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剛過,今天我們就來聽一個科學家的愛情故事_風聞
风云之声-风云之声官方账号-2019-02-18 07:19
很多關注科學的同學,可能對理查德·費曼這個名字並不陌生。我們在《科技袁人》以前的節目裏也提到過費曼,除了在理論物理領域的傑出貢獻以外,費曼給人一個比較“逗比”的印象,甚至他的自傳就叫做《別鬧了,費曼先生》。
然而在這種充滿樂觀的氣質背後,很多人不知道費曼曾有過一段如此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相信看完視頻的同學,也和袁老師一樣,被費曼與艾蓮真摯深沉又充滿磨難的這段愛情深深感染了。
但是,在這個故事裏,除了費曼艾蓮的愛情,同樣令人動容的,是費曼作為一名偉大的科學家,始終以一種理性、積極、進取的心態去面對他和艾蓮遇到的困難,即使在這過程中他也時常感受到真切的痛苦。在艾蓮去世的一個月後,費曼參與的“曼哈頓計劃”成功進行了人類歷史上首次核試驗。這大概就是袁老師強調的“沒人能阻止你努力”在情人節這天最好的證明了吧。
部分評論
我永遠喜歡皮皮團老婆:
“一位詩人曾經説過‘整個宇宙存在於一杯葡萄酒中’。我們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這麼説是什麼意思。因為詩寫出來就是讓人看不懂的。但是的確,當我們只要足夠近地觀察一個酒杯,我們就能看到整個宇宙。這些是物理的東西:流動的液體根據風和天氣的狀況蒸發,玻璃會反光,我們的想象中加進了原子,玻璃是從地球岩石中提取出來的,從它的成分中我們可以看見宇宙年齡的秘密和恆星的演化。酒裏面有什麼奇怪的化學物質?它們是怎麼來的?
裏面有酵母,有酶,有沉澱物,還有酒本身。通過酒我們還發現了一條偉大的普遍規律:所有的生命都是發酵作用。發現了酒裏面的各種化學反應之後,誰都會發現很多疾病的成因,就像路易斯·巴斯德(louis_pasteur)那樣。
紅葡萄酒的顏色多麼鮮豔啊,它的存在深入了觀察它的人類意識。如果我們卑微的意識,為了自己的某些方便,將這杯酒。整個宇宙,區分為很多部分:物理學,生物學,地理學,天文學,心理學,等等,那麼請記住大自然並不知道這些東西。因此讓我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回到一起,記住它最終是用來幹什麼的。讓我們給自己一個最後的快樂——喝下去,忘掉它!”——理查德.費因曼。
拐角處的小源:
前不久到網上找了費曼幾十年前的講課的視頻看了看,雖然畫面是黑白的,但是我感覺整個課堂都是彩色的,講台上洋溢着熱情,講台下永遠是一片歡聲笑語。與其説老師是在“教”,學生們是在“學”,不如説是一幫孩子躺在知識的草地上享受陽光和微風,費曼與其説是老師,不如説他是這幫孩子的孩子王更為恰當。赤子之心不外如是。
迷鹿:
我一個表演藝術類專科生卻天天喜歡看科技袁人。以前有很多都聽不懂卻還喜歡看。今天是科技袁人唯一從頭到尾我都聽明白的
原文參考:你幹嗎在乎別人怎麼想 | 理查德·費曼
大家好!2月14日是西方的情人節,許多同學們可能都想問,有什麼科學家的愛情故事?今天,我就來向大家介紹一個科學家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來自著名的物理學家、1965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理查德·費曼,是他寫的一篇回憶文章,紀念他因病早逝的第一位妻子艾蓮,標題叫做《你幹嗎在乎別人怎麼想?》。
原文長達一萬七千多字,因此我們只能介紹其中的一部分,就是那些對教育和治學有借鑑的部分以及對人生意義的思考。我可以保證的是,這是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
