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壞猴子”甯浩:拿好玩對抗無望與恐懼_風聞
一起拍电影-一起拍电影官方账号-2019-02-21 12:20
作者 / 白蘿蔔
甯浩很喜歡講那個猴子晃樹的故事。
小時候,甯浩在太原的老家樓下就是黑龍潭公園,那是以前老太原的動物園——“我天天去那裏看猴子,覺得它很絕望,它能怎樣?它被關在那個地方能怎樣?我們被囚禁在這個世界上又能怎樣?能做什麼呢?就拿自己可以的娛樂方式對抗這個人生。”
這個故事有點喪,但喪的背後又透着許多勁兒。採訪之後,我似乎也更加明白,為什麼甯浩愛講這個故事,因為這個故事就是甯浩自己的故事,而那個猴子就是甯浩自己。
以前的甯浩,是“壞猴子”的領軍人物,開創廠牌、招募孩兒、組建猴山,而在《瘋狂的外星人》之後,甯浩似乎呈現出另外一種狀態,或者説,這種狀態下的甯浩始終未曾被人們發現。
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完全地真正地瞭解另外一個人,但我們有可能更進一步地認識他並嘗試理解他,而這,也是此次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採訪甯浩導演之後的感悟。
一杯白酒化解宇宙糾紛的故事
如今距離甯浩的最新作品《瘋狂的外星人》上映已經過去半個多月,截至目前影片拿下超20億票房,位居2019春節檔亞軍。不過相比甯浩以往的作品而言,這部作品呈現出更加明顯的口碑兩極化,有人極愛,同時也有人表示不滿。
其實,《瘋狂的外星人》遇到的市場反饋正是作者類型電影進入市場後一定會出現的狀況,尤其影片進入的是一年之內規格最高容量最大的春節檔,當一部影片面臨着全國人民的評審時,眾口必然難調。
對此,甯浩也很坦然:“原先沒有想到口碑這麼混亂,有各種各樣的口碑,確實是沒有想到。原先沒在春節檔上過片,(這個檔期裏)全國人民都進電影院,所以肯定有各種需求,這個時候想進來吃土豆的吃到白菜了,就不滿意了。”
“作者電影有一個特徵,當你談的東西越深入的時候觀眾是越分流的,分流的時候就不見得(所有人)對你這個話題有統一的認識,所以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出現了喜歡的特別喜歡,不喜歡的特別不喜歡,就是那種情緒化的對照,那就説明它不是個質量問題,是好惡問題。”
看回電影本身,影片所呈現出的豐富而雜糅的內容體量、不同文化意識形態的碰撞也成為延續至今被大家所津津樂道的話題。
畢竟,把耍猴人、酒販子、外星人、外國特工還有猴兒擰到一股繩兒上,還搞出一場這麼熱鬧的階級文化大聯盟,在當下的中國電影創作者當中,能把這事兒耍得這麼溜的人確實不多。
在《瘋狂的外星人》當中,特別雜特別亂也特別滿,正是甯浩喜歡的那種“亂七八糟”,用他們攝影的話説,甯浩的電影美學就叫“破銅爛鐵範兒”——“ 我喜歡這種髒亂差的視覺。我是一個工人的後代,所以我對那種社會主義、無產階級的審美特別有感覺,有一種特別的鐵鏽範兒,帶着一種肌肉感。我覺得藝術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就應該帶着這種勁、帶着碴,一個大的國家沒有那麼精緻。”
細想這事兒,越發覺得甯浩把中國人、中國文化看得挺透的。儘管文青、小資、輕奢、高定等時髦詞彙正在成為這個時代人們尤其是年輕人追求的生活方式、文化信仰,但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根,其實我們從小到大生長的環境、接受的教育、形成的價值觀,不外乎也就是電影當中集中呈現的那樣,用大白話説這叫接地氣,用老百姓能看懂的影像語言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這叫中國文化的體現。
甯浩説,通過《瘋狂的外星人》,他就是想説一個特別簡單的道理:“任何人都有價值,人人平等。無論你是什麼階層的人,你都沒有權力歧視別人。有人類就有階層,階層這件事情沒有辦法,但階層不是一個人歧視別人的原因。”
所以,在電影中,甯浩把我們慣常思維當中的鄙視鏈掉了個個兒,讓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同時這個人也是已經日漸式微的中國傳統文化手藝人,站在故事當中的階層最高處,把階級歧視這個事狠狠戲謔了一番。其實這是個相當解氣也相當過癮的故事,嬉笑怒罵間中國文化與中國人精神的閃光點熠熠呈現,又在看似雜亂的故事內容背後透露出甯浩編織這個故事時精心紡織出的每一條心思。
但是,甯浩本人就像這部電影,從來不正兒八經地講這些話,反而特別幽默地説“文化就是我們的手段,大家坐下來吃吃喝喝,甭管是朋友還是敵人,還不能坐下來聊兩句嗎?”
