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想控股董事長柳傳志:不做改革中的犧牲者_風聞
KKK-工科小学生,文献转载。-如有冒犯,请私信后必删。2019-02-18 22:16
作為改革開放後中國第一代企業家,年過七旬的聯想控股董事長柳傳志目前深耕投資,是為數不多仍在商界馳騁的一位。2018年5月,因為一場5G編碼的投票風波,聯想被拿來和華為作比較,再次引發關於“貿工技”和“技工貿”路線之爭的大討論。

柳傳志於1966年畢業於西北電訊工程學院(今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後任職於國防科工委和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沒過兩年便被下放農場勞動,70年代重回中科院,直到1984年創立聯想,柳傳志已年逾四十。方才過去的2018年12月,柳傳志榮獲了改革開放四十年“改革先鋒”稱號。
聯想的崛起,無疑是中國計算機和科技企業發展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作為掌舵者,柳傳志對改革開放的深刻理解和推崇傳播,也始終影響此後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企業家。
近日,柳傳志接受南方週末記者專訪,回顧了聯想創立至今,那些關鍵的抉擇是如何做出的。
1創業初期的教訓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科學院院長周光召提出“一院兩制”,一部分科研人員做基礎研究;另外一部分出來辦企業,面向國民經濟主戰場,實現科研成果產業化。不惑之年的柳傳志選擇下海,於1984年用中科院給的20萬元啓動資金創立聯想。初期聯想專注於計算機領域,主營代理分銷業務,並研發出了自己的微機品牌,在國內微機市場成功佔有一席之地。
南方週末:創辦聯想的時候,你已是不惑之年,怎麼會想到去創業?
柳傳志:我的四十多歲就相當於現在年輕人的二十多歲,因為年輕的時候沒機會做事。以前單位開會成天就是政治學習、階級鬥爭,後來做實驗,科研成果也變不成批量產品,心裏總覺得憋得慌。恰逢國家改革開放,當時並沒有要“讓聯想成為世界第一”這類特別高尚的理由,只是想發掘自己的人生價值。
南方週末:聯想當初面臨的是怎樣一種營商環境?
柳傳志:80年代初,國家還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政策法規都是按計劃體制去制定的。但是我們想走市場經濟的道路,難免就會發生碰撞和摩擦,這是聯想當時遇到的最大的難處。
舉兩個例子,我們以前生產過一個產品叫聯想式漢卡。漢卡一開始被北京海淀區物價局罰款100萬元,這在當時是一個鉅額數字。當時物價局的定價規則,是按硬件成本(比如板子、元器件等)加上人工費用、水電這些,價格再提升20%,這是我們能獲得的最大利潤,超過這個數額就要罰款。
但是這其中並沒有把人的智慧與投入計算在內。雖然我們認為物價局做得不對,但為了讓自己能夠安全地活下來、在改革中繼續前進,我沒有聽從一些年輕同事的意見召開記者發佈會,而是選擇妥協、反覆溝通,最終被罰了40萬。事後沒過幾年,物價局這個單位也消失了,説明制度改革了,但有些企業成了改革中的犧牲者。
第二個例子是關於我們在深圳設立的一個小作坊。因為受到深圳海關的不公正待遇,我們告到了海關總署,這把深圳海關惹惱了。結果是,我們每天用貨運車把元器件從香港搬到深圳生產的時候,海關看到聯想的車就要檢查。當時香港到深圳的關口並不多,所以早上大貨車排隊時間很長,甚至一眼望不到頭,查完了以後並沒有問題,但還要重新排,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我知道,我們沒法在深圳待了,最後只能搬去了廣東惠州。
南方週末:你想説的是政策制定和執行的滯後性?
柳傳志:這些事情給我的一個教訓,就是不要隨便告狀。因為政策制定者和執行者的想法未必一樣。而企業面對的正是執行者,有些事情憑一家企業是做不了的。
2“貿工技是特定歷史的必然產物”
1994年,聯想上市。柳傳志和當時聯想總工程師倪光南產生了嚴重的經營理念分歧,倪光南主張走技術路線,選擇芯片為主攻方向;而柳傳志主張加快自主品牌建立,發揮中國製造的成本優勢。“柳倪之爭”也成為中國科技企業“貿工技”和“技工貿”兩條路線爭鬥的代表。
南方週末:聯想和其它改革開放過程中創立的企業有何區別?
