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山距海：這段商業史比《大江大河》更壯闊_風聞

《大江大河》劇照

尊重原創，本文來自公眾號“猛哥”（ID：wm221x）；作者：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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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盡狂瀾走滄海，一拳天與壓潮頭。

李寧曾以為自己無所不能。18年的職業生涯中，他總共奪得106枚金牌，震古爍今。可在收官之戰的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飲恨賽場。

歸國的飛機降臨首都機場後，冠軍們被簇擁着出關，羞愧萬分的李寧找了一條偏僻的通道，意欲儘快“消失”。

一人手捧鮮花，立在盡頭處等候。

他就是李經緯。

兩人相差24歲，卻是忘年交，相識於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彼時皆風光無限。

那屆運動會，萬眾矚目。李寧斬獲3金2銀1銅，是中國代表團獲得獎牌最多的運動員。

場內，李寧“封神”。場外，李經緯和一罐飲料亦“封神”。

李經緯巧借奧運會東風，讓健力寶在美國大放異彩，勢頭碾壓“兩樂”（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所達高度至今中國品牌難望項背。

34年後，中國官方公佈了改革開放40年100人表彰名單，有兩個重量級人物不在其列，即：任正非和李經緯。

75歲的任正非是自我請辭，倒也符合他一貫低調的脾氣。

李經緯就複雜得多，至今尚無蓋棺論定，倘若他還在世，正好8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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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經緯是苦水裏泡大的。

1939年，他出生於廣東三水縣白坭鎮，遺腹子，被寡母送至孤獨院，15歲進印刷廠做學徒，才學得幾個字，後做了副廠長，因會打籃球，在球場結識三水縣武裝部領導，被提到縣體委當副主任。

1973年，他被“發配”到三水酒廠當副廠長。酒廠就幾口缸，可他愣是鼓搗出兩種當地名酒。

這還只是預熱。

十一屆三中全會後，廣東被時代推到了改革開放的前沿，李經緯所有的聰明與勤奮都得以爆發。1983年，他去廣州出差，第一次喝到易拉罐裝的可口可樂，遂有做飲料的念頭。

彼時，國家體委為改變體育科研落後的狀況，向各體育院所下達一批研究項目，其中包括運動型飲料。

當廣東體育科學研究所研發出能讓運動員快速恢復體力的“藥水”後，聯繫多家企業，試圖合作量產，都被拒絕。李經緯的表弟是廣東省乒乓球隊主教練，聽聞後，將他們介紹到三水酒廠。

李經緯欣然支持。花了3個多月時間，經過130次試驗後，終於研發出一種“能讓運動員迅速恢復體力，普通人也能喝”的飲料。

怎麼賣出去呢？

李經緯獲悉國家體委正為出征洛杉磯奧運會的中國代表團準備飲料，而且第11屆亞足聯代表大會將在廣州召開。他要把飲料送進亞足聯代表大會，進而打動國家體委。

他先想出了“健力寶”這個品牌，找人設計好商標，完成工商註冊。繼而四處奔走，先説動一家香港企業，生產了小批易拉罐，接着又通過關係找到了百事可樂深圳公司，在對方的生產線上偷偷完成裝罐。

就這樣，200箱健力寶出現在了亞足聯的會議上，成功引起了國家體委的注意。

李經緯趁熱打鐵，豪擲28萬元贊助奧運代表團，當時三水酒廠一年利潤還不到6萬元。

健力寶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奧運軍團唯一指定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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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經緯賭贏了。

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中國代表團金牌總數位居第四，極大地激發了全民熱情和民族自豪感。當女排實現“三連冠”時，這種情緒達到了頂點。

《東京新聞》發了一篇花邊新聞《靠“魔水”快速進擊？》，“中國運動員取得15塊奧運金牌，可能是喝了某種具有神奇功效的新型運動飲品——健力寶的緣故”。

《羊城晚報》記者將此文改成《“中國魔水”風靡洛杉磯》，在國內刊出後被廣泛轉載，健力寶暴得大名。

當年，健力寶年銷售額345萬元，兩年後就飆升到1.3億元。

1987年，第六屆全運會在廣州召開，健力寶擊敗可口可樂，競得“指定飲料”資格。挾此餘熱，健力寶召開全國經銷商訂貨會，短短兩個小時，訂貨額就超過2億元。

1988年，健力寶廣告第一次出現在央視，李經緯親自擬定廣告詞：“您想身體好，請喝健力寶。”

