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咪蒙倒下了,重建精神價值的道路還長遠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4942-2019-02-21 19:57
在發佈虛假“非虛構”文章《寒門狀元之死》引發公憤後,咪蒙的微博宣佈永久關停。而今天,創造出自媒體時代頂級流量的公眾號“咪蒙”,顯示已註銷。
從粉絲千萬級別的“自媒體女王”,到咪蒙助理月薪五萬的造富神話,再到現如今黯然收場。咪蒙究竟因為什麼而廣被詬病?
或許是因為她一次次拉低了“寫作者”這個職業身份的道德與學識下限,在她的文字裏,絲毫讀不出寫作者的理性、智識與悲憫,而是僅僅通過操縱情緒、販賣焦慮,把一個個具體的讀者視為待收割的流量,從而牟取商業上的巨大成功,但最終被這種畸形的牟利方式所反噬。
作家韓少功在文章《扁平時代的寫作》中,分析了這種“劣幣驅逐良幣”的文化現象:“一旦優劣平權成了優劣俱放,文化產量中庸質與惡質的佔比肯定大大攀升,低端文化產能不僅無法淘汰,還可能日益滾大和坐大。”一個咪蒙的確倒下了,但“重建精神價值的方向”卻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問題。
扁平時代的寫作
文 | 韓少功
文化成了一地碎片和自由落體
一個"扁平"的世界裏眾聲喧沸。從原則上説,由編輯、審查、批准一類關卡所組成的文化權力體系幾近瓦解,每一個IP地址自由發聲,都可能成為強大的文化媒體。英才慘遭埋沒的可能,偽學與贗品一手遮天的可能,在傳統意義上都會減少。全民批評權的運用,也是一種有益的破壞性檢驗。
不過問題的另一面,**是胡説比深思容易,粗品比精品多產,優秀者至少沒有數量上的優勢。**一旦優劣平權成了優劣俱放,文化產量中庸質與惡質的佔比肯定大大攀升,低端文化產能不僅無法淘汰,還可能日益滾大和坐大。
一些優秀作品即使生產出來,也可能在過量的文化淹沒中,在受眾們暴飲暴食式的閲讀之後,在食慾不振的這些快餐者們那裏,出現影響力的嚴重摺扣。一旦腸胃已經吃壞了,再多的良藥也都無濟於事。
一個"扁平"的世界裏多數為王。在一般的情況下,有些潮流可以修復民眾良知,是真理的脱穎而出**;有些潮流泯滅民眾良知,是泡沫和垃圾的霸道橫行。**
但不管是哪種情況,多數人的理解力構成潮流的邊界,那麼大眾型和通俗化的真理尚有機會,而冷門的、偏僻的、艱險的、高難的——又常常是重要的文化探索,則可能缺氧。
進一步説,**市場總是嗅覺靈敏地跟蹤多數,跟蹤購買力的所在,以實現利潤最大化。它們必然就低不就高,隨眾不隨寡,視高深、高難、高雅為營銷毒藥,並有足夠的本領使輿論、獎項、教育、權力等資源向低端集中,打造出泡沫霸權和垃圾霸權。一種品質趨下的文化誘導機制,在這種情況下幾乎難以避免。**一個"扁平"的世界還有易破難立的特點。特別是自18世紀啓蒙運動以來,敬畏感隨着上帝一同消失。叛逆比服從更流行,權利比責任更動心,無論左右翼都造反成癖,在獲得解構主義一番學術裝備後更是見立必破打倒一切。
這一過程削弱了上帝與王權,清算了教條與偽善,其功績不可低估;但無政府式的激進狂飈若無解藥,其結局必是相對性等同虛無性,民主化等同民粹化,任何共識難以達成,真理永遠缺位。
真理也許還是有的,但在很多時候只剩下每個人那裏"我"的真理,即自戀、自閉、自利的各種強辭,甚至是專職扒糞的哄客四起——這不過是社會淪入一片"原子化"散沙的文化表徵。
咪蒙公眾號文章的高頻用詞
**聖人、先知、導師一類從此不再,文化成了一地碎片和自由落體。**一個個公權政府在這樣的逐利時代也更像個總務處,無心也無力充當精神旗幟,無心也無力實施有效的社會調控。避罵自保的公關活動已夠他們忙的了,討好票源和收買民意已夠他們累的了,他們哪還有建構民族與人類精神的遠大抱負和堅定行動? 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一旦失去文化的約束和引導機制,一個扁平的世界就是沒有方向的世界,是無深度和無高度的世界。**即使有成打的託翁和莎翁再世,他們通常也形同刺蝟而不是獅子,是暗燃而不是火炬——在生態、經濟、政治等重大危機逼近之前,在民眾的真理渴求大增之前,情況大體如此。
重建精神價值的方向
這個時代當然還有文化,有文化運動與文化衝突,也不乏輪番登台的文化偶像。不過,與傳統意義上的聖人、先知、導師不同,很多現代文化偶像形式大於內容,迎合多於獨行,公關造勢優於埋頭苦幹,成功獲利重於大道擔當。
這些人不過是營構一種虛假的方向,在無方向時代滿足一種偶像消費,其中既包括對偶像的適時狂拜, 也包括對偶像的適時狂毀。
咪蒙曾被視為追求自我價值的現代新女性
在這裏,狂拜或狂毀只在一念,不需深思熟慮和身體力行,因此所需偶像不必經久耐用,隔數月或隔幾天就更換一個,實為攤檔上的尋常。正因為如此,很多偶像不得不焦灼難安,不得不到處奔走,拼命保持公眾能見度成了他們的殊死搏鬥,也成了他們與以往大師的明顯區別之一。
一個個豪華大片就這樣火了,又冷了;一個個驚世的主義就這樣火了,又冷了;一個個讓人開心的狂生或浪女就這樣火了,又冷了——到後來,很多人蔘與圍觀純粹是為了有權開罵,爭相點擊只是贏來譏嘲和自秀高明的資格,於是火就是為了冷,或者説火本身就是冷。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2008年的統計報告顯示,高達47%左右的公眾已經不信任或不太信任網絡。美國佩尤研究中心2004年的調查統計顯示,媒體公信力一直下滑,比如對CNN信任值已跌至32%, 即大多數人持懷疑態度。
有意思的是,這一類文化產業不正是公眾用高點擊率、高收視率、高票房額等熱心餵養起來的麼?不都是文化市場上的成功典範麼?
時值二十一世紀,人類有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自由選擇權,但為什麼從這時起人類倒變得如此猶疑不定、六神無主、手足無措、茫然無計,竟找不到自己真正信賴和需要的東西?如果人類長期處於這樣一種文化消費中的自我分裂和自我對抗,那麼這種所好即所疑、所樂即所恥、所愛即所憎的左右兩難,是不是一種文化狂歡之下的精神死機狀態?
微信改版後,用户為哪篇文章點贊“喜歡”將會被好友發現,這導致咪蒙文章的點贊量大幅下滑。“所好即所疑、所樂即所恥、所愛即所憎”從此現象可見一斑
也許需要重新啓動,重新確定一個方向。
**一個重建精神價值的方向。**這需要很多人的共同努力,重建一種非權力化和非利益化的文化核心、級差以及組織,即文明教化的正常體系。是的,在這裏我願意重新使用"教化"這樣一個詞,在人類幾百年來鍾情於"自由"一詞以後,在有效教化與寬幅自由互為條件的奇詭歷史之中。
換句話説,“自由”如果要避免死亡,正需要“教化”的救贖。今天的教訓是:沒有教化的自由已經成為了另一種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