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殘陽染血紅——説説我讀過的“宮鬥劇”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9-02-22 21:58
上學期我曾在哲學課堂上講到 資產階級古典功利主義追求“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這中間包含了一種對平等的追求,即至少在形式上將所有人看作平等的感受苦樂的主體,這比起《聊齋志異·蟋蟀》裏描寫的華陰縣令為了皇帝一人玩蟋蟀,可以把那麼多老百姓逼得“貼婦賣兒,更無休止”要進步,比起封建皇宮為了皇帝一人享樂,廣徵美女填充後宮,造成無數曠男怨女的人間悲劇要進步。
那時我對同學們講過:
“現在大家都喜歡看《如懿傳》、《延禧攻略》這種宮鬥劇,對吧?其實我也喜歡看宮鬥劇,不過不是這種。有機會,我想給大家講講我在歷史小説裏讀到的真正有意思的“宮鬥劇”…….”
我本來是想等到講到歷史唯物主義那部分時再講這些故事作為例證的,但後來自己忘了,沒有講。
直到後來,我在觀察者網讀了編劇汪海林先生批評“宮鬥劇”的文章,而且知道現在不但有“宮鬥劇”,還有《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樣的“宅鬥劇”,還為自己的“農家樂審美”寫了兩篇文章,這才突然想起自己幾個月前的“承諾”還沒履行。
那就講講吧。
説起宮鬥,當時我想到的是著名文學家姚雪垠同志的長篇歷史小説《李自成》。
這部小説我小學時在同學家裏讀過它的第三卷;上大學時,在校園裏的一家書店裏,一連好多天“蹭”着讀完了全書。
順便説一下,那時我的一學期的生活費就兩千元,其中吃飯大概會花掉一千多點兒,剩下的很多我都用來買書(大學圖書館書太舊,而且那時沒有電子化,借書很麻煩)。但我主要是買哲學書,至於小説,一般都是這樣在書店看完。因為我買書並不少,書店老闆對我“蹭書”也沒什麼意見。
我説的“宮鬥”,首先是《李自成》第二卷(下)的《紫禁城內外》,這部分講述了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中的明末宮廷。
小時候看過一部叫《明宮三大案》的電視劇,至今還記得它的主題歌詞:
“帝都殘陽染血紅,
殿宇森森霧重重。
故紙堆中看王室,
疑竇常從內嬖生。
玉璽原是怪異物,
宮廷日日苦相爭。
何以天下多如此?
糾纏未休國已傾。”
這正可以概括我後來讀到《李自成》裏那些“宮鬥”情節的感受:只是那時候明朝大勢已去,“玉璽”在明朝宮廷內部已經成了燙手山芋,而是崇禎要拼命保護,而李自成、滿清則竭力爭奪的東西了。
首先,讓我們看崇禎十三年秋天,大明內宮的一個詭異的夜晚。
崇禎所寵愛的田妃所生的五歲的五皇子朱慈煥病了——以下描寫引自小説《李自成》第二卷第34章原文:
這天晚上,崇禎又來到啓祥宮一趟。看見五皇子病情好轉,只有微燒,開始吃了一點白糖稀粥,並能在奶母懷中用微弱的聲音向他叫一聲“父皇”,他的心中略覺寬慰,立刻命太監到太醫院去,對太醫院使和參加治療的四位御醫分別賞賜了很多東西。他本來想留在啓祥宮中,但因為田妃正在齋戒,他只好仍回乾清宮去。
田妃在五皇子住的屋子裏坐到二更時候,看着他的病情確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寢宮休息。
又過了許久,玄武門正打三更。
啓祥宮中,除幾個值夜的宮女和太監之外,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十分寂靜。
……
如今半夜子時,在這二門外的院落中,只有奶子和兩個在病兒牀邊守夜的宮女未睡。奶子命一個宮女躡腳躡手地走到院中,聽聽田妃所住的內院中沒有一點聲音,全宮中的宮女都睡得十分踏實。 於是奶子變得神色緊張,使了一個眼色,同兩個臉色灰白、心頭亂跳的宮女向暗淡的燈影中消失了。
院中月光皎潔,黑黢黢的樹影在窗上搖晃。屋中,黑影中有衣服的窸窣聲,緊張的悄語聲。 一絲北風吹過,窗外樹葉發出颯颯微響,使悄語聲和衣服的窸窣聲登時驚得停止。
屋中出奇的寂靜,靜得疹人。
過了片刻,她們重新出現在慈煥的牀邊,但已經不是奶子和宮女,而變成了一位身穿袈裟模樣的女菩薩和兩個打扮奇怪的仙女。她們將慈煥搖醒,使他完全清醒地睜開眼睛。
在一盞明角宮燈的淡黃色的光亮下,病兒看清楚這三個陌生可怕的面孔和奇異的裝束,大為驚恐,正要大哭,一個仙女怒目威嚇説:“不許哭!你哭一聲我就咬你一口!”