理查德·費曼
關於這篇文章,我們可以首先做一個註釋。1946年10月17日,艾蓮去世一年後,費曼給艾蓮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密封的,直到費曼死後才打開。信的結尾寫道:“請原諒我沒有寄出這封信,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
下面,我們開始介紹《你幹嗎在乎別人怎麼想?》這篇文章的正文。
那時,在我們那兒有個為猶太孩子而設的活動中心。
【我們註釋一下:費曼在血統上是猶太人,跟馬克思、弗洛伊德和愛因斯坦一樣都是猶太人。猶太人傳統上都信猶太教,但這幾位偉人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他們都是不信教的猶太人。讓我們回到原文。】
這個活動中心很大,而且有很多的活動。寫作組的孩子們可以寫故事來誦讀,戲劇組的人組織演戲,還有科學組、藝術組等等。我其實對科學之外的東西都沒興趣,但艾蓮在藝術組,因此我也就加入了。藝術這玩藝着實讓我頭痛——比方像做石膏模型之類(後來我還真用上了它)。我硬着頭皮去的原因就是因為艾蓮在裏邊。
理查德·費曼與艾蓮
可是艾蓮有個叫吉隆姆的男朋友也在組裏,我於是只好在背景裏遊移,沒什麼機會的。
有一次,在我沒有在場的時候,有人提名我來做活動中心的主席。成年人都着急起來,因為我那時已經公開聲稱不信教了。
我是在一個猶太教徒家裏長大的,家人每週五都去教堂。我參加“週日學校”,還真的學過希伯來語呢!可是,與此同時,父親教我許多科學知識。當教堂牧師談起那些《聖經》裏的奇蹟,比方樹葉在沒風的時候突然抖動起來,我總是試圖把它們用自然現象來解釋。
其中一些《聖經》裏的奇蹟比較好解釋,另外一些就難多了。像樹葉的那個故事挺容易解釋的。我走去學校的路上聽見樹葉沙沙地響,可是卻沒有風。我注意到樹葉交錯的位置正好稍有所動就會引起共鳴,於是心想:“哈!這可以解釋那個伊利亞的樹葉發聲的奇蹟了!”
可其他一些奇蹟,我卻總也想不出個道道來,比如,摩西扔下手裏的東西,它立刻變成了一條蛇的故事。我琢磨不出扔下的東西怎麼會讓旁人看成是蛇。
照理説,童年時聖誕老人故事的幻滅該提醒我了,可它沒有使我震動到懷疑《聖經》故事的可信性,即使它們與自然常識完全不符。當我知道聖誕老人不是真有其人的時候,我倒鬆了一口氣,因為這非常簡單地解決了—個我長久不能想通的問題——一個聖誕老人怎麼來得及在一個夜晚給全世界的小孩送禮物呢?
聖誕老人的事本來就不是那麼認真的。可《聖經》裏的奇蹟故事可不一樣——那可是頂認真嚴肅的事。有教堂,教徒們每週做禮拜;有周日學校,牧師教孩子們念《聖經》。這些可不是鬧着玩的。聖誕老人可不是教堂之類正兒八經的東西。
所以我去週日學校的時候,一方面我真信他們教的,一方面又沒法不產生疑惑。危機的總爆發是免不了的。
真正的危機是我在十一二歲的時候來的。拉比在給我們講關於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如何迫害猶太人的歷史。他講述了一個名叫露絲的人的故事——她做了什麼,被如何定罪。故事非常具體,好像是法庭的記錄一樣。我當時是個天真的孩子,聽見這麼詳盡的故事,而且教士講的完全像是史實,便相信它一定是真的。最後,拉比講到了露絲如何在監獄裏蒙難,他説,“露絲氣息咽咽,她想到……”等等、等等。
我吃驚地困惑起來。課後我去問那個拉比,“露絲臨死時腦子裏想的什麼,別人怎麼能知道呢?”
他説,“噢,是這樣:為了更生動地説明猶太人受了多少苦,我們編了露絲的故事,其實並沒有這麼個人的。”
這實在太豈有此理了,我覺得被着實地欺騙耍弄了一番。我需要的是真實,未經加工的真實,由我自己來評判決定!可那時我一個小孩子,沒法和大人爭辯,只好眼眶發濕,哭了起來,非常氣憤。
那拉比問:“究竟怎麼啦?”