所以,一場宇宙級別的針鋒相對被一杯白酒化解了,既是中國人獨具的變通能力的牛逼之處,也是中國酒桌文化的生動展現。
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瘋狂的外星人》,因為甯浩把這些全部戳到了點子上,而將所有這些豐滿而極具代表性的文化象徵、民間故事融和在一起,又讓這部電影透露着一種飽滿的極致,極致的背後正是竭心盡力。
從近兩年甯浩出席各種活動的照片當中可以看出,四十出頭的甯浩兩鬢的頭髮已經有些泛白了,説起白頭髮,甯浩也説:“拍這部片子熬的。一部戲做五年,紮在裏面一天到晚就這一件事,周圍的事情顧不上看,每天就是它。而且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話,沒覺得(時間)一下就過去了。”
“我又不是了不起的大導演”
《瘋狂的外星人》仍然在上映當中,一起拍電影(ID:yiqipaidianying)採訪甯浩當天,他已經接連接受了七八場採訪,作為當天最後一位採訪者的我們,也見到了一個沒有上妝、紅着眼圈、不停搓臉的甯浩。
與此同時,《瘋狂的外星人》的上映也意味着,甯浩的“瘋狂”系列正式完結,甯浩自己總結説:“瘋狂就是荒誕,荒誕是這個時代的主題,但隨着我們走向新時代,荒誕的時代可能結束了,所以我也就劃一個句號。”
從2006年《瘋狂的石頭》面世,掀起當年的市場狂潮,甯浩真正的一炮而紅,十三年裏甯浩也從成功的青年導演典型成為中國電影市場的中生代導演代表。
或許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增加負重的過程,當初的甯浩一無所有,從一個太鋼小青年成為一個MV導演後來又做了電影導演,如今的甯浩既是導演又是公司的藝術總監,既是創作者也是年輕一代電影人的導師,掛着這麼多名號,無比光鮮了吧,但甯浩就是生有反骨——“這個是我覺得特別操蛋的一個地方,我特別煩這種外界目光的改變。我知道我是什麼人,我又不是了不起的大導演。就像電影裏面談的那個問題一樣,人人平等,沒有什麼了不起。”
“但是確實,慢慢地你身邊就會發生變化,大家覺得你是一個資源匯聚的人,是一個有權力的人,最後你就變成一個很可笑的東西,變成我自己嘲諷的對立面了。那個太煩人了,所以我一旦感覺到這個人看你是一個領導、或者是一個有權力的人,我就特別反感那個人,有時候甚至為這個事情大發雷霆,特別接受不了。”
挺意外地是,甯浩看自己,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太鋼廠的小青年——“就是那樣,沒什麼變化,除了我頭髮白了。”
回顧甯浩的作品,早期的《瘋狂的石頭》《瘋狂的賽車》等以創新的敍事方式、誇張的戲劇手法展現着荒誕故事中的真實世界;《無人區》時,甯浩嘗試發掘人的兩面性——“人為了生存和自我,從一個很社會化但骨子裏有也有邪惡的狀態,逐漸在變化,你會發現你像一個動物,你又不是人了,你所具備的人的崇高性沒有了。這個東西很矛盾。”
三十歲之後的甯浩,開始越來越多地想關於死亡、關於人生終點的問題,例如人生狀態與宇宙形態之間的關係、宗教和藝術又在解決人生哪些方面的問題、人生的終極意義又在於什麼,於是,這些思考和解答最終體現在了《黃金大劫案》當中。
而在《黃金大劫案》之後,甯浩就開始盤算關於《瘋狂的外星人》的事情了,恰在此時他陪着好友的一次自駕遊激發出了《心花路放》,而操作週期更為漫長的《瘋狂的外星人》也在歷經五年打磨之後終於上映。
看上去,十三年來甯浩的電影創作是導演個人的思想進階,但未曾想,甯浩卻説:“我這個人就是想歸想,做歸做,想的問題和做的東西有時候是兩件事。我想的東西拍出來太絕望了,但是你肯定是看透了,所以才在絕望當中拿荒誕來對抗那個部分,拿遊戲對抗一個無望的結局。”
在之前的某次採訪當中,甯浩曾説:“從我個人的價值觀來説,我覺得人類特別初級,而且特別絕望,是宇宙中的殘次品,並不是一個智慧的高級形態,我們現在正在研究的所謂人工智能,也是一種剷除自己的方法,它會取締我們。”
這段話令人印象深刻,也令人意外,原來曾經創作拍攝出那麼多代表現實又深得人心的電影的甯浩,有這樣的一面。
“你在一個荒蕪當中,能做什麼呢?就是做點讓自己開心有趣的事情,拿好玩的對抗無望和恐懼,就剩這個東西了。”
如此説來,又回到了甯浩最愛的那個猴子晃樹的故事上,對猴子來説,晃樹是有意思的事,對甯浩來説,拍電影就是有意思的事,對每個人來説,都會有件能讓你覺得開心的事。
其實,這不止是甯浩的狀態,也是我們每個人生活的狀態,但沒讓人想到的是,甯浩就這麼直白地説出來了吧。
“就是拍個電影逗你玩,好玩嗎?好玩就玩會,不好玩就算了。”
文牧野在某次採訪當中談起甯浩,曾説:“從人的角度、從朋友或者從我對他的理解的角度,他就喜歡,他開心,主要是因為開心,開心對他來説比較稀缺,所以他幹這個事的時候特別開心,而且他不會覺得孤獨,我甚至認為這個事對他來説是最重要的。”
可能講起來特別佛系,但又正是在這種大徹大悟的語境中,甯浩還遊戲着、折騰着,還真是像一隻壞猴子。
最近,甯浩又多了一項新愛好,在北京邊上租了幾畝農業地種樹,談到樹,甯浩説:“見過越多的人就越愛我樹,我對植物有一種偏愛,能讓你感受你跟自然的關係,在樹底下坐一會就能感受到。”
甯浩真正厲害的,正是看透一切之後又玩轉一切。對於甯浩這隻“猴子”來説,不就是,種一顆樹自己晃嗎,順帶還做了支鞦韆帶着我們一起晃。
而且,我們晃得都還挺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