病兒不敢哭了,只用恐怖的眼睛望着她們。
裝扮菩薩的奶子注視着病兒的眼睛,用嚴厲的口氣説:
“我是九蓮菩薩。我是九蓮菩薩。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個個死去。”
她説得很慢,很重,希望每個字都深印在小孩的心上。説過三遍之後,她問:“你記住了麼?”
這聲音是那麼冷酷瘮人,使病兒不覺打哆嗦,用哭聲回答:“記……記住了。”
旁邊一個宮女嚴厲地問:“你記了什麼?學一遍試試!”
病兒戰抖地學了一遍。另一個宮女威嚇説:
“記清!九蓮菩薩要叫你死,也叫個個皇子都死!”
病兒再也忍耐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一個宮女將他身上的紅羅被子一拉,矇住了他的頭。病兒不敢探出頭來,在被中怕得要死,大聲哭叫。
過了一陣,蒙在他頭上的被子拉開了。他重新看見牀邊站着最疼愛他的奶母和兩個最會服侍他的都人。他哭着説:“怕呀!怕呀!”渾身出汗,卻又不住哆嗦。奶子將他抱起來,摟在懷中,問他看見了什麼。病兒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説他看見了九蓮菩薩,並將九蓮菩薩的話反反覆覆地述説出來。
奶子和兩個值班的宮女都裝做十分害怕,一再叫病兒説清楚。病兒看見他的奶母和宮女們也都害怕,越發恐怖,又連着重複幾次。奶子趕快將另外幾個年長的宮女都叫起來,大家都認為五皇子確實看見了孝定太后顯靈,圍着他沒有主意。田妃被哭聲驚醒,命一個宮女跑來詢問。奶子慌忙跟着這個宮女進入田妃寢宮,奏明情況。田妃大驚,隨着奶子和宮女奔了出來。

(九蓮菩薩像)
以上是小説《李自成》的原文。皇子慈煥的病,本來已經見好,但經歷瞭如此淒厲恐怖的一夜之後,這五歲的孩子口出譫語,四肢發冷,渾身抽搐,哭聲喑啞,第二天就死在了啓祥宮中。
年幼的皇子為什麼會遭此劫難呢?是誰策劃了這樣害死皇子的驚天毒計呢?
