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子旅館的女人們:人生願望很簡單,就是想當個媽媽,沒別的_風聞
KKK-工科小学生,文献转载。-如有冒犯,请私信后必删。2019-02-20 14:27
一家求子旅館裏,42歲的失獨母親徐丹(化名)聽見樓上的孩子下來玩,趕緊拿着剛買的橘子給孩子剝開。張赫攝
醫院對面塔院小區一家家庭旅館裏70元/天的四人間,一個人配備一個櫃子。張赫攝
健康時報記者 張赫
沒什麼比要孩子更重要
“這是多年來第一次沒有回老家過年”
一張雙人牀,一個簡易木桌,一個立地衣櫃,還有一個只有四個頻道的老式小電視,就是這間150元/天的“豪華”單間的全部配套。在塔院小區的所有家庭旅館裏,這種規格的房間屬於高配。
“沒有啥比要孩子重要,我們來了幾個月了,還沒回過老家。我婆婆説了,啥時候要上孩子,啥時候就是新年。”29歲的王月(化名)和31歲的老公潘龍(化名),這對來自甘肅省隴南市農村的小夫妻,在2019年度過了離家在外的第一個新年。
2018年11月17日,在老家因先天性輸卵管疾病被多次診斷不孕的王月在老公的陪伴下來到了北京,直奔北醫三院,他們知道,試管嬰兒可以讓他們懷上孩子。
“我倆是在蘭州打工時候認識的,結婚6年了,一直沒有孩子,兩年前家裏長輩着急催着我們去醫院檢查,這一查才知道我輸卵管有問題。”王月蓋着被子坐在牀中間,“他對我好,一直陪着我,我才沒怕過。”
29歲,是女人生育的最佳年齡,但王月夫婦的問題並非個例。2018年6月,國家衞生健康委員會發布的《2017年我國衞生健康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17年全國新出生嬰兒數為1758萬人,比2016年減少63萬人,出生率由12.95‰下降至12.43‰。與此同時,國內每年約有20萬試管嬰兒出生,不孕不育是主要原因之一。
“身體狀況一切都正常的話,兩個月就能懷上,過了經期就可以‘進周’,打針促排卵,卵泡成熟取出來,然後在男方體內取精,幾天後受精卵放入體內,14天后抽血,就知道有沒有懷孕了,沒有懷孕就繼續做。”
整個試管嬰兒的過程,被王月説的雲淡風輕,在旁邊看電視的潘龍聽到這,插話説,“促排卵針有進口的和國產的,我倆商量後,聽了醫生的建議,選了國產的針,事實證明效果也挺好,因為就在今天(正月初五),王月剛剛抽完第14天要檢測的血值——我們成功了。”
“還好媳婦幸運,之前一直害怕會很疼,但其實就是在屁股上扎排卵針,和平時打針沒有太大區別。”潘龍一邊嘿嘿笑一邊告訴記者,21天時再抽血,如果還是正常,孩子可能就穩定了,媳婦不遭罪,他就滿足了。
在電視下的簡易木桌上,放着兩碗吃完的餛飩和一小碟牛肉,潘龍説,來北京的幾個月,媳婦想吃啥他都馬上給買,生孩子不容易,他知道王月的辛苦。
“這是我倆長這麼大,第一次過年沒回家,但是一想起來可能明年回家都有寶寶了,就開心的不得了。”王月一邊説,一邊比劃着雙手,一旁的潘龍手裏拿着電視遙控器滿眼寵溺地回頭看着王月説,名字我都起好了,接下來就看你了。説完,小兩口哈哈的笑了起來。
這間只有8平米的小屋裏,空氣都是温馨和充滿希望的。但並不是所有求子旅館的顧客都像王月這麼幸運。
二胎是失獨父母的出路
“再要一個孩子,對我們來説是一種救贖。”
不到9平米的隔斷間裏,只有一個牀頭櫃,上面除了掛着一個插排,還有一張三口人的合影,只是如今,在中間被爸爸媽媽抱着的女孩,已經不在了。這張照片,是從黑龍江老家千里迢迢帶過來的。“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花花(化名)還在呢,她就在那寫作業,吵着説想吃各種好吃的……”41歲的徐丹(化名)是來自黑龍江的失獨母親,説起如今的求子之路,她最先提起的,是6年前去世的女兒花花。
失獨,是如今試管求子中最大的佔比原因之一。
2016年1月1日,“二孩”政策在我國全面放開。就在人們感嘆80後、90後成為“史上唯一一代獨生子女”時,還有這樣一羣人,他們是獨生子女的父母,卻因種種原因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全國老齡辦發佈的《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報告(2013)》顯示,2012年,中國失獨家庭已超百萬個,每年新增7.6萬個失獨家庭。近年來,這一數字仍在持續攀升。