同年，哈佛大學教授傅高義，在經過8個月的實地調查後，出版了《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其中專門提到了李經緯和健力寶的故事：

健力寶是中國傳統關係孕育出來的現代產品，而李經緯則是導演這一成就的魔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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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傅高義看來，健力寶的偉績，是在缺乏現代效率、管理、組織等概念的情況下，“通過個人穿針引線帶來的成功”。

一切混沌初開。李經緯和健力寶不是個案。

聯想（1984年）、海爾（1984年）、長虹（1985年）、中興（1985年）、娃哈哈（1987年）、華為（1987年），都在一步三搖中誕生。同步造就了柳傳志、張瑞敏、倪潤峯、侯為貴、任正非、宗慶後等一批工商領袖，他們都是1940年代前後出生，相差不過10歲。

《走向共和》的編劇給李鴻章加了一句台詞：一代人只能幹一代人的事。

誠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可李經緯他們這代人，面對忽如其來的社會變革，終於無法再安於現狀，囿於貧困。即使再膽小安穩的人，也不得不想方設法跟上發展，整個社會充滿躁動，人心初熱，思潮百態。

可哪一個人不是摸着石頭過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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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李經緯沒有忘記跌落神壇的李寧。

1988年12月，在健力寶的贊助下，李寧在深圳體育館舉行了退役儀式。

退役後，李寧面臨兩個選擇：回廣西當體委副主任，或去國家體操隊當教練。他選了第三條路：給李經緯當助理。

在李經緯的支持下，李寧籌辦起服裝公司，一家新加坡公司同意出資。

1990年，中新（加坡）合資健力寶運動服裝公司成立，其中健力寶出資1600萬元，李寧出任總經理。

李寧學習李經緯的打法，以250萬元拿下北京亞運會火炬接力傳遞活動的承辦權。1990年8月，在青藏高原，李寧身穿自制的運動服，從一名藏族姑娘手裏接過亞運聖火火種。

“李寧”品牌從此誕生。

6

健力寶如此吸金，自然跟隨者眾。

懷漢新，廣州體委的一名司機，當他在廣東體育醫院工作的岳父將雞與蛇的提取液進行混合，研製出一種滋補液後，他帶5萬元和配方去東莞黃江鎮創辦了太陽神保健品廠。

太陽神打開了中國保健品的“潘多拉之盒”。

在浙江杭州城東，宗慶後創辦了娃哈哈，不過賣的是兒童營養液。他還篡用了李經緯的廣告詞：“喝了娃哈哈，吃飯就是香”。

接下來4年，中國的野心家們都亢奮地撲進保健品市場。全國保健品生產企業從不到100家增至3000餘家，品種多達2.8萬種。

最具“侵略性”的是瀋陽飛龍和山東三株。

飛龍完全不講營銷技巧和品牌形象，以廣告轟炸為唯一手段。三株則更誇張，“農村包圍城市”，任意誇大產品功能，廣泛鋪貨。

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的中國保健品市場，是一個沒有道德底線的行業亂世。

可誰都不會想到，20多年後，太陽神、飛龍、三株都成昨日黃花，娃哈哈改弦更張，倒是一家叫無限極的企業直衝雲霄。

1992年，無限極在廣州現身，創始人李惠森是李錦記第四代傳人。

130年前，李錦裳在廣東珠海發明蠔油，創立李錦記，後遷往澳門和香港。1972年，李惠森在廣東新會創立“南方李錦記”（後更名“無限極”），推出中草藥保健品，開啓了擴張之路。

亂波橫渡，羣魔眾生，李經緯堅持初心，沒有涉足保健品市場。

7

李經緯並非沒有私心。

李寧創辦服裝公司時，健力寶不差錢，可李經緯還是建議李寧，“如果能夠引入外來資金，就不要全部用健力寶的錢。”

在1990年前後，他就隱約感覺到了產權不清的後遺症。

健力寶名義上是地方國企，其實是李經緯獨力做大，可在產權歸屬上，這家公司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高峯期，健力寶貢獻了三水近50%的税收。李經緯是官員眼中的財神爺，公開場合都坐主位，但這種表面上的尊崇並沒有解開他的心結。