按現在“宮鬥劇”的思路,色藝雙絕的田妃聖眷正隆,又生下了連同崇禎深愛的慈煥在內的三個皇子,可謂母子俱榮,已經威脅到了皇后的地位了,所以一定是周皇后按照《甄嬛傳》裏那位“臣妾做不到啊”的烏拉那拉·宜修皇后的套路出的牌,來打擊田妃,鞏固自己的地位吧。

然而,崇禎的皇后周氏,不但姿容端麗,而且真是一位公忠體國,深明大義的賢后。她出身貧寒,生活簡樸,一直和崇禎患難與共,伉儷情深。
崇禎初登帝位時,魏忠賢尚在把持朝政。為防閹黨暗害皇上,她以皇后之尊親自下廚為皇帝備膳,幫助丈夫經歷了腥風血雨的考驗,坐穩了大明江山,在宮中素稱“嚴正自處,而性最仁”。

(明代皇后服飾)
周皇后深知崇禎並非好色薄情之君,而在這大明江山風雨飄搖的時刻,皇帝每天嘔心瀝血,宵衣旰食,可以説形神俱瘁,有田妃這樣的可人兒讓皇帝開心解頤,對皇帝、皇宮和大明來説,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小説中這樣描寫周皇后當時的心境:
在一個月前,他在所謂“萬幾之暇”,也常來坤寧宮玩玩,或者晚上留住在坤寧宮中,以排遣他的愁悶情懷。可是近來他總是獨自悶在乾清宮中,除上朝和召見大臣外就埋頭省閲文書,有時在宮中獨自走來走去。坤寧宮他雖然還來,但是比往日稀少了。至於別的宮院,他更少去,也不宣召哪個妃嬪到乾清宮的養德齋去。為着撐持這一座破爛江山,周後自然擔心崇禎會悶出病來。更使她擔心的是皇上可能下詔選妃。這事情在宮中已經有了一些猜測,乾清宮的宮女們也看出來皇上已有此意。周後決不希望再有一個像田妃那樣的美人入宮。田妃雖然很美,但是田妃原是她同皇帝在崇禎元年一起從眾多入宮備選的姑娘中選出來的,所以田妃始終對她懷着感恩的心情,儘管有時恃寵驕傲,卻不敢過於放肆。再者,她比田妃只年長一歲,這也是田妃不能夠專寵的重要原因。她今年已經三十歲了,倘若皇上再選一個像田妃那樣美麗而聰明的妃子進宮,年紀只有十七八歲,就可能獨佔了皇上的心。這樣的前途使她想着可怕。
《李自成》中描寫的周皇后的想法和做法,大概才更接近歷史上真實的大多數皇后們:有小心眼兒,但大節不虧。這位周皇后不能説沒有爭寵固位的小算盤,但這種動機無論多麼強烈,她能夠母儀天下,表率六宮,是不可能不受到儒家禮教的強烈影響的。因此,無論她有什麼小心思,這些小心思始終是服從她心中的綱常名教和君父之尊,服從“忠君事夫,共保富貴”的大局的。害死皇子,傷的是皇上的感情,損的是萬歲的龍體,滅的是皇室的香火,斷的是大明的基業,這是周皇后想也不願想,不敢想的不仁不智之舉。
因此,謀害皇五子慈煥的,並不是周皇后。
那麼,又是誰策劃了此舉呢?