徐丹是這百萬悲劇中的一個,6年前,女兒因為車禍去世。在那以後的4年裏,徐丹完全不能工作。家中女兒房間的桌上,永遠擺放着兩瓶冰奶茶,她説,花花生前特別喜歡喝,但自己經常不給花花買,現在恨不得每天換一杯擺在那;她還經常買新衣服,在女兒的衣櫃裏,從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羽絨服,一應俱全,有的還掛着標籤。
“和她説説一天的生活,讓她知道媽媽過得很好。”徐丹説,最開始的幾年,每天都要輕輕地撫摸這些衣服,輕聲的和花花説話。提起此次來北醫三院,徐丹看向了牀頭擺着的女兒的照片説,因為兩年前自己因病住院後,突然想起花花臨走之前還有個遺願,她希望爸爸媽媽到老了有人照顧。説到這,徐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39歲時,女兒都走了4年,和丈夫重新面對事實,想再要一個孩子的時候,才發現力不從心了。”在小心翼翼詢問丈夫的時候,他説的一句話讓徐丹堅定嘗試試管嬰兒:“咱得讓花花放心,要是老了沒有人照顧,孩子肯定惦記啊。我不想讓她心疼。”每每説到這,徐丹和老公都會抱着哭。
10月12日,徐丹在丈夫陪同下來到北京,最開始夫妻倆住在了一家家庭公寓,獨立衞浴,可以做飯,一天房租230元。
“第一次的促排過程特別不順,我身體對藥物的吸收很差,所以促排的時候胚胎長得慢,大小一點也不均勻,醫生也很無奈,後來沒辦法只能重新調整促排方案,調整方案後我取卵9個,最終配成4枚胚胎,但胚胎的質量並不是很好。”徐丹説,為了節省支出,夫妻倆退掉了獨居公寓,換到另一家便宜的家庭旅館。
“雖然現在屋子很小,但是看到同屋很多年輕的小夫妻都成功懷孕回家養胎了,我就覺得自己還有希望。”徐丹説,這是愛花花的另一種方式,也是給自己的救贖。
女兒去世後,徐丹認識了很多失獨父母,他們都會用一種獨特的方式來“留住”自己的孩子。成都的“天堂”家裏,永遠保存着一本2011年的枱曆,那是兒子生前用過的最後一本台歷,上面的每一頁都寫滿了作業條目;西寧的“思念”將孩子的照片貼滿了整個房間,還整日躺在孩子的牀上,她説,“聞着孩子留下的氣味,心裏好受點兒”。
徐丹是幸運的,因為還能在陰暗中找到出路,重新踏上“求子”之路,這樣的決定本身就是一種解脱。
據2014年11月至2015年2月對北京100位失獨父母進行的《90項症狀自評量表》調查顯示,60%以上失獨父母存在較嚴重的心理健康問題:其中,處於抑鬱狀態的、飲食及睡眠不好的均超過60%;有精神分裂症狀的、人際關係緊張的、偏執的、敵對的,均超過40%;有自殺傾向的達到38%;感到自卑的高達70%。
很多失獨父母因為年齡過大,沒有機會再要二胎,晚年淒涼。而在試管嬰兒的大軍中,很大一部分孩子,是帶着父母對逝去哥哥姐姐愛的寄託,來到這個世界的。
“這不是求子,求的也是餘生活下去的勇氣。為了讓花花安心,我也要堅持。”徐丹説着,又望向花花的照片,低聲唸叨着:我都很久沒有被叫媽媽了。
沒有孩子,家就沒了
每一個卵泡都是留住家的稻草
“我記得去做試管的第一天,和老公在車上説笑着想要男孩還是女孩,當時想的是一次就可以成功,我倆的關係也能緩和一下。”42歲的孫明豔説,事實是,他們遠沒那麼幸運。
“我和老公都是二婚,他有個孩子但12歲去世了,我30歲那年結過婚,但因為之前做過四次流產,第二次結婚以後怎麼都懷不上,為了更好的維護這個家,必須要有一個孩子。”孫明豔和牛震都是河南人,牛震是駕校的司機,孫明豔是幼兒園老師。
“最開始,牛震一直説,只要兩個人感情好,有沒有孩子不重要,畢竟年齡大了。”孫明豔説,到了後來,她發現牛震越來越羨慕有孩子的人家,總有意無意埋怨,直到有一次,牛震半夜喝酒回家,罵她是“下不了崽的豬”,孫明豔才下定決心做試管。
“其他顧客好像都是兩個人,只有我是自己在這做。”孫明豔指着隔壁的幾家夫妻,苦笑説牛震只有“被需要”的時候才來,好像“求子”不得,只是孫明豔一個人的錯。
“第一次取卵結束後,我倆都還挺開心的,本想回家等結果,可還沒出醫院門就被護士打電話叫了回去,説我的卵子異常。”孫明豔告訴記者,再次坐到醫生辦公室,醫生説所取的6顆卵,其中5顆是GV期,1顆是M1期,也就是説,都是生卵,做試管嬰兒不能用,被告知回家休息3個月再來取一次試試。