在一次採訪中，他拍着辦公桌對記者説：

健力寶好比這張桌子，始終有一條腿是行政上級，另一條腿是軍心不定、行事渙散的中層，這兩條腿很容易垮，我的這點老本也很容易吃光的。

李寧曾陪李經緯去負責批准進口原材料設備的部門，親眼看到“計劃經濟時代做一件事情，你的夢想在各個地方都（可能）被斷掉”的艱難。

加之常與外商打交道，他對健力寶的“弊病”看得很透徹：

健力寶集團整個的體系，還是地方國有的這樣一個體系……很難運用現代企業的運營管理，整個組織架構的效率，激勵模式，做不到。

健力寶運動服裝公司每年的營業額雖以100%的速度增長，但李寧認定，“李寧”品牌應該去一個更市場化的平台，才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1994年，他在北京偶遇首都經貿大學的教授劉紀鵬，這個“中國股改第一人”告誡他，公司產權不清將對今後的發展帶來致命的後果。

李寧鼓起勇氣跟李經緯攤牌，出乎他的意料，李經緯竟完全支持。

1994年底，健力寶運動服裝公司從健力寶剝離。健力寶投入的1600萬元，由李寧分3次用現金償還，李經緯沒有提出補償增值的要求。

後來這也成為李經緯的“罪狀”之一，涉嫌造成國有資產流失。

為此，李寧終生感激李經緯，稱之為“老闆”。

1996年初，李寧將公司總部從廣東遷到北京，並更名為李寧運動服裝公司。當年就創下了6.7億的銷售記錄，佔據了國內運動市場份額的半壁江山。

8

李經緯能渡人卻不能渡己。

1997年成為健力寶的轉折點。

從1991年至1996年，健力寶囊括全國飲料行業產品、銷量、利税到利潤的所有第一名。1996年銷售額接近60億元，成為第一批“中國馳名商標”。

三水畢竟太偏，為了更好地發展，李經緯執意將總部搬到廣州，並建起38層高的健力寶大廈，這引致了他與三水市政府的矛盾（注：1993年，三水改縣設市，佛山市代管）。

而之前，健力寶已經在外省建立起四個分廠，三水市政府擔心李經緯在向外轉移健力寶資產，為此加緊了對健力寶資金及人事的掌控，李經緯極為反感，雙方唱起對台戲。

1997年秋，李經緯籌謀健力寶上市，但未獲三水市政府批准。

1998年，李經緯59歲，作為國企幹部，臨近退休，在三水市主要領導中，只有一人支持他留任。這對李經緯刺激很大，他啓動股改上市，三水市政府再次否決了健力寶管理團隊持股計劃。

1999年，三水市政府換屆，一些與李經緯有交情的官員退休或換崗，李經緯的處境變得艱難。

雪上加霜的是，外有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內有樂百氏和娃哈哈，健力寶好漢難敵四手，營收開始下滑。

2001年，三水市政府決定賣掉健力寶，起初本答應賣給以李經緯為首的管理層，但在截止日的前一天變卦。

2002年1月，三水市市長李貽偉宣佈，將健力寶80%的國有股權轉讓給浙江國投。當時，代表浙江國投出席簽字儀式的是時任副總經理陳帆。

李貽偉接受採訪時稱，浙江國投出具了詳盡的健力寶創新計劃，還將為三水帶來其它項目。“我們最終被説服了”。

簽字儀式完畢後，陳帆回到杭州後即向當地媒體表示：收購健力寶是受人之託，鑑於商業秘密，他不能透露背後真正的“買主”。

很快，迷霧散開，“買主”浮出水面，正是張海。

9

張海出生於河南開封，少時自誇有“特異功能”。

1991年第3期《婦女生活》刊載文章《大器早成——記16歲的藏密氣功師張海》，“原來張海從小就迷戀氣功，四歲就開始學靜坐……張海陪同夏日東活佛在五台山傳法。”

見過張海的人至今都欽佩不已，説他有佛相，與之傾談者無不折服，30萬信徒皆稱他“老師”。

“氣功熱”退潮後，張海玩起另一套“魔術”——資本運作，李友是他的拍檔。

李友，重慶人，1982年考入鄭州航院，諸多校友日後追隨他在中國資本江湖興風作浪，即為“鄭航系”。

至1999年底辭職，李友在河南省審計廳工作了15年，主持或參與過40餘家大型國企的審計和推薦上市工作，期間他認識張海。

張海通過收徒授課積累了千萬身家，當李友進入資本市場後，二人聯手創立了河南心智、河南梅塞置業等公司，後來組建“凱地系”，在股市上頻頻出手，2000年和2001年，先後染指東方時代、中國高科、方正科技、中科健等多家公司。