小説告訴了我們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
事實上,並沒有人要謀害皇子。
那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其中端由,還得從那個恐怖之夜出現的“九蓮菩薩”和裝神弄鬼的奶媽喊出並要小皇子不斷重複的“皇上待外家刻薄”這句話説起。
“九蓮菩薩”説的是孝定皇太后李氏,她是明神宗萬曆皇帝朱翊鈞的生母,也是崇禎皇帝的太祖母。當年李氏雖然生下萬曆,但因為原本只是一位出身寒微的宮女,害怕別人瞧不起,於是藉着宮內蓮花錯開的巧合,假託自己是“九蓮菩薩”轉世,來支撐自己的地位。和周皇后一樣,這位太后雖然有自己的手腕和小算盤,但是大節不虧,輔助年幼的萬曆,任用張居正、戚繼光等能臣宿將改革內政,使得大明在萬曆前期出現了一派中興氣象。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到了崇禎年間,太皇太后的李氏家族已經是官高位顯家資殷富的武清侯府。
這時,大明日暮途窮,國事日非:外有滿清的八旗鐵騎虎視眈眈,連年入寇;內有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軍風起雲湧,星火燎原。崇禎皇帝無論是讓洪承疇督師薊遼以“攘外”,還是讓楊嗣昌兵出潼關以“安內”,所需的軍餉都沒有着落:大明王朝內外連年戰禍,又兼天災四起,早已是民窮財盡,府庫蕩然。
計無所出之下,崇禎和內閣首輔薛國觀策劃向在京的皇親國戚、侯爵勳舊們“藉助”。
他們借款的第一個對象,就是“九蓮菩薩”孝定太后的侄孫武清侯李國瑞,要他出資十萬兩以充朝廷餉銀。
誰知這武清侯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兒,説只拿得出一萬兩。
崇禎認為,李國瑞如不就範,其它的勳舊更不會把聖命放在眼裏,他的“借款”計劃就要化為泡影,於是毫不退讓,反而連下嚴旨,層層加碼,把向李國瑞的“借款”數額翻了兩番,增加到四十萬兩,並且將李國瑞下獄囚禁,逼迫其家人出錢。
皇親勳舊們雖然不少與李國瑞也有過節,但這時已經十分明白皇帝是在殺雞儆猴,他們不但集體向皇上為李國瑞求情,還向通過田貴妃之父田宏遇向東宮的田貴妃進獻厚禮,請她出頭在皇上面前轉圜。
誰知崇禎這次是誰的面子也不給,不但駁回了皇親們的求情,還以“后妃干政”的罪名,將一向優寵的田貴妃和愛子慈煥貶居啓祥宮。
李國瑞聞訊,自知不免,在獄中吞金自盡。
崇禎並不罷休,因李國瑞之子並未成年,就將李府的管事家人下獄,繼續嚴旨逼迫李家出錢助餉。
此時,李家想到了當年“九蓮菩薩轉世”的故事,於是和另外一家皇親暗中買通了五皇子的奶母,又經過奶母買通了兩個宮女,在那一夜的啓祥宮重新上演了一幕“九蓮菩薩顯靈”的活劇:彷彿是皇帝對太祖母一家如此薄情寡義,驚動了“九蓮菩薩”來作法讓皇子不得好死。
這樣做的目的,是向崇禎施加精神和道德壓力: 崇禎如果相信“九蓮菩薩”之説,自然不敢再動李家;
即便不信,當年“九蓮菩薩”的事情有皇祖父萬曆的親筆御書為證,又豈是“以孝治天下”的崇禎皇帝所敢公開質疑的呢?
崇禎皇帝雖然剛愎自用,但骨子裏並不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在“九蓮菩薩”及其背後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面前,他終於退縮了。
小説中寫道,在從田妃口中得知慈煥口中的譫語是“皇上待外家刻薄”時,崇禎寫了一道上諭“收回成命”:
朕以薄德,入承大統。敬天法祖,隕越是懼。黽勉苦撐,十有三載。天變造見,災荒洊臻。內有流寇之患,外有胡虜之憂。百姓死亡流離,千里為墟。朕中夜仿惶,五內如焚;避殿省愆,未迴天心。近以帑藏枯竭,羅掘術窮,不得已俯從間裏之議,而有藉助之舉。原期將伯助我,稍紓時艱;孰意苦薄皇親,彌增朕過。憶慈聖之音容,寧不悲痛?問表叔之薨逝,震悼何極!其武清侯世爵,即着由國瑞之子存善承襲,傳之萬代,與國同休。前所沒官之家產,全數發還。於戲,國家不幸,事多乖張;皇天后土,實鑑朕衷!
