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我的“農家樂審美”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9-02-20 08:38
將日誌《和知否知否同時代的姑娘們:我的“農家樂審美”》發到觀察者網風聞社區我的個人主頁上之後——這看來要成為我文章開篇的基本套路了——有網友表示寫得太扯了看不懂:“看個楊門女將你怎麼就農家樂了?”
寫不好文章,就是累:寫了一篇之後還得另寫一篇並不見得更好的文章來解釋。
但還是解釋一下吧。
首先,有同學在日誌後為我“平反”説:“老師我不認為你是農家樂審美”。
這是好意。 可我的審美確實是有點兒“農家樂”的:
比如,和妻子女兒去花市選盆栽植物,她們都鍾情於蘭花、水仙、文竹等清雅之屬,只有我狂蜂浪蝶般流連於月季、玫瑰、海棠之類的大紅大紫,還要親之,狎之,撫之,嗅之,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張開大嘴,聒躁出些“一枝紅豔露凝香”,“春色豈止在昭陽”之類的俗不可耐的讚語。
妻子斜乜一眼,嫌惡地對女兒説:“瞧瞧你爸的農家樂審美!”
女兒也撅着嘴:“爸爸的品味真不是一般的俗,是大俗,特俗,又土又俗!”
我好歹還是顧點兒面子:“哎哎哎,公共場合,看破別説破嘛!而且確實很漂亮啊……”
再比如,我向來不愛看流行的那種錐子臉的過於細瘦的“美女”,感覺那都是“福薄命蹇”之相,而《楊家將》截圖裏瑤娥公主那樣額頭飽滿雙頰微豐的姑娘,才是我心目中有富貴氣象,“興家旺夫”的樣子。我好像就是下意識地拿着這個模子擇偶的,而且希望女兒以後最好也長得像瑤娥公主。毫無疑問這更是濃郁的“農家樂審美”了。
不過,如果一定要為我的這種“農家樂審美”辯護一下的話,那麼真正的秘密也許在於,上小學五年級時,我曾因為嚴重燙傷住過院。
一天,一位護士阿姨給我打完消炎針(這是每天都要打幾次的),撕開紗布換好藥(這很疼,因為傷口新長的肉芽和紗布粘在一起了,撕下來血跡斑斑的),看我一邊疼得暗吸冷氣,一邊強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笑眯眯地誇我:
“真勇敢呢,小男子漢!”
她的聲音真好聽。
然後她摘下帽子和口罩,攏了攏頭髮。
從此,這個“小男子漢”就記住了這個表揚他的阿姨的樣子:
差不多就是他後來在《楊家將》裏看到的瑤娥公主的樣子。
我想,每個人都會記住第一個誇你“男子漢”的異性——尤其是在這樣特別需要勇氣和鼓勵的時候吧!
——好了,以上這段不算“農家樂審美”,用今天年輕人的話説,是強行植入的“情人節狗糧”。
這是因為,在風聞社區我那篇文章後面,昨天有一位網友的評論竟然是:
“男朋友説我長得特別像這截圖裏的楊七嫂。”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至少貼個自拍讓大家看看像不像啊)——我看了,先是一愣,後是一樂:
這肯定是一位幸福得像花兒一樣的姑娘,純屬被男朋友誇得高興了,進來蹭熱度撒狗糧的。
好吧,你撒我也撒。
再附帶説一下,我學會“狗糧”這個詞,是有一次和妻子女兒一起到零食鋪子買零食。
瀏覽貨架的時候,我看到有一袋薯片狀的東西,包裝上畫着一張表情惆悵的長耳朵狗臉,上書七個大字:
“某某牌單身狗糧”。
我吃了一驚,問老闆娘:
“此是何物?你們不是賣人吃的東西嗎?怎麼還混着賣狗糧呢?”
老闆娘和我的妻子女兒一起,笑得前仰後合。
我這才知道:這種看起來像薯片的東西…….其實就是薯片,是給放飛自我,百無聊賴的單身狗們一邊嚼一邊追劇打遊戲的,故名:“單身狗糧”。