“噩夢連連,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的卵子都不合格。後來4枚胚胎我移植了兩次,第一次驗孕棒驗孕失敗,第二次查血的時候血值非常低,並且第三天去複查的時候,血值並沒有翻起來,就這樣兩次胚胎移植都失敗了,促排加上移植,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孫明豔站在合租屋窗前,一邊説,一邊搓着手機,怔怔的看着外面北醫三院的紅色大字。對於已經40歲的女人來説,大半年,是一個讓人發怵的數字。
孫明豔的“卵子不合格”,其實是很多做試管人羣面臨的大問題。卵子合格,是試管嬰兒的第一步,除了對卵子和精子的質量要求高,整個胚胎培育和胚胎在體內的發展都很艱難。
在做試管嬰兒的過程中,要先通過促排卵治療、從卵巢內取出卵子(打一針排卵針,吸出卵子),如果像孫明豔一樣,卵子不成熟,是不能進行下一步驟的,然後從男方取出精子,精卵在實驗室結合,2天到5天后進行移植;培養過程中經陸續淘汰,醫生最終從多個胚胎中挑出一個或幾個植入女子的子宮,其餘的胚胎被放進零下196攝氏度的液氮罐中保存。
移植後14天,是所有人夜夜祈禱的日子。因為如果女子沒能懷孕,就取出冷凍胚胎再次進行移植,如果成功懷孕,其餘的胚胎將在液氮罐中等待被“喚醒”的機會,而這些胚胎,從某種意義上説,就是命。
孩子,也是孫明豔保住這個家最後的籌碼。
在醫院對面的衚衕裏,各種賓館旅館燈光閃爍,大多數價格都在100~300元之間。張赫攝
人生願望就是當個媽媽
求子旅館老闆也靠試管技術有了自己的孩子
從一家旅館到現在的5家,求子旅館老闆大宋(化名)送走了無數個或失望或欣喜的顧客,在他的眼裏,試管嬰兒,是一個艱難又幸福的字眼兒。
走路時,手裏的鑰匙串叮噹作響,這些鑰匙對應的是5套家庭旅店的大門鑰匙。在大宋帶着記者來到位於塔院附近的一家求子旅館時,也念叨着這些年身邊看到過的病例。
“前年有個36歲的山西女人在鄉下的鋼鐵廠上班,輸卵管堵塞,懷疑與工廠的黑煙有關;2號樓現在住着一個快40歲的女人,年輕時候長年晝夜顛倒,現在好不容易移植完,胚胎在子宮裏裂了縫;前年有個黑龍江的年輕姑娘,自己沒有問題,但是老公弱精,這才是最痛苦的;有的最長斷斷續續住了兩年……”
大宋滔滔不絕。後來他告訴記者,自己也是一個試管嬰兒的爸爸。1995年,大宋和妻子結婚,一直到2005年,孩子還是沒來。在東北老家,跟媳婦出門買件衣服,一路能遇到五六個熟人。對方一寒暄就問,咋還不要小孩呢?
“我倆身體其實都沒問題,後來取卵,我媳婦一次能取10個,都很健康。我的精子活躍度也不賴,看不出任何毛病。可兩個人的精子卵子放在一起,胚胎就是活不下去。”
2006年,大宋夫婦在哈爾濱和廣州反覆求醫無果,來到了北京醫院,開始做試管嬰兒。第一次移植,等到第14天,驗孕棒還是隻有淡淡的一道槓——胚胎無法着牀,一萬多塊的手術費,一個多月就打了水漂。第二年,夫妻倆在塔院小區租了一間兩室一廳,一間自己住,一間租給同樣來做試管嬰兒的患者。
“全力要孩子,啥時候沒有卵了再説。”就在夫妻倆決定再試最後一次時,奇蹟出現了。今年,大宋的兒子,已經10歲了。
也是在那以後,大宋看到了不孕不育人羣的龐大和無奈,在這十年裏,夫妻倆先後租下塔院5套居民樓,裝修後分為各種單間和牀位出租,為來自全國各地的求子患者加油鼓勁。
無論是大宋還是徐月,都是如今中國家庭最真實的映射。根據中國人口協會、國家衞健委發佈的數據,中國育齡夫婦的不孕不育率從20年前的2.5%~3%攀升到近年12%~15%左右,不孕不育者約5000萬。受環境污染、生育年齡推遲、生活壓力等因素影響,不孕人數還在不斷增加。
就像正月初五的醫院外,小旅館招牌燈光閃爍。對面的塔院小區每一家都亮着自己的燈火,從這些窗户望向窗外的,可能是年輕的姑娘,可能是失去孩子痛不欲生的父母,也可能是為了拯救一個家的支撐,相同的是,她們都在等,等着有一天,受精卵成功變成生命,等着孩子的啼哭聲觸手可及,等着把自己全部的愛傾注到另一個小生命裏,等着那一句,期盼已久或久違的“媽媽”。
正月初五,在黑龍江老家是吃麪條的日子,她特意給自己下了一碗掛麪。“人生願望很簡單,我就是想當個媽媽,沒別的。”孫明豔一邊説,一邊笑了。
無數個夜晚,無數個期待着的目光,把醫院的燈光,照得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