我試着解釋説,“我這些年聽到的這麼多故事,現在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讓我拿這些學到的東西怎麼辦?”換句話説,我不再信任那些數據,因此對那整個一套產生了根本的不信任。在那之前的那些年,我一直想方設法來理解《聖經》裏的奇蹟故事,現在倒好,哼,所有的奇蹟都可以解釋了,因為它們大概全是編造出來的,見鬼!我悶悶不樂。
拉比又問,“要是對你來説,這些東西這麼可怕,你幹嗎來週日學校呢?”
“因為父母讓我來的。”
我從未和父母談及此事,也不知拉比是否和父母聯繫過。可父母再也沒有督促我去週日學校。
……
由此,這場危機很快解決了我的疑團困境,我悟出那些奇蹟故事大約都是為了所謂“更生動地説明問題”而不惜違背自然規律瞎編亂造的。我覺得自然本身是這麼有趣,它不應該被那樣歪曲。從那時起,我逐漸對整個宗教這個東西再也不相信了。
那個活動中心是年長的猶太人組織起來的,不僅是為了讓我們有地方玩而不在大街上晃盪,而且更希望以此來引導我們走向猶太教徒的生活。要是像我這樣一個放棄了教義的人當選為主席,他們準會覺得坐卧不安的。讓我和他們都鬆了口氣的是,幸好我沒有當選。其實那個活動中心已經支撐不下去,逐漸衰亡。要是我當選了,準會被當做眾人所指的替罪羊。
一天,艾蓮告訴我吉隆姆不再是她的男朋友了。那對我可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我開始有盼頭了!她邀我去她家。
……
艾蓮正在為她的哲學課家庭作業發愁。“我們正學到笛卡爾。”她説,“他以‘我思故我在’開始,不知怎麼最後能證明上帝的存在。”
笛卡爾
“壓根兒不可能!”我説,一點也沒想到我是在向偉人笛卡爾挑戰。(這是我從父親那兒學到的一種反應:對任何權威都不俯首貼耳,甭管是誰的言論,先看他的起點,再看他的結論,然後問自己,“有沒有道理?”)我問,“他怎麼可能從第一點推演到結論的?”
“我也弄不清。”艾蓮説。
“那咱們來瞧瞧,”我説,“他怎麼陳述的?”
於是我們查下去,原來笛卡爾説的是世界上只有一樣是確定的——那就是不確定,“他幹嗎不直話直説呢!”我大為不滿,“他不過是想説只有這樣東西是他確信的罷了!”
然後笛卡爾又講什麼,“我的所有思維都是不完美的,但不完美一定是相對於完美而言的,因此完美一定存在於某個地方。”(他狡猾地開始引出上帝了。)
“沒那麼回事!”我説,“科學上講,沒有—個完美的理論,照樣可以有不同程度的趨進。我不明白他究竟怎麼回事,看來只是大言欺人罷了!”
艾蓮理解我。她明白,在看這些貌似嚴謹偉大的哲學命題時,完全可以輕鬆自如地去看它們説的是什麼,是否對,而不必去理會它們是哪位偉人的論斷。
“嗯,我想反面的觀點也成立。”她説,“我們老師説,任何事物都像紙張一樣有兩面。”
“就這個論斷也有對錯兩面呢!”我説。
“你指的什麼?”