看來,我這十足的“農家樂氣息”,是多麼需要與時俱進啊。
閒話打住,前方高能。下面的內容很嚴肅了。
為了進一步解釋我為什麼那樣喜歡《楊家將》的“農家樂審美”,我想寫一位真正的男子漢的故事:
清朝文學家戴名世記載,順治初年,清軍南下進攻福建。
有四支號稱“四營”的南明抗清義軍屢次被清軍擊敗,眼看復明無望,其中一位將軍決定率部降清。
在隊伍向投降地點行進的途中,一名士兵突然對他的同袍説:
“ 吾熟思累日夜矣,終不能俯仰事降將!”
他要同伴把自己殺掉,免受降敵之辱。
同伴不忍,他怒目圓睜,抽刃指着同伴大吼:
“速殺我!不然,我便殺汝!”
同伴只好殺了他,掩埋好遺體,揮淚而去。
我讀到這裏,曾經想過:
他不願降,為什麼不直接自殺,而一定要逼同伴殺自己呢?
我猜,這位戰士是想用這樣的方式逼迫同伴們再做一次最後的選擇:
弟兄們,我們都不該“俯仰事降將”,所以:
要麼,你們現在殺了我;
要麼,你們如果不忍心殺我……
咱們就一起殺了那降將,再和韃子兵拚個魚死網破!
他身邊的袍澤們已經心灰意冷,而且木已成舟,無力迴天,終究沒有拿出這個勇氣。 但他們有勇氣把這個故事傳揚開去:
我們隊伍裏有個兵,長官都降了,他不降,寧死不降,是條漢子!
戴名世説,除了這支降兵,“四營”的其他隊伍都和清軍血戰到底,幾位主要將領也都慷慨就義。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們聽到了這個兵的故事。
這個兵,叫什麼名字呢?
歷史,當然不會記載一位最底層小卒的姓名,但想來,一定是個“農家樂氣息”十足的名字:
大牛、阿發、富財、有田、長順、鐵蛋、狗娃……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受了誰的影響呢?
他不大可能讀過“取義成仁”的孔孟之道。
那麼,一種極大的可能性是:
他在村口的舊戲台上看過,或是在集市的説書攤上聽過“楊令公殉國李陵碑”之類的故事。
因為,楊家將故事的定型,成書,正是在外患日亟的明朝中葉;楊門羣英,也是那個年代野老村童皆能道之的最時尚的“爆款”偶像。
要知道,正史對楊家將的記載並不多,楊家將的故事大多來自口耳相傳的民間文學;
要知道,我們這個國家的軍隊,自古以來就是以普通農民為主要兵源和經濟支撐的軍隊。
無論是《兵車行》裏“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的府兵,還是“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壟畝無東西”的“健婦”;
無論是《新安吏》裏“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的充軍少年,還是《新婚別》裏勉勵丈夫“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併為此甘願“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的貧家少女;

無論是《垂老別》裏應徵入伍“男兒既介冑,長揖別上官”的老翁,還是《石壕吏》中代夫從徵“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的老嫗;
無論是《邊户》中“兒童習鞍馬,婦女能彎弧”,和遼軍“邂逅輒相射,殺傷兩常俱”的英武剽悍的北宋邊民,還是《潼關吏》中“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的沉勇堅韌的大唐將士;

(有北方草原氣質的宋代女武士像)

(唐代壁畫中的武士)
所有這些在前方征戍,在後方服役,在沙場鏖戰,在寒窯守望的男男女女,都是農民,都是大牛、長順、狗娃、春桃、二丫、杏花…… 是他們和她們,千百年來拼着性命保衞了華夏民族生息繁洐的這片遼闊疆土,保衞了全世界唯一直接延續至今的古老而鮮活的這個偉大文明。
《楊家將》看似説的是錦衣玉食的豪門名將,實則是狗娃、二丫們心中的英雄史詩。
這不僅是因為其中塑造出了歷史上本來沒有的孟良、焦贊、張元、嶽勝、穆桂英、楊排風等出身草莽或來自下層的男女英雄形象——這些形象當然是楊家將故事長期在民間流傳和加工的產物,可以説幾乎把楊家將變成了朝廷和民間乃至江湖為了抗擊外敵而組成的聯軍;
也因為,即便在出身高貴的正宗楊家兒女身上,也寄託了中國農民的很多憧憬和理想:
1.要把狗娃二丫們當人看:將軍要像老令公那樣與狗娃二丫們同甘共苦,狗娃、二丫們就一定不離不棄他跟着他在陳家峪取義成仁;
2.要讓狗娃二丫們有希望,有盼頭:“功名只向馬上取”,當官要憑真本事,要立保國安民的功勞,所以皇帝不要寵信潘美、龐太師那樣靠女兒裙帶上位的門閥外戚,讓他們壟斷一切,搞“階層固化”。只有這樣,狗娃、二丫們才能靠着真本事,一刀一槍打出功名,改變自己的命運,沒準也能像楊家將一樣青史留名,萬古流芳;
3.要讓狗娃二丫們過安生日子:皇上對外要挺直腰桿子,反對異族侵略,就得大破天門陣,收復幽州城,犁庭掃穴,直搗黃龍,打得敵人呈降書、遞順表,徹底服輸,天下才能真正太平,狗娃二丫們也能過得好點兒;千萬不要中途認慫,搞什麼“澶淵之盟”向鬼子賠錢賠糧,讓狗娃二丫們不但白白流血犧牲,還得糟心受罪地同時養着兩個朝廷,交了宋朝税,又納遼朝捐。
……