柳傳志:當年中關村那麼多創業企業,聯想至今還活着。一個重要原因,是在計劃經濟的體制和我們要走的道路發生碰撞的時候,我花了很多的時間去做妥協,也花了相當多的精力去研究正規的企業應該怎麼做。
早年中關村很多企業把精力全用來弄批文、弄外匯,我們也經歷過那個階段,但我們明白自己最終的目標是要做主機、形成自己的品牌。後來國家的政策出台,外國計算機企業進入後,靠不正規手段生存的企業蕩然無存,因為他們並沒有形成真正的市場競爭力,人家一來就給沖垮了,而我們不會手足無措,因為我們有積累、有準備,我們知道市場經濟就是這麼幹的。
南方週末:1994年外商進入中國,對行業的衝擊有多大?
柳傳志:當時國內最大的計算機生產商長城,是通過國家分配的方式銷售,它每年的生產量、研究經費、銷售銷路都由國家安排,而且它的機器穩定性大約只有10小時,技術上也不如外國公司。1994年國家降低關税、取消批文,IBM、康柏、惠普這些國外巨頭全進來了,一年的時間,長城就灰飛煙滅了。
當時和國外這些萬噸巨輪相比,聯想就像是一葉扁舟。能不能對抗,自己品牌還立得住立不住?我一着急,日夜睡不着覺,就病倒在海軍醫院。在醫院裏反覆跟大家研究以後,下了決心,對組織架構進行了改革,並且在業務模式上做了徹底的改造,除了選擇當時29歲的楊元慶出任電腦事業部總經理,還對公司進行代理制改革。最終我們擋住了國外品牌的衝擊,到了1997年,聯想PC就到了國內市場份額第一的位置。
南方週末:外界評價,聯想是一家典型的“貿工技”企業,你怎麼看待這個説法?
柳傳志:凡是經歷過這段歷史的人,都知道這根本不是個問題。
“貿工技”與“技工貿”指的不是權重,而是在特定環境下發展的順序問題。所謂技工貿就是有錢做技術投入,而我們剛出來創業的時候,既沒有資金,也不懂怎麼去做。最初的20萬元很快被騙走了14萬,我還賣過旱冰鞋、電子錶,因為你得活下去。後來通過做代理懂了一些市場之後,就想生產自己的產品,但當時國家不給你生產批文,那種情況,根本談不上什麼技工貿。聯想的第一塊麪板是在香港柴灣一個破爛不堪的作坊裏生產的,我們當時的目標是一步一步地把車間調整好、把東西賣出去,把錢積累起來後再逐漸地投入技術。我不把東西賣出去掙錢,拿什麼錢做技術投入呢?
我曾説“貿工技”是歷史階段的必然產物,但我不認為任何時期“貿工技”都是對的。今天凡是走“技工貿”的人必然有前期投入,不是天使投資就是國家投資,企業有了經驗和技術,有天使投資、風險投資給他投錢,那你何必非要去做“貿”呢?
南方週末:我們更關心的是,聯想怎樣完成“貿工技”這個轉變?
柳傳志:一個好的企業家要實事求是,正確地去看待當時的環境。所以當聯想真的有了條件以後,就先從產品技術入手,然後向核心技術逼近,如果真的有了能力不往前邁進的話,那是錯誤的。聯想犯過這樣的錯誤,是值得反省的,但是,反省是一回事,不能拿當年的事説事。
3“不創新會死,但創新可能死得更快”
2001年,聯想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結構調整,分拆了聯想集團(00992.HK)和神州數碼(00861.HK),分別由楊元慶和郭為執掌,柳傳志則二次創業,進入了投資家的事業生涯。從君聯資本、弘毅投資及聯想之星三家財務投資基金,到開闢專注於五個領域的戰略投資業務,聯想控股已成為一家上市的多元化投資控股公司。
南方週末:2001年,聯想集團進行了拆分,當時是怎麼考慮的?