我從百科全書上唸到的莫比烏斯紙條(哦,我那美妙的大百科全書喲!)就是一例。那時代,莫比烏斯紙條還不是盡人皆知的,可誰都可以理解它,就像現在一樣。莫比烏斯紙條平面的存在是直觀可見的,不像那些油滑模稜兩可的政治問題,也不像那些需要很多歷史知識才能理解的東西。大百科全書裏有一個神奇的世界,一個鮮為人知的世界。在閲讀它的時候,不僅學知識令人興奮,而且有一種使你具有獨特性格的感覺。
我拿來一張紙,扭了半圈,接成一個環形,做一個莫比烏斯環。艾蓮也興奮起來。
莫比烏斯環原型
【我們來註釋一下,這個莫比烏斯帶的故事,現在被改編成了青年和大師的故事。大師跟青年説:“凡事都有兩面。”青年就掏出一個莫比烏斯帶。然後還有許多類似的故事,數理化各個專業都來湊熱鬧,這屆青年太刁鑽了。給人感覺,大師掏出一把RPG把青年轟殺的心都要有了!讓我們回到原文。】
第二天在課堂,她故意等到老師舉着一張紙,説,“任何事物都像紙一樣,有兩面……”。艾蓮舉起莫比烏斯環説,“老師,您所説的也有兩面呢!我這兒有個只有一面的紙!”於是老師和全班同學都驚奇不已。艾蓮自然很得意。我覺得自那以後,她對我留意多了。
在吉隆姆之後,卻又有了個新的競爭者,也就是我的所謂“好朋友”赫羅·卡斯特。艾蓮總是在我倆之間遊移。畢業舞會她和赫羅去,而畢業典禮卻和我父母在一起。
我高中畢業時理科總成績第一,數學第一,物理第一,化學第一。因此我在畢業典禮上上了好幾次台去領獎。赫羅則是英語第一,歷史第一,而且執筆寫了校慶劇本,所以很令人佩服。
我的英語糟透了,從來沒真正領悟到它的根本。對我而言,擔心單詞拼對拼錯是毫無道理的,因為拼法僅僅是人為的一種規定,它和自然真實一點也不相干。一個單詞換一種拼法又怎麼樣呢?因此我對英語沒什麼興趣。
紐約州的中學生都要通過州教育局制定的一系列考試。在畢業前的幾個月,正好我們要考英語這門課。赫羅和另一個長於文科的朋友、校刊編輯大衞·利夫問我選什麼書來寫書評。大衞選了具有很大影響的辛克列·路易斯的作品,赫羅則選了一些戲劇的劇本。我説我選了《珍寶島》,因為在一年級英文課時念過。我告訴他們我預備寫些什麼評論。
他們哈哈大笑,“哥們兒,要是你對這麼一本簡淺的書做這些簡淺的評論,你不考個不及格才怪呢!”
考試中還有—串問題來寫短文。我選的是“科學研究對航天的重要性”。我想,“這真是個笨透笨透的問題,科學研究對航天的重要性還用問嗎?!”
我正準備對這個傻問題給個簡單明瞭的答案,可突然想起我的這些文科朋友常提到的“大字欺人”——故意把句子弄得複雜,用唬人的大詞。於是我決定試它一試,等於開個玩笑嘛!我對自己説,“既然教育局的先生愚蠢到出‘科學研究對航天的重要性’這樣的笨蛋問題,我倒要和他們耍一回。”
於是我大筆一揮,寫下,“空氣流體飛行科學的重要性在於它可以分析在飛機尾部的渦流、旋渦和環轉氣流的影響……”,其實我知道這“渦流”、“旋渦”和“環轉氣流”指的完全是一回事,只是以三個詞來講聽上去更學究氣些。這是我平時絕不會做的事。
那個批改我試卷的老師一定是被我的“渦流、旋渦和環轉氣流”唬住了,我的得分是91,而我那些文科的朋友寫的是老師熟悉而易於評判的,才得了88分。
那年有個新規定,學生得90分以上的,自動在畢業典禮時被授予那個學科的榮譽獎。所以,當劇作家和校刊編輯只好坐在下邊時,我這個毫無文科細胞的理科生居然又走上台,去接受英語單科的獎勵!
……
我一向認為一個人要有“你幹嗎在乎別人怎麼想”的態度,我們要聽取別人的意見,加以考慮,但如果我們覺得他們的看法是錯的,那就沒什麼好顧前怕後的。
艾蓮一下子就接受了我的想法。她很容易就同意在我們倆的關係中,我們應該互相徹底誠實、直言相談、徹底地坦蕩。這果然有效,我們非常相愛。我們的感情是一種我聞所未聞的。
在那個夏天之後,我去了在波士頓的麻省理工學院。我從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後,去了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每逢假期我都回家去看望艾蓮。
【原文這裏有很長的一段,描述艾蓮患上了肺結核,而一開始醫生誤診成了一種當時的絕症何杰金氏病,只能活兩年。當他們知道其實是肺結核的時候。】
艾蓮説:“那我有可能活七年呢,我還有可能好轉一些呢!”