(北宋李公麟《免冑圖》裏的將士裝束,應該是《楊家將》電視劇裏服裝道具的原型)


所以,楊家將的故事,從內到外都代入了無數狗娃、二丫們的情感、嚮往和趣味,是千百年來中國的老百姓用自己的心靈、身體、血氣,焐得暖洋洋,熱騰騰的故事,是屬於他(她)們的史詩。
當年迎着八國聯軍的彈雨衝鋒的義和團戰士,很多就是打扮成戲台上關羽、張飛、穆桂英的樣子。
是狗娃、二丫們年輕的熱血,把我們民族的這些精神圖騰染得這樣紅彤彤、喜洋洋、雄赳赳、氣昂昂。
這正是忠實繼承和體現了這一傳統的老版《楊家將》的那種“農家樂”氣息的由來。
我喜歡這氣息,是因為我知道狗娃二丫們所做過的那一切。
他(她)們的那幾個樸素心願,在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里,只能實現在《楊家將》等等民間故事之中。
尤其到了近代,從清末到民國,統治精英和農民之間日益隔膜,農民們掙扎在本國統治者和外國入侵者的雙重壓迫之下,生活毫無改善的希望——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近代中國,不就是一個擴大版、加深版的危機重重內憂外患的大宋嗎?
因此,我們更應該熱愛和禮讚這個狗娃和二丫們締造的讓他(她)們終於站起來的新中國。
這來自鄉野和真正歷史的氣息,在《知否》之類的古裝劇中是感受不到的。
這,其實是時代的進步: 國泰民安的憧憬,如今已經是不可動搖的現實,沒必要再寄託在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裏畫餅充飢;
狗娃二丫們的很多後代,如今叫“子軒”、“芷涵”,有的在大學教室裏聽課,有的在寫字樓裏上班,他(她)們憧憬的,多半是一種更加華麗而精緻的生活;
子軒、芷涵們也愛國,但這已經不必通過“塵暗舊貂裘”的放翁或“沙場秋點兵”的稼軒,更不必通過楊家將、關二爺等等,而可以來自很多更加光鮮亮麗的東西: 比如高鐵,比如鳥巢,比如航天、航母,比如刷爆淘寶的剁手黨和專掃名牌的出境團…… 光鮮亮麗的東西,過去只屬於皇帝和官老爺,狗娃二丫們能保衞的屬於他(她)們自己的東西,不過是幾畝薄田,幾間茅屋,這點窮家破業,再不能被外寇搶了,燒了,作踐了,因此,他(她)們那時只能有“農家樂”式的愛國。
而現在已經完全不同了。
所以歷史也不必老是那麼沉重,老是征塵僕僕,愁雲慘淡,老是被用來向大家“訓導”、“説教”一些什麼。
它可以被戲説,可以被架空,可以用來大開當代職場爭鬥的腦洞,甚至只是網絡遊戲打怪升級的真人版。
這是好事。
然而好事往往也有另一面:
我們容易因此而遺忘,而忽略狗娃二丫的一切。
或者在我們想起他(她)們的時候,僅僅用來“惡搞”、“賣慘”、“審醜”、“獵奇”,像有些“搞笑視頻”那樣,往狗娃們的鼻子上抹白灰,或者像某些“國際著名導演”一樣,往二丫們的頭髮裏放蝨子。
然而我還是想説:
我相信,無論國家還是個人,無論在生活中還是藝術中,我們遲早都會發現:
一切前進,都包含着向最質樸的東西的迴歸。
當我們頂着重重壓力生長、崛起的時候,我們需要有一條健康堅實的根脈;
當我們在光怪陸離中錯愕、迷失的時候,我們需要有一個校正航向的座標原點。
沉澱在那些傳統文藝作品裏的樸實大方、率真自然、倔強堅韌、醇厚温潤、樂觀豁達,是“農家樂氣息”的本質,也是我們這古老而深厚的中華文明的本色,其中藴含着我們不能沒有的根脈和原點。
這是值得我們花一些時間,去讀,去聽,去看,去弄懂的東西: 那是故鄉的氣息,是我們在流浪的地球上回家的方向。 文章是昨天動筆的,但今天才改好。 但還是向大家致以遲到的情人節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