他在慌亂中只求挽救慈煥性命,竟不管外戚封爵只有一代,傳兩三代已是“特恩”,他卻寫成了“傳之萬代”的糊塗話。他將親手寫成的上諭重看一遍,命太監送往尚寶司,在上邊正中間蓋一顆“皇帝之寶”,立刻發出。太監捧着他的手詔離開乾清宮後,崇禎掩面痛哭。他不僅僅是為愛子的恐將夭折而哭,更重要的是他被迫在皇親們的頑抗下敗陣,還得對孝定太后的神靈低頭認錯,而藉助的事情化為泡影。
---------------------------------------------------------------------------------------- (分割線以上兩段為小説原文)
但無論是李家還是他們收買的奶媽、宮女,都沒有想到:這樣一次向皇帝示威的舉動,竟然會將五歲的小皇子活活嚇死——更殘酷而荒誕的是,這個孩子的母親,就是在皇帝面前為李家求情而被打入冷宮的田貴妃。
皇子的死,確實是個意外。
但責任終究要有人承擔,而在大明王朝最後落幕之前,這個人不可能是皇帝:
秉承皇帝旨意策劃借餉之事的薛國觀被賜死了。
驚嚇皇子的奶媽和宮女,得了李家一萬多兩銀子,但被皇帝身邊的太監曹化淳偵查出一些端倪。 曹化淳並未稟告崇禎,而是以此為把柄,派人向奶媽敲詐五千兩銀子。
奶媽不堪恐嚇,自縊身亡,而兩位宮女聽到消息,以為事情已經敗露,也都先後自縊。
崇禎心中有疑,但不願再張揚此事以累聖德,特別是他意識到自己雖然位居九五,也惹不起“九蓮菩薩”所庇護的那羣人(説到底,這大明王朝不就是為了讓這幫人“共保富貴”嗎?),只得下詔表彰這三個嚇死了他的兒子的宮人是對皇子感情深厚,故而“忠心殉主”,並予以優恤厚葬,為這樁深宮疑案畫上了一個極富諷刺意味的句號。

這就是小説《李自成》裏描寫的一次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宮鬥”。
宮斗的雙方,並不是這個後與那個妃,而是皇帝本人和一種無處不在的讓他剪不斷理還亂,既切齒痛恨又難以割捨的權貴勢力。
現在“宮鬥劇”的“宮鬥”,都彷彿是在真空中發生的,與皇宮之外的一切沒有任何關係,一切爭鬥的根源都是幾個互相吃醋的女子,一切“心機”都是為了贏得皇帝青睞,讓自己和兒女“上位”。
難怪有人不客氣地説:這種“宮鬥劇”,説穿了就是教沒有“上位”的女孩子如何“當小三”,“上位”之後又如何“防小三”的教科書。
這種完全“小三視角”的宮鬥劇被狂熱追捧到如此地步,説明我們社會很多人尤其很多女性的心態,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也説明我們社會中有一種強大的勢力正在誘導、收買年輕女性們都沉溺進這種不顧一切地以色事人的“妃”、“妾”、“婢”的“人設”。
然而,《李自成》中的這次“宮鬥”告訴我們: 皇宮,不是一個與世隔絕的選美鬥豔的T台,而是封建王朝的政治中心,這裏發生的一切“宮鬥”,是和國家政治不可分割地交織在一起的。
在《李自成》描寫的大明內宮中,后妃宮女們的身心自由是受到極大限制的,她們並不能像“宮鬥劇”中那樣,想“鬥”誰就“鬥”誰,而當她們有能力也有膽量採取類似“驚嚇五皇子”那樣驚心動魄的行為的時候,要麼是因為自己受到了不堪忍受的壓迫凌辱(如嘉靖年間十餘名宮女試圖縊殺嘉靖的“壬寅宮變”),要麼像這次一樣,是受到了宮外的各種政治勢力的鼓動和支持。
看似守在深宮不問外事的“後”、“妃”乃至宮女們的種種活動,與皇宮之外的階級鬥爭、民族鬥爭以及在階級鬥爭日益激化的壓力下,封建地主階級這一統治階級內部所出現的越來越尖鋭複雜的矛盾是分不開的。
更值得着重一提的是,《李自成》揭示出封建皇宮不但反映了宮牆之外種種複雜鬥爭,而且宮廷本身就是一個存在殘酷剝削和壓迫的階級社會。
坤寧宮宮女陳順娟年紀才二十出頭,出身香河縣貧苦農家,母親死於崇禎初年的饑荒,大哥被滿洲兵擄去,二哥出家當了和尚,父親四處乞討為生。她因容貌俊秀,十四歲進宮被選進宮當了宮女。
就在五皇子死去這一年,為了給周皇后的“千秋節”祈福,在主子們的暗示下,陳順娟發願刺血書寫《金剛經》。
換來的是什麼呢?