經過這些“戰役”，李友和張海成為赫赫有名的“資本玩家”。

2001年聖誕前夕，從廣州飛上海的航班上，張海看報得知健力寶要被出售，連夜轉赴三水商洽收購。

他一連串的頭銜讓三水市領導目眩：東方時代董事長、中國高科董事長、方正科技董事、香港康達控股董事長、香港慧德基金董事局主席、深圳億眾和投資公司法人代表……

除上述身份之外，他還有一張印有“浙江國投副董事長”的名片。

浙江國投始創於1979年，總部位於杭州，是浙江省招商引資的窗口。東方時代持有浙江國投23.87%的股份，為其第二大股東。因此，張海對外自稱浙江國投副董事長，不過從未被浙江銀監局任命。

代表張海出面收購健力寶的陳帆沒有揭穿他的身份。

在簽約儀式上，李經緯默默地坐在會場的一角，難掩淒涼。第二天，他"含淚仰天，不發一語"的照片出現在各大媒體上。

9天后，李經緯在家中突發腦溢血，自後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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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品牌、一座城、一羣人的命運就此被改變。

按照協議，張海需向三水公有資產投資管理公司（簡稱三水公投）支付股權轉讓金3.38億元，分三期：首期1億於交易當天支付，其後兩個月內支付1.38億，餘下1億需在1年之內付清。

交易公佈後，張海將價值1億元的國債用作定金支付給三水公投。

2002年1月22日，28歲的張海成為健力寶的“新掌門”。

不久後，三水公投發現張海支付的1億元國債不能兑付，開始追討現金。張海便從健力寶劃款2000萬，加上浙江國投另行融資的8000萬交給三水公投，1億元國債退回。此後，浙江國投又劃款1.38億元至三水公投。

健力寶是一塊“肥肉”。張海又拉來兩位合夥人：香港上市公司裕興科技的老闆祝維沙，以及在廣東頗有能量的商人葉紅漢。他們一起成立正天科技投資有限公司（簡稱正天科技），與三水公投簽約收購健力寶飲料廠股權，並支付2.38億元。

這2.38億中，有8000萬為張海籌措，其中6600萬來自健力寶，剩下的1.58億由祝維沙籌措，從裕興科技挪用而來。

據財新網：“張海多次指使公司執行總裁張金富等人，以週轉資金、支付原材料定金或廣告定金等名義，從健力寶劃出款項1.2億餘元，經多家中間公司週轉後，分別支付給三水公投和祝維沙的關聯公司，並事後將相關賬目衝平。”

也就是説，張海上演了一出“空手套白狼”的遊戲——挪用健力寶的錢來收購健力寶。

張海樂此不疲地在挖牆腳，李經緯卻在病房裏受難。

2002年10月，李經緯被舉報，因涉嫌貪污而被監視居住。

據傳，有關部門與李家達成過一個默契，他若“安心”住院，則“雙規”不會升級，若四處見人活動，則隨時可能遭到起訴。

當然，後來這個默契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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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經緯中風後，一直住在廣東珠江醫院，開支不菲，全由李寧承擔。

其實，那幾年，李寧的日子也不好過，“李寧”遇到了它成立以來最為嚴峻的挑戰。

2003年，“李寧”從第一的位置上滑落，被耐克超越；2004年，又被阿迪達斯趕超。同時，身後還有以安踏為代表的“晉江系”在緊追。

《華爾街日報》批評説，“李寧”是一棵“牆頭草”，它較耐克、阿迪達斯這樣的國際專業品牌技差一籌，又比安踏、鋭步這樣的大眾品牌位高一等，它一直都在“休閒”和“運動”之間猶豫不決。