費曼問:“你什麼意思啊,難道你還不知道這是好是壞麼?”
艾蓮説:“可是我們就不會很快結婚了呀。”
你看,當得知艾蓮的何杰金氏病只能讓她活大約兩年時,我們計劃好了一切(從她的觀點出發)。現在她可以活得更長,她倒好像因打亂了計劃而煩惱了似的。不過,我很快就向她説通了這是件好事。
自那以後,我們知道兩人一起可以面對任何事情。經歷了這番,再也沒有什麼困難可以難倒我們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來臨,我當時正在普林斯頓攻讀博士學位,被吸收進了製造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數月之後,我剛拿到博士學位就向家裏宣佈要結婚。
曼哈頓計劃
父親憂心忡忡。
……
整個家族,叔叔、阿姨、所有的人都擔心之極。他們請來了家庭醫生,向我解釋結核病是非常危險的,我準會被傳染上的。
我説,“告訴我這病是怎麼傳播的,總會有辦法的。”
艾蓮和我已經非常非常小心了:我們不能接吻,因為口中會有結核菌。
然後家人開始向我解釋説,當初我和艾蓮相約畢業後結婚時,還不知道現在這種情形。誰都會理解一個不明情況的婚約並不是真正的婚約。
我從來沒有過他們那種發瘋的念頭,即和艾蓮結婚是因為以前我向她保證過,我連想都沒那樣想過!儘管沒有一張證書,沒有結婚登記,我們相愛甚篤,早已在感情上結婚了。
我反問,“要是一個丈夫知道妻子患了肺結核就棄她而去,難道你們會覺得是個合理合情的事嗎?”
諸人中只有我的一個阿姨覺得結婚也不見得是壞事,其他人全都竭力反對。不過到那時,我早已經嚐到過家裏給的勸告有那麼多錯,我堅持自己的觀點。我毫不費力地拒絕聽從他們的勸阻,我行我素。他們怎麼講也沒用。艾蓮和我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對的。
艾蓮和我把一切安排妥當。在普林斯頓邊上的狄克斯鎮有一家慈善醫院,是由紡織女工的工會支持的。雖然艾蓮不是紡織工,他們也照收不誤。我那時剛剛畢業,參加了政府的工作,薪金很低。但是這樣安排至少能讓我照顧她。
我們決定在去醫院的路上結婚。在普林斯頓的一個叫比爾·吾德華德的同學借給我一輛車,我把它改裝了一下,把後座放倒,加了一個牀墊,像救護車一樣。這樣,艾蓮累的時候可以躺下。雖説她當時的狀況並不太糟,可也畢竟幾次住院,身體很虛弱。
我開車去她家接上我的新娘,艾蓮一家向我們招手告別,我們開車走了。經過皇后區、布魯克林區、斯坦頓島,上了擺渡船——那是我們浪漫的結婚遊船吧——然後到市政廳去登記。
我們慢慢地走上台階,進入辦公室。接待人員很友好,馬上辦了一切手續。他發現我們沒有證婚人,於是立即從旁邊的辦公室裏找來了會計和書記員。按紐約法律,我們正式結婚了。那時刻我和艾蓮都幸福無比,牽着手互相沖着笑。
那辦事員説,“你們正式成為夫妻了,你該吻新娘啦!”
於是羞得面紅的新郎在新娘面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我給了每個人一點小費,謝了又謝,然後開車送艾蓮去醫院。
從那時起每個週末我都去看艾蓮。
……
艾蓮的醫生非常好,可每次看見我付給醫院一張18元的國庫券就很生氣。他堅持説我們收入這麼少是不用付錢的,可我還是每次都付。
一次,我在普林斯頓收到了一大盒鉛筆,每支上都有燙金字寫着,“親愛的理查德,我愛你!波斯貓。”(我管艾蓮叫波斯貓。)
這倒是蠻甜蜜的,我也很愛她,不過嘛,人總是會不留心把鉛筆丟掉的,比如和維格納教授討論問題後,就蠻有可能把鉛筆扔在他桌上了。如果這樣的話,那些字讓人多不好意思。
那時大家的境況都不富裕,所以我不想浪費那些鉛筆,於是我用小刀把鉛筆上的字刮掉。
第二天,我就收到艾蓮的信,上邊寫着,“把鉛筆上的字刮掉算個什麼事兒呢?”接着説,“難道你不為我愛你而自豪嗎?”隨後又是,“你幹嗎在乎別人怎麼想?”