主子自然還是有感於她的忠誠聽話,賞了她十兩銀子,蜜餞一盒,虎眼窩絲糖一盒。
然而陳順娟身體本來不好,去年申請到英華殿吃齋禮佛,營養不良加上刺血寫經,讓她身體更加孱弱不堪。皇后千秋節將至的時候,她已是一病不起,執事太監怕她死在宮中壞了喜氣,不顧她的一再哀求,準備將她送到聽任老病宮人自生自滅的“內安樂堂”。
坤寧宮的宮女頭兒吳婉容,素來與陳順娟要好。這天,她正在監理着皇后“千秋節”的盛宴,忽然得到宮女傳信,説陳順娟要被送去安樂堂,出宮前,想見她一面。
到了順娟牀前,吳婉容安慰她説:
“你先去安樂堂住些日子,等娘娘陛下高興時候我替你説句話。她念你刺血寫經的忠心,大概會特下懿旨放你出去。你出去,趁年紀還輕,不管好歹許配了人家,也算有出頭之日,不枉這一年長齋禮佛,刺血寫經!”
陳順娟哭着説:“吳姐啊,我已經不再想有出頭之日了!我大概只能掙扎活兩三天;三天後就要到淨樂堂(火化死去的宮女太監的地方)了!”
二人握手相對而泣。過了一陣,陳順娟從枕下摸出一包銀子,遞給婉容,説:
“吳姐,你知道我是香河縣離城二十里大陳莊人。我入宮時候,雖然家中日子極苦,父母卻是雙全。我原有兩個哥。我的二哥八歲出了家,後來隨師父往五台山了。我一進深宮八年,同家中割斷音信。這八年,年年災荒,不知家中親人死活。八年來每次節賞的銀子我都不敢花掉,積攢了十幾兩銀子,加上皇后陛下昨天賞賜的十兩銀子,共有二十三兩三錢……”
吳婉客突然不自覺地小聲脱口而出:“一碗黃瓜湯錢!” (注:小説前面寫道,宮女小聲告訴吳婉容:皇后這次因國事艱難而刻意“從簡”的壽宴,一碗帝后只動了動調羹的嫩黃瓜湯,也花去了二十多兩銀子)
陳順娟一愣:“你説什麼?”
吳婉容趕快遮掩説:“我想起了別的事,與你無干。你要我將這二十三兩三錢銀子交給誰?”
陳順娟接着説:“我的好姐姐,你也是小户人家出身,同我一樣是苦根上長的苗子,所以你一向對我好,也肯幫助別的命苦的都人。你在坤寧宮中有面子,人緣也好。請你託一個可靠的公公,設法打聽我一家人的下落,將銀子交給我的親人。這是救命錢,會救活我一家人的命。我雖死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也不枉父母養育我到十四歲!”