饒是如此，李寧還是頂住壓力，把棋給盤活了，2004年帶領公司赴港上市。

12

張海把健力寶走成了一步“死棋”。

從2003年下半年開始，健力寶資金吃緊並開始拖欠經銷商款項。張海、祝維沙和葉紅漢的“三角聯盟”開始瓦解，尤其是祝維沙，必須解套。

祝維沙和葉紅漢謀求一起進入健力寶董事會，2004年8月將在外的董事長張海免職，9月開始審查公司財務。

不久，廣東公安收到相關材料，舉報張海等人挪用健力寶鉅額資金，涉及人數甚眾，包括時任浙江國投總裁陳帆。舉報材料被上報到公安部。隨後，公安部派出專人督辦張海案。

起初進展緩慢，直到陳帆被帶走，供出張海。

健力寶瀕臨破產，新任三水區區長宋德平緊急召集健力寶董事會成員開會，要求拿出時間表和解決方案（注：2003年，三水改市設區，歸屬佛山市）。

急於脱身的祝維沙找來匯中天恆董事長李志達（化妝品品牌“小護士”的生產商）接盤，但被三水區政府排斥。

三水區政府強行接手健力寶，以求恢復生產、維持穩定。

健力寶被分為集團和貿易公司兩部分，葉紅漢掌管健力寶集團，不良資產、“健力寶”商標、生產體系等都屬於集團；而健力寶貿易公司輕裝上陣做飲品，沒有早年債務。

2005年10月，統一集團和健力寶集團簽訂合作協議，1億美元收購健力寶貿易。

張海沒能見證這一幕，半年前的一天晚上，他與友人在廣州一家豪華酒店用餐完畢，出門即被警方刑拘，押入佛山看守所。

而李貽偉已調任佛山市南海區區長逾兩年，並於2006年任區委書記。

當時的《廣州日報》報道説：“擁有碩士學歷、不到40歲的李貽偉是佛山政界的新星，既擁有高學歷，又年紀輕輕。曾採訪過李貽偉的記者都會對他的直言不諱、爽直產生好感。特別是在處理健力寶股權轉讓事件上的果斷與敢言，讓中外媒體對他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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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李經緯辛苦18年，到頭來為他人做嫁衣；三水政府橫插一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只是歡喜了“投資客”們。

2007年2月，佛山中院以職務侵佔罪（1.207億元）、挪用資金罪（8645萬元）兩項罪名，一審判處張海有期徒刑15年。

張海不服上訴，通過行賄，假作獄中檢舉他人犯罪立功，2008年9月，二審改判10年。入獄後，他通過女友、助手及律師在外活動，2010年再次假冒檢舉立功，減刑2年。2011年2月25日，又假冒“發明”了“汽車前後雙視鏡”，重大立功，減刑2年1個月28天。

一天後，張海刑滿釋放。

明眼人都能看出蹊蹺。

更蹊蹺地是，4個月後（2011年8月29日），佛山中院在珠江醫院審理了李經緯涉嫌貪污一案，此時距離案發已近10年。

這可能是中國司法史上最奇特的一次庭審，臨時法庭設在醫院的一個10多平方米的小會客室裏，庭審大約進行了兩小時。

李經緯坐在輪椅上受審，佛山中院判其有期徒刑15年，並沒收個人財產15萬元。

李經緯沒有上訴，也沒有被強行入獄，繼續住院，但他至死都未承認自己有罪。

廣東本土的《南方都市報》評論稱，這正是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複雜性所在，因為產權不清，許多國企高管身份曖昧，權責模糊。許多震動全國的案件，無不與此相關，比如褚時健貪污案。

李經緯，不過是時代焦點的承受者之一。

14

“老闆”的人生際遇，讓李寧慨嘆。

“沒辦法，這就是時代的宿命。”他説，人是“基本擺脱不了”這種宿命的，“所以，要珍惜。”

2008年奧運會舉辦權花落北京後，李寧決定放手一搏，家門口辦奧運，決不能讓中國運動員穿洋品牌。他本人親自去現場遞交標書。

十幾天後，消息傳來，競標失敗。最終阿迪達斯以13億拿下了奧運競標，中國運動員會穿着阿迪達斯的領獎服上台領獎。

失之桑榆，得之東隅。

在北京奧運會的拉動下，中國體育產業迎來了井噴，體育用品企業都帶着盲目熱情擴產。

2009年，李寧公司完成了83.87億元的銷售收入，一舉反超了阿迪達斯，成為了中國市場第二大運動品牌。時任CEO張志勇躊躇滿志，揚言到2018年超越耐克成為本土第一、世界前五的體育用品品牌。

話音未落，2010年，“李寧”業績發生斷崖式下跌，股價在5個月時間內被腰斬，僅2011年就關店1821家。

這只是開始。服飾行業陷入寒冬，無往不利的“晉江系”也整體陷入低迷。

常住人口只有160多萬的晉江市是中國最大的運動鞋和服裝生產基地，有近百個本土品牌，包括安踏、特步、361度、喬丹、匹克、鴻星爾克、德爾惠、貴人鳥、柒牌、利郎、金萊克等。它們征戰市場的招數被業內稱為“晉江三板斧”：明星代言和廣告轟炸、搶佔四五線城鎮、集體上市。