下邊還有打油詩,“你若以我為羞,噠,噠,噠,你是個核桃!”後邊一段也差不多,只是最後一句變成了“你是個杏仁!”每一個都是“果仁”的不同説法。【我們註釋一下:“果仁”就是nut,在美國俚語中是“傻瓜”的意思。讓我們回到原文。】
我還有什麼選擇呢?只好乖乖地用那些燙了金字的鉛筆。
不久,我到了洛斯阿拉莫斯。羅伯特·奧本海默是總頭目,他把艾蓮安排到了阿爾伯克基市的一家醫院,大概離我們那兒有160公里。週末我總是去看她。我在週六搭車去她那兒,下午可以探視她,晚上住在旅館。週日上午又可以見一面,然後搭車回工作地。
羅伯特·奧本海默
在工作日,我會常常收到她的來信。有時她會弄一個拼字遊戲,剪散了裝成一袋子寄來。這時,軍隊的郵檢便會給我一個警告單“請告誡尊夫人這裏沒有時間玩遊戲!”我從來沒有告訴艾蓮,因為我很樂意於她玩遊戲,儘管有時把我陷入令人發笑而又窘迫的局面。
在五月的一天,洛斯阿拉莫斯所有的信箱都被塞進了報紙,成百成千遍地都是。打開報紙,上邊印着巨大醒目的字樣:“舉國上下歡慶理查德·費曼的生日啦!”
艾蓮在和整個世界做遊戲,她有許多時間去琢磨,看雜誌,然後訂這訂那。她總是變些新花樣。(她大概從常去看她的我的同事尼克·麥特波力斯那兒得了不少幫助吧。)艾蓮身在她小小的屋子裏,心卻在世界上。寫着不着邊際的信,寄來各式各樣的東西。
一次她寄來一本做炊具廣告的書,裏邊的炊具全碩大無比——大概是供監獄這種人口眾多的地方使用的吧。從風扇、爐鈎、到大盆大盤,應有盡有。我暗想,“見鬼,這有什麼用?”
這使我想起早先還在麻省理工學院的時候,她寄給我一本大船的廣告,上邊是戰艦、遠洋輪之類。我去信説,“你打什麼主意呢?”
她回信説,“我在想,等我們結婚時,可以買條船。”
我寫道,“你瘋了?!也太不着邊際了吧!”
不幾天,又有一本廣告寄到我這兒。這回是富人們用的那些十幾米長的遊艇、帆船。她的夾條上寫,“既然你無意買上次廣告書裏的大船,或許我們可以買這樣的。”
我去信,“聽着,你還是不切實際!”
不久,另一本廣告又來了,是賣各種小汽艇的。
我寫道,“太貴啦!”
最後,我接到她的條子,“這可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理查德,你一直在説不。”原來,她的一位朋友有一條舊的手搖木船出賣,標價15美元,艾蓮想買下來,以便夏天時我倆可以泛舟。
唉,經過這麼多折騰,誰還能説“不”呢?
正當我在琢磨那本炊具廣告的用意時,第二本又到了——做的廣告是供中小旅店用的炊具。幾天之後,又來了一本,是家庭炊具。
當我週六去看她時,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她郵購了一個十八英寸的小烤爐。
“我想咱們可以烤牛排呢!”她説。
“胡扯!我們怎麼可能在這屋裏烤牛肉?煙啊、火啊的……”
“噢,不,”她説,“你只要把爐子支在外邊的草地上,每週日就可以烤牛排了!”
那醫院正對着貫穿美國的66號公路!“不行!”我説,“我是説,那麼多的汽車、卡車來來往往,行人走來走去,我怎麼可能大模大樣在草地上烤牛排?”
“你幹嗎在乎別人人怎麼想?”(她開始用這來折磨我了!)“好吧,”她説,一邊拉開了桌屜,“我們可以互相讓步,你不必戴大廚師的帽子和手套好了吧?”