柳傳志:拆分的想法在1998年前後就有了,當時是GE(通用電氣,多元化的成功代表)每年會邀請一批中國的企業家、學者到他們那裏學習,那之後多元化就成為我心裏一個揮之不去的影子。那個年代美國商學院裏提倡的是業務專注,多元化是被批判的。但從我自己的經驗看,1984年聯想成立的時候,全世界有幾萬家的電腦企業,打到1998年左右,就剩幾百家,直到今天惠普、戴爾和聯想三大家。那些企業都去哪了?他們都曾積極地做科技創新、想領跑行業,但是領跑不成反倒死了,反觀GE的多元化是成功的。
南方週末:聯想進行多元化的初衷是?
柳傳志:我親眼見證了英特爾跟微軟形成聯盟以後,IBM、蘋果、摩托羅拉這三家和他們進行對抗,最後微軟和英特爾贏了。後三家有底氣,雖然虧了一百多個億,但他們還活着。然而其他參戰者像是王安電腦、SUN電腦這些當時非常著名的公司,因為想標新立異闖出一條路來,最後沒走成就犧牲了。他們死了可能推動了科技界的進步,使得微軟跟英特爾更好地改善了自己的戰略、策略,但他們確實是死了。
而我希望社會進步,聯想依然還活着。不創新會死,但創新可能死得更快,活着的畢竟是極少數。所以我啓動了多元化佈局:電腦、高科技繼續要往前推動,不能按住它、不讓它創新,但是怎麼能讓它繼續活下去?就是允許它有犯錯誤的機會、有總結的機會,只要現金流別斷就行。
但如果股東就只有這麼一個資金來源,就很有可能寧可守成,“温水煮青蛙”一樣等死,而不讓他去進行大的突破。所以聯想控股作為聯想集團的大股東,就需要在電腦業務外的領域依然有資金、有現金流,這對聯想集團本身就是個支持。假如聯想控股不是在2001年開始做風險投資、私募股權投資,當聯想集團要併購IBM PC的時候就很可能被董事會否決掉。
南方週末:其實就是我們説的“米缸和蓋子”的問題。
柳傳志:對,一開始的時候集中一個米缸做,當這個米缸差不多的時候,往前進一步考慮。當時我認為楊元慶(聯想集團董事長兼CEO)、郭為(神州數碼董事局主席)等人已經有能力獨當一面了,事後看起來當然還有些欠缺,這都難免。我把現有的業務分給他們,由他們自己去承擔,而我就進入投資領域。
進入投資領域也是我反覆考慮過的,我們知道中國的高科技企業急需資金和經驗指導。於是拆分後,我和朱立南進入新的領域。這些動作別的公司做不到,因為拆分非常困難,幾百億的營業額、一萬多員工、那麼多資產,怎麼能夠讓大家不打架,拆了後依然能在各自的平台上展現力量,當時很多人都認為做不到,但事實證明我們做到了。
4學會在賽馬中識別好馬
2001年聯想控股作為母公司成立了VC(Venture Capital)聯想投資,後改名為君聯資本。2003年,聯想控股成立了第一家PE(Private Equity)私募股權投資機構——弘毅投資,聚焦服務有國企改制、幫助企業走向國際化,投資了包括中聯重科、北京城投控股、錦江股份等多個項目項目。2008年,聯想控股成立了天使投資聯想之星,形成了“天使投資+深度孵化”的模式。2010年之後,聯想控股又進軍戰略投資業務,陸續投資了盧森堡國際銀行、正奇金融、拉卡拉、神州租車、聯泓新材料等多家企業。
南方週末:你在聯想的角色更像一個協調者?
柳傳志:更像一個領導者,領導者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什麼是正確的事、用什麼正確的方法去做,以及結果會是什麼。我雖然不是一個好的領導者,但是我確實把自己放在了一個領導者的位置上,協調者是“勸”,領導者是“你做不做,不做‘玩兒去’”,這就是領導者。
南方週末:聯想控股的投資佈局戰略是什麼?