2010年，六大國產品牌的店面數都突破了5000家，阿迪達斯和耐克卻在悄然打折去庫存。2011年，晉江GDP首次突破千億，利潤萎縮的壓力驟然爆發。

“李寧”和“晉江系”的遭遇只是中國製造的一個縮影。

2010年，中國製造業進入拐點，產出佔全球的比重達到19.8%，第一次超過美國的19.4%，可與此同時，“天崩地裂”式的危機正在醖釀中。

所謂“天崩”，指外貿萎縮，以及製造成本的上升；所謂“地裂”，則指電商的崛起，馬雲的預言成真了，消費者越來越習慣網上購物，傳統分銷模式崩塌。

犧牲者層出不窮，終點在哪裏？

15

李寧再也坐不住了。

2014年公司繼續虧損，過去三年總共虧損超過30億元。換掉從第三個CEO後，他重新出山，兼任CEO。

歸來後的李寧，調整公司戰略方向，由體育裝備提供商轉向“互聯網+運動生活體驗”提供商，旗下電商業務開始提速。

為此，他還專門去阿里巴巴拜訪，向負責服飾的一線“小二”請教。

16

當李寧正忙於收拾舊河山時，一則噩耗傳來。

2013年4月22日，李經緯病逝，享年74歲。

晚年，李經緯始終無法理解三水政府為何不將健力寶賣給他。但他也反思自己當年的行為，表示後悔，他本可放下架子，主動與政府部門修好。

在生命最後的兩個月裏，李經緯依然沒有停止抽煙，但只是把點燃的煙放在桌上看着它一點點燃盡。

他對身後事的唯一一次交代，是有一天突然説，“人總是要死的，我死了比活着舒服”。

李寧從韓國奔回三水，徹夜守靈。

2013年4月26日，李經緯的追悼會，近200人送花圈，包括國家體育總局前任領導、中國足球協會、許海峯、劉國樑、李永波、周繼紅、李小雙、李大雙、原健力寶青年隊教練員運動員及趙忠祥、韓喬生、倪萍等人。

花圈都以個人名義所送，不得出現單位抬頭。

也沒有悼詞。

葬禮後的流水席上，李寧挨桌敬酒，説：“這是老闆請你們吃的最後一頓飯，以後就靠你們自己找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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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南方都市報》專門發表社論《李經緯未盡其才的遺憾不應再有》：

對80後或90後來説，健力寶這個品牌和李經緯這個名字已經相當陌生了。但從媒體對李經緯辭世的高度關注來看，人們還不願意把這個品牌和這個名字輕易忘卻。這是否表示，在健力寶和李經緯那裏，包含着我們這個時代的許多重大信息？

李經緯是幸運的，他遇到了改革的年代，打造出“民族飲料第一品牌”的傳奇。他又是不幸的，總有一種什麼力量在操縱着這位商界奇才命運的轉折。

2013年11月，“佛山市看守所原副所長羅建能受賄案”內情曝露，張海通過行賄3次減刑共9年。

2014年1月，廣東省政協會議分組討論，廣東省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黃武説：“現在回過頭來查，從一審判決張海15年徒刑前就已經有問題了，他在那個時候已經在作假了。如果沒有作假，就不止判他15年了。”

後查，張海違法減刑系列案共有24人捲入，其中司法行政、監獄系統11人，看守所繫統3人，法院系統1人，律師2人，社會人員7人。

可此時，張海早已逃往海外，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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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時也命也。

2014年，李貽偉卸任佛山市委書記，調至廣州市委副書記，當地官場靈通人士分析稱，這他邁向廣州市長的關鍵一步。

令人意外的是，5個月後，他被免職，轉任廣東省人民政府副秘書長。孰料，4年後又峯迴路轉，2018年5月，他被任命為惠州市委書記。

這頗不尋常。

相比之下，他在三水的後任就尤為黯然。

​2016年10月，廣東省紀委將佛山市原副市長宋德平“雙開”，進行立案審查。據通報，他長期“亦官亦商”，大肆攫取經濟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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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説，當年主導健力寶命運的官員們的仕途是一波三折，那麼健力寶的命運就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2016年底，統一集團將健力寶貿易100%股權出售給健力寶集團，成交額為9.5億元。

