另外一幅圖景。而對於普通美國人來説,如果他還有一些分析和反思,就會發現他們的思維和生活都處於一個非常矛盾的怪圈裏,一方面接受着反體制的個人價值觀的灌輸,另一方面卻又被公司、政府和暴力機器的同盟構造的體制束縛的動彈不得。
另一方面,隨着實在人特朗普先生對“美國優先”積極務實的政治實踐,與反體制的捆綁兜售的自由、平等、市場經濟等等概念都顯得不那麼真實起來。而“電影觀眾”們也慢慢發現了這種反體制的悖論:在全球範圍內推行反體制的個人價值觀,卻在繼續強化自身體制的力量。
美國需要敵人而且善於製造敵人,從冷戰到“中國威脅論”,敵人是維繫美國價值觀不可或缺的要素。但如同《獨立日》裏外星侵略者的想象一樣,美國價值觀裏的敵人,永遠都是看起來不可戰勝但實際上有着兒戲一般致命弱點的敵人,是泥足巨人式的想象。這一點在同類的文藝作品裏比比皆是,《星戰》裏的死星,《星船傘兵》裏的蟲族,《變形金剛》裏的反派,乃至《超級戰艦》裏能跨越星系卻連戰列艦都打不過的外星人。這種價值觀甚至影響了美國的政治理念,“中國崩潰論”對中國的臆想就和對外星人的臆想如出一轍。
這種想象形成的原因很複雜,或許是因為得天獨厚的安全環境,或許是因為蘇聯令人意想不到的自我毀滅,但在意識形態領域,觀念的自反饋自強化帶來的結果就是失去反思和自我解構的能力,從而變得教條化,當有個符合邏輯的不可戰勝的強大存在出現的時候,這種觀念就失去了解釋的能力。恰如《流浪地球》裏塑造的世界觀那樣,在自然的偉力面前,一切取巧的想法都失去了意義,除了堂堂正正面對別無他法。
總的來説,《獨立日》反映的這一整套世界觀,是經不起推敲的,當然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了“美國優先”這樣一個宗教信仰般的概念服務的意識形態,無論如何包裝,其內核都是由非理性和欺騙構成的,其本質不過是一部現代意義上的一神教經典。
在這個意義上,《流浪地球》成為了一塊試金石,在電影塑造的殘酷而又真實的世界裏,沒有救世主和愚蠢的敵人,可以依靠的只有集體的力量和理性的犧牲,而這些概念都是《獨立日》所表達的世界觀所不能解釋和評價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何以此為武器的批評者們在面對《流浪》時表現出來的ptsd症狀,因為這套世界觀需要的不是思辨者,而是信徒。
一個電影竟然讓這麼多人語無倫次失去理智,我們確實需要反思,這樣的片子怎麼沒早點出來?
編輯於 2019-02-14
來源:新潮沉思錄 授權深藍觀察頭條號發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