她晃着那種真正職業大廚師用的帽子、手套,然後她説,“把圍裙穿上試試!”圍裙打開,上面赫然印着“烤肉大王”之類傻乎乎的字樣。
“行了,行了!”我嚇慌了,“我去草地上烤肉好了!”於是那以後的週六、週日,我就只好到66號公路邊去烤牛排了。
另一件事是關於聖誕卡。在我剛到洛斯阿拉莫斯才幾星期後的一天,艾蓮説,“我想應該給你的同事們送聖誕卡,你想不想看看我挑的卡片?”
那些卡片都很精緻,可裏邊寫的是“聖誕快樂!”,署名是“理查德和波斯貓”。我抗議説,“這怎麼能送給費米和貝特?我都不認識他們呢!”
恩利克·費米
漢斯·貝特
“你幹嘛在乎別人怎麼想?”——結果自然是,卡片都送出去了。
第二年聖誕又來了,那時我和費米、貝特都熟了,還去過他們家,和他們的孩子玩,關係很友好。
一天,艾蓮用很正經的語調對我説,“理查德,你尚未問及有關今年聖誕卡的安排……”
我可着慌了,説,“哎,讓我瞧瞧……”
卡片寫着“聖誕、新年快樂,理查德和艾蓮·費曼”。“很好,”我説,“很好,這對每個人都合適。”
“哦,不,”她説,“這對費米、貝特和那些大名人可不合適。”果然,她拿出另一個盒子。
她取出其中一個,上面的祝辭是一樣的,可署名變成了“費曼博士及費曼太太”。
我又只好把卡片送出去了。
“這回怎麼這麼正兒八經的,迪克?”
【我們註釋一下:迪克是理查德的暱稱。】
他們都大笑起來,覺得很開心,因為艾蓮搗了這麼多鬼,我卻毫無辦法。
……
艾蓮的身體越來越弱。她父親從紐約來看她。在二戰期間,做這樣的長途旅行是很花錢的。可他知道艾蓮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一天,他打電話到洛斯阿拉莫斯,“你最好馬上來。”
我預先早就和我的一個朋友克勞斯·富克斯(Klaus Fuchs)安排好,有緊急情況時可以借他的車,儘快開到醫院。
克勞斯·富克斯
【我們註釋一下:克勞斯·富克斯是一位參與了曼哈頓計劃的物理學家,他把美國的氫彈情報傳遞給了蘇聯,堪稱對人類歷史影響最大的間諜之一。實際上,當FBI問富克斯在洛斯阿拉莫斯誰最有可能是間諜的時候,富克斯提到了費曼,理由是他經常去阿爾伯克基。讓我們回到原文。】
我開車上路,讓兩個人搭上車,以防萬一需要幫忙。
果不其然,我們開到聖塔菲時,一個車胎爆了,搭車的和我一起換了備用胎。可當我們開出聖塔菲時,備用胎又爆了。正巧附近有個修車鋪。我記得我在耐心地等修車師傅先修排在我前面的車,可那兩個搭車的知道情況緊急,便跑去向修車師傅解釋,他立刻先把我的車胎補好了。我們決定不等他補備用胎了,因為那會有更多的延遲。
我們又上路了。我有些後悔方才太急於趕路,都沒對修車師傅説幾句感謝的話。在離醫院大約50 公里處,又一個車胎爆了!我們只好把車扔在路邊,搭車去醫院,然後再打電話給拖車公司。
我在醫院見到艾蓮的父親,他在那兒有幾天了,“我再也受不住了,”他説,“我回家去了。”他太難過了,徑直走了。
我最後見到艾蓮的時候,她已非常虛弱,神志也有些迷糊了。她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似的,大多數時候直瞪瞪地注視前方,偶爾會環視周圍一下,呼吸艱難。有時她的呼吸會突然停止,好像在嚥下什麼東西似的,然後又開始呼吸。如此延續了好幾個小時。
我出去走了一會兒。我覺得很奇怪,面對這樣的情況,自己的感覺並不像平時人們講的那樣悲痛欲絕。也許我在騙自己?當時我自然不會心情很好,可也並沒有特別地悲傷,大概是我們很久以來早已明白,這一天終會來到。
這一切很難解釋。假如有長生不老的火星人來地球,看見我們這些叫做人類的動物,明知死亡不可避免,卻在死之前活七八十年,大概火星人會覺得這是個天大的心理問題——在明知生命易逝的情況下活着。可是我們人類就是這麼活着,我們在死的預期下歡笑、玩樂、生活。
對於我和艾蓮來説,和一般人的區別不過在於他們有五十年,而我們只有五年。這只是一個量的不同——根本的心理問題其實是一樣的。如果我們覺得“別人能有五十年,比我們更幸福”,那倒是會有區別。可我們並不這麼想。人實在沒有必要弄得自己悲苦無比,去抱怨“為什麼我這麼背運?上帝為什麼要對我這樣?究竟我做了什麼會招來這報應?”——如此種種。如果一個人能真正理解現實,理解整個現實,那麼上述的抱怨便毫無意義。所有發生的,存在的都是無法預期無法改變的,只是生命中的偶合罷了。
我和艾蓮有過多麼快樂的幾年!