陳順娟抽泣一陣,忽然注意到從坤寧宮院中傳來的一派歡快輕飄的細樂聲,想起來酒宴正在進行,便趕快催促説:“吳姐,你快走吧。一時娘娘有事問你,你不在坤寧宮不好。”
吳婉容噙着淚説:“是的,我得趕快回去。還有二十個刺血寫經的都人姊妹,聽説有的人身體也不好,可是我來不及看她們了。”
陳順娟説:“我臨走時她們會來送別的,我替你將話轉到。她們也都是希求生前能夠蒙皇后開恩放出宮去,死後永不再託生女人,才學我刺血寫經。再世渺茫難説,看來今生也難有出頭之日!” 她喘口氣,又説:“聽説今日隆福寺有一個和尚為替娘娘陛下祈福,捨身自焚,看來我們的刺血寫經也算不得什麼。”
吳婉容心中悽然,安慰説:“你們的忠心已蒙皇后賞識,心中高興。至於慧靜和尚的捨身自焚,自然也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娘娘當然滿意。”
陳順娟的心中猛一震動,睜大眼睛間:“那和尚叫什麼名字?”
“聽説名叫慧靜。”
陳順娟更覺吃驚,渾身發涼。但她隨即想着二哥隨師父去五台山沒有回來,與隆福寺毫無關係,天下和尚眾多,法名相同的定然不少,就稍微鎮靜下來,有氣無力地説:
“吳姐,你快走吧!”
吳婉容嘆一口氣,灑淚而別。剛到坤寧門外,遇到了謝誠從隆福寺回來,同劉安小聲談話方畢。她同謝誠是對食,説話隨便,輕輕問道:
“謝公公,和尚自焚的事情如何?”
謝誠説:“已經完啦。恰好他的老子從香河縣討飯來京看他,要是早到半日,這事會生出波折。”
吳婉容的心一動,忙問:“這和尚不曉得他老父親來京麼?”
“他老父剛到,火就點着了。我站在近處,看見他舉止異常,好像是望見了他的父親,可是已經晚啦。”
“他難道不呼喊他的父親?”
謝誠用極低的聲音説:“他頭兩天誤吃了喑藥,喉嚨全啞了,叫不出也哭不出聲。”
吳婉容的眼睛一瞪,將腳跟一跺,低聲説:
“你,還有隆福寺的老和尚,什麼佛門弟子,高僧法師,做事也太——太——太狠啦!”
謝誠使眼色不讓她多説話,隨後嘲諷説:
“世間事……你們姑娘家懂得什麼!”
吳婉容一轉身走進坤寧門,將銀子交給一個宮女暫時替她收起來,然後定定神,強作出滿面喜悦,走上丹墀,站在坤寧宮正殿檐下的眾宮女中間侍候。她偷眼望見皇上替皇后斟了一杯酒,帶着辛酸的心情笑着説:“如今國事大不如昔,事事從儉,使你暫受委屈。但願早日天下太平,豐豐盛盛地替你做個生日。” 皇后回答説:“但願從今往後,軍事大有轉機,楊嗣昌奏凱回朝,使皇上不再為國事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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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小説原文。
陳順娟的擔心,不幸正是事實:
隆福寺“捨身自焚”為皇后祈福的和尚,正是從五台山輾轉來此為僧的她的二哥慧靜。他在隆福寺雖然苦讀佛典,但是地位很低。十天前寺中長老受宮中示意,鼓動他獻身自焚,“為皇后祝壽,為天下百姓禳災”,自己也功德圓滿,永為後世瞻仰,倘能留下舍利子,更會被京城官民世代焚香禮拜。
他經不住大家輪番勸説,同意了。可是,他很想在“功德圓滿”之前見一見自己的父親和妹妹,在預定自焚的日子三天前,又流露出不想自焚的念頭。
於是,長老和執事大和尚們晚上悄悄帶他上了自焚台,告訴他柴堆中間用木板蓋住了一個小洞,如果到時候他塵緣難斷,不想自焚,可以趁着煙火瀰漫時打開木板從洞中走出,混入周圍誦經的幾百僧眾,隨後寺院會送他去峨眉山,改換法名繼續為僧,無人知曉。
昨天長老見他心事重重,精神萎頓,怕他病倒,又親自為他配藥讓他服下。兩劑之後,他喉嚨喑啞,幾乎發不出聲——大家告訴他説,這不過是內加人蔘的藥性燥熱所致。
結果,大家是可以想到的:
自焚那天,慧靜坐上自焚台才發現:柴堆中的小洞被堵上了;
慧靜在四周的人羣中看見了他的老父,但是他喊不出聲。
他想跳下柴堆,但袈裟已在他閉目打坐時被拴在了柴堆上,大火迅速吞沒了他。
二十三歲的慧靜和尚,就這樣不明不白、無聲無息地“功德圓滿”了。
謝誠既然能告訴吳婉容慧靜的父親來看他了,可見那位老父親也一定是撫屍痛哭,含恨而去了。
——這就是大明王朝對刺血寫經為皇后虔心祈福的宮女陳順娟的全部報答。
陳順娟,自然也是帶着對親人的掛念,無聲無息地病故宮中了。
而那位對她滿腔同情,對宮中的殘暴狡詐、不仁不公似乎也有所不平的吳婉容呢?