2017年9月，三水公投將原擁有的健力寶集團8. 87%的國有股權，轉讓給唯一的意向受讓方———廣州亦揚貿易有限公司。至此，三水政府徹底退出健力寶集團。

廣州亦揚貿易有限公司實際操控人就是葉紅漢。昔日的“三角聯盟”就他還在台上。

一代資本梟雄祝維沙則消失於公眾視野久矣。

2017年3月，裕興科技發佈公告，祝維沙辭去主席職務。十幾年前，因介入健力寶收購，祝維沙名聲大噪。孰知，圍繞健力寶股權收購的法律糾紛也持續了十幾年，令裕興科技和祝維沙深感疲憊。

2018年2月，健力寶貿易更名為健力寶食品，由健力寶集團100%擁有。

4個月後，一則有關健力寶正在籌備上市的消息再次讓這個老品牌被人關注。三水區證實了這一意向，不過稱還處於“馬拉松起跑階段”，預計2019年實行股改。

兜兜轉轉，一起回到了起點。

吳曉波在《大敗局2》中對健力寶的故事這樣評價：在這個案例中，所有你能夠想象得到的商業戲劇性——神話、慾望、博弈、陰謀、報應、輪迴都一一上演了。它充滿了那麼多的偶然性，卻又彷彿滑行在一條必然的悲劇之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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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應不爽，可總姍姍來遲。

“東方魔水”已成明日黃花，但中國人對“魔力”的痴迷從來不減。

各類保健品打着直銷的旗幟，幹着傳銷的髒事，一路高歌猛進，屢創銷售神話。

聰明者如宗慶後及史玉柱，賺上一筆後，洗白上岸，成為中國企業家精英。可無良的貪婪者更多，直至權健案發。

終於，1990年代保健品江湖的的“獨苗”也引火上身。

2019年1月16日，總部位於廣州的無限極因陝西“心肌損害女童”事件成為第三家被曝出問題的直銷。

相比於權健，無限極體量更大，目前是國內直銷巨頭，直銷行業雜誌《知識經濟中國直銷》發佈的“2017年度中國直銷90強業績排行榜”中，無限極以249億元的年度業績排名第一，權健則以176億元排名第四。

2019年2月14日，《福布斯》雜誌發佈2019年香港前50大富豪。89歲的李錦記集團主席李文達成為“黑馬”，以1億美元優勢壓倒劉鑑雄擠進榜單前三甲。

儘管輿論筆撻不止，依舊無法撼動無限極。

李文達曾自豪地説，經過一百多年的努力，“李錦記”躋身世界著名的品牌，第一個夢想已基本實現；為了追求第二個夢想，李錦記開始闖進祖輩從未涉足的中草藥保健品生產領域。

汝之夢想，乙之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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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透明的既定規則下，矢志前行的逐夢人，才能志之所趨，不可阻擋。

李寧迴歸4年來，電商收入佔比從2015年的8.6%升至2018年年的20%。

但他更看重品牌建設，從天貓的大數據店鋪診斷中，將用户畫像和用户關注的決策因子抽離出來，交到設計師手中。在2018年的“紐約時裝週天貓中國日”上，“李寧”的國潮產品震動了時尚圈。

2017年4月，李寧參加央視節目《朗讀者》，朗誦了巴金的《做一個戰士》。

朗讀完成之後，當董卿問李寧這篇文章那句話能夠帶給他最深的共鳴時，李寧回答：做一個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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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戰士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每年五月，李寧都會去三水掃墓。平時如果有機會路過三水，他也會去看看“老闆”，心裏默默想些對他説的話。

“平時都會想到他。”李寧説。

1994年8月28日，李經緯為慶祝健力寶十週年，把一顆小行星冠名為“三水健力寶星”，這是全球第一顆以企業名稱命名的星星。

倏忽斗轉廿五載，物非人非事事休。只有那顆星星還在移動。

“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慾封侯。”待到2049年，再驀然回首，又會是怎樣一幅景象？

參考資料：

1.《大敗局2》，吳曉波

2．《激盪十年》，吳曉波

3.《李經緯未盡其才的遺憾不應再有》，南方都市報

4．《一個時代的榮耀與傷害：標本李經緯》，南方週末，陳新炎等

5.《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傅高義（美）

6.《健力寶張海調查》，財新網，林金冰、張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