我回到她病房,心裏想象着此時她身體裏發生的那些生理變化:肺功能衰竭導致氧氣不能充分進入血液,腦缺氧便會神志迷糊,心臟微弱,反過來又讓呼吸更困難。我一直預計在各器官都衰竭的時候會有突然間的總崩潰。可事實上根本沒有這樣。她只是越來越神志不清,呼吸微弱,直至停止——不過在那以前,還有一次很微弱的呼吸。
值班護士證實艾蓮確實亡故了,然後就走了,因為我想單獨和艾蓮在一起。我在那兒坐了一會兒,然後俯身在她額頭上吻了最後一次。
我驚奇地發現,她的頭髮的氣味還是和以前一樣!過了一陣想想,其實這並不奇怪,因為頭髮的氣味沒有理由會改變。可在當時,這對我是個小小的驚詫:在我想來,一個巨大的變化剛剛發生了,可是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第二天我去喪葬場。一個工作人員遞給我幾個從艾蓮手上摘下的戒指,問我,“你要不要再看你妻子一眼?”
“這是什麼……不,不用再看了!”我嚷道,“我剛才看過她!”
“是的,可現在她被化妝過了。”
喪葬場的一切對我來説是徹底陌生的。為什麼要去給一個已經空卻的軀殼塗脂抹粉呢?我不想再見艾蓮,那會讓我更難受。
我打電話從拖車公司那兒要回了車,把艾蓮的遺物收拾好放在後座上,讓一個人搭上車,往洛斯阿拉莫斯開。
還沒到10公里,啪,又一個車胎爆了。我開始破口詛咒起來。
搭車的用一種看瘋子似的眼光瞧了我一眼,“只不過是一個車胎爆了,是吧?”
“沒錯,可是一隻,一隻,又一隻!”
我們換上備用胎,以很慢的速度開回了洛斯阿拉莫斯,也沒去修那隻壞胎。
我不知該怎麼面對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朋友們。我不想讓別人都陰沉着臉,問我艾蓮的故去。有一個人問我情況如何。
我説,“她死了。你的工作進展怎樣?”
他們一下就明白過來我不想把悲傷傳染開來。只有一個人來表示哀悼,我後來才知他在我回去的時候並不在工作地。
一天晚上,我夢見艾蓮,我馬上説,“不,不,你不能到夢裏來!你已經不再活着了!”
過了些天,我又夢見艾蓮。我又説,“你不能到夢裏來!”
“呵,不,”她説,“我騙你了。其實我是對你厭煩了,才策劃了這一切,以便我可以脱身。可現在我又喜歡你了,所以就回來了。”我的意識和自己在鬧彆扭。總有一天我們會能夠解釋,為什麼在夢裏她會依然活着!
那時,我準是在心理上扭曲了自己,我一顆眼淚也沒掉。直到一個多月後,我在橡樹城的一家商店裏看見了一件漂亮的連衣裙,我想,“艾蓮一定會喜歡的,”頓時不能自己,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