小説告訴我們:
四年之後,當李自成起義軍攻破北京,崇禎帝后自盡的時候,吳婉容(以及乾清宮的宮女頭兒魏清慧)和許多宮女一起,奔出西華門,投水“殉節”了。
吳婉容,憑着自己的明慧謹慎,世故圓通,躲過了宮闈內的許多明槍暗箭,活到了大明王朝的終局;
她也和陳順娟等宮女一樣,平素並沒有“宮鬥劇”中津津樂道的那種盼望皇上“召幸”自己而一步登天的想法;
她從心底裏並不喜歡這時時在殺人害命,對她們這些下層宮人來説暗無天日的紫禁城。
她和魏清慧目睹這個皇宮吞噬了無數的姐妹,也為她們的悲慘遭遇而嘆息憤懣,平素也最能安慰和幫助那些不幸的姑娘們,因此而在宮女們中威信最高,人緣最好。
然而到了最後,正是她們帶着大家走上絕路,催促着姐妹們“有志氣的跟我們一起投水!”
這是因為,在她的世界裏,實在是沒有別的更好的出路。
她最終掙脱不了封建禮教綁縛她的那副沉重的精神枷鎖。
今天的女性,愛看“宮鬥劇”,也許純粹是為了娛樂。皇宮在她們心目中,只是一片富麗堂皇的大房子,其中上演着為了一個魅力無窮的“多金男”,許多美豔聰慧的“心機女”之間趣味無窮的鬥法。
這並沒有什麼不對。
而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複述和品評《李自成》中這些的“宮裏的故事”,並不是説,這些故事就一定都是歷史的真實——《李自成》是一部小説,和“宮鬥劇”一樣是文藝作品而不是歷史著作。
但是,這些故事裏講述了“宮鬥劇”所有意無意地忽略的許多極其重要的東西:
剝削、壓迫、階級鬥爭、內宮傾軋的真正根源、統治者對被統治者的有形無形的控制、奴役……
這些東西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我覺得,正是因為要讓“宮鬥劇”永遠成為一種單純的娛樂,我們才需要記住娛樂之外的一些東西:
只有牢記這些東西,“宮鬥劇”裏的那個“宮”,才能永遠老老實實地呆在屏幕的那一頭,讓流瀲紫、笑臉貓和我愛CSI們想怎麼編排就怎麼編排,讓今天的大小美女們嚼着薯片磕着瓜子,愛怎麼品評就怎麼品評,想吐槽誰就吐槽誰。
而如果完全忘記了這些東西,這個“宮”沒準兒就會從屏幕後面伸出無形的手,拉着渾然不覺的觀眾們一步步倒退回“宮”的時代:
那是一個主子們只要不動聲色地一個暗示,陳順娟們就要家破人亡還得磕頭謝恩,而主子們還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已經是“寬仁之至”,吳婉容們也真心實意地感到這樣的“好主子”、“好皇上”值得自己毫不猶豫地以死相報,殞身相殉的年代。
這些,真的不值得我們在娛樂之餘,稍加警惕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