柳傳志:我們現在的控股戰略第一條叫做雙輪驅動,即做財務投資,又做戰略投資。就是戰略投資加財務投資。戰略投資以長期持有為目的,打造支柱型業務;而財務投資以財務回報為導向,選擇合適的產品與標的組合投資。最初我們做了風險投資、PE私募股權投資和天使投資,這些投資都屬於財務投資,就是我投了你,幫你做好做大了後,通過上市或企業間的併購實現退出。
在財務投資做到2008年時候,我們開始實現在2003年就提出的願景,要做一家受人尊重、值得信賴的、在多個領域裏擁有領先企業的多元化投資控股公司。而我們做財務投資做了多年,幾百家被投企業也是我們很特殊的優勢所在。其中發展不錯又符合我們方向的,那聯想控股的戰略投資就可以跟進,作為戰略投資者支持其更長期的發展目前好幾個公司就是這麼來的。比如拉卡拉就是君聯資本先投的,連續幾年虧損,但我們認為企業有潛力,聯想控股就跟進了投資。
南方週末:怎麼考慮到會去盧森堡買銀行,金融領域投資的設想是什麼?
柳傳志:盧森堡銀行已經成為我們一個重要資產。買盧森堡銀行有兩個考慮,收購盧森堡國際銀行,會讓聯想控股整體金融板塊的戰略佈局更為紮實;同時,聯想控股也獲得了聯想集團之外的又一個支柱型資產,整體價值和財務穩健性都得到了提升。
南方週末:聯想原先擅長的高科技領域怎麼看?
柳傳志:聯想之星是我們高科技領域投資佈局的一支先頭部隊。現在聯想之星主要專注早期科技創業企業的投資,包括TMT、醫療和人工智能,已經投了200多個企業,有若干個都上市了,這是天使投資業務。每年聯想之星免費為學員培訓,這一項我們要花3700多萬,其中好的企業我們也會進行投資,目的是要在賽馬中識別好馬。
5退休生活暢想
南方週末:社會對於成功企業家有很高的期望,你怎麼看企業家社會責任問題?
柳傳志:企業家的社會責任,第一是把企業辦好,解決國家的税收、就業問題。企業家要明白,自己和國家的命運是息息相關的。我們生活在這片土壤裏,希望有好的環境,希望社會空氣濕潤,那我們起碼要做正派的人,要用商業正氣帶動社會正氣。在此基礎之上,像聯想這樣的企業,需要在公益方面,儘自己的努力,去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
我們15年前創立了“聯想進取班”計劃,在貴州、甘肅和寧夏,為家庭貧困但品學兼優的學生,提供高中三年的全部費用。到今天,這個班級已畢業的和在校的學生有兩千多名,98%都考上了大學本科。另外,我們組織了一個“濕潤活動”,就是對見義勇為、做好人好事的人給予持續性的幫助,別讓這些好人好事完了就過去了。
南方週末:有想過自己的退休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嗎?
柳傳志:當然。第一,我要保持着學習的心態,一定要學一樣兩樣東西。第二個要堅持鍛鍊身體,因為肺部做過手術,就會對自己有幾條要求,比如每天必須走多少步,將來還可以打乒乓球,我有乒乓球的底子。另外一個就是和人保持交流的習慣,交一些我認為聊得來的朋友。我的優勢是想找誰聊,人家都願意跟我聊,歷史的、國家的、文藝的都可以。
南方週末:最近有什麼興趣愛好?
柳傳志:有一天逗小孫子的時候,發現他牀上有個小竹板,竹板到我手裏跟別人不一樣,因為我會編詞,想編排誰就編排誰。(説罷,柳傳志即興來了一段)“打竹板,咱們有話説,老柳家就是故事多,今天咱們喝了點酒,説説柳家的小朋友。小朋友,有好幾位,大大小小能排隊……”
附註:2019聯想依然勿忘初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