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與改開史上的“視聽革命”_風聞

《流浪地球》已經成了2019年重要的文化事件。隨着票房站穩影史第二並繼續向榜首進發，關於這部電影在市場上獲得的成功以及口碑上的讚譽已無異議。

而更值得讓人關注的是它背後的意義。我傾向於認為，任何一個文化事件背後，都有它重要的歷史意義，並且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綜合作用的結果。

1

1983年，豬年。

這一年，中央電視台第一次在除夕夜向全國人民直播春節聯歡晚會。

當時最紅的歌星是李谷一。當晚，她在現場，為觀眾們演唱了七首歌曲。

那個時候，剛剛改革開放，思想的束縛還未完全解除。1979年，李谷一為《三峽傳説》演唱了主題曲《鄉戀》，突破性地採用了“氣聲唱法”。由於這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鄧麗君，而鄧又是對岸的“資產階級歌手”，因此這首歌受到主流評論屆的嚴厲批評。

然而這架不住人民喜歡。當時的春晚，人民可以直接打電話到電視台要求點播節目。而當晚點播最多的就是李谷一的《鄉戀》。

當時，廣電部部長吳冷西坐鎮現場。總導演黃一鶴收到點歌的條子，不敢擅自做主，於是示意工作人員“去找那老頭”。

吳冷西初看到條子，不為所動。再來，還是搖頭。一連五六次後，吳冷西終於坐不住了，一跺腳：“黃一鶴，上《鄉戀》！”

於是，中國大陸第一首流行歌曲誕生了。

就像啓蒙伴隨着文藝復興一樣，思想解放運動，也同樣需要與其匹配的文藝作品和詮釋者。《鄉戀》之後第三年，崔健踩着一高一低的褲子，在“國際和平年”的紀念活動上，喊出了中國搖滾的第一聲。從這些歌聲中，人們的內心中一種叫“人性”的東西復甦了。

2

1990年9月22日，第11屆亞洲運動會在北京工人體育場隆重開幕。

這是新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舉辦這樣的體育盛會。對於我們這些成長於改革開放以後的人來説，那是難忘的記憶。我們記得劉歡和韋唯的《亞洲雄風》，記得幾乎佔了一半跑道的中國運動員方陣，記得中國健兒囊括了全部金牌的3/5，記得一個又一個被打破的記錄……

正是有了這樣的底氣，我們才能在三年後，向2000年奧運會發起衝刺。當然，那次我們很遺憾地“失手”給了悉尼。可也正是有了那一次的挫折，才有八年後的大獲全勝。

隨後，1993年，中國開始全面的市場經濟轉型，同時，內地出現了第一批完全由市場催生的流行偶像歌手，毛寧、楊鈺瑩、李春波的專輯銷量過百萬，出現“追星族”這一稱號。他們的成功也帶動了轟轟烈烈而又大都曇花一現的“94新生代”。無論如何，這批歌手為未來的娛樂產業發展做出了有效的實踐。

3

1997年的中國人過了兩次年，一次是傳統的農曆新年，一次是7月1日香港迴歸祖國。

那時候，兩岸三地的紀念和慶祝活動此起彼伏，全面市場化後的第一批影視歌星與港澳台的明星們同台慶祝這一盛事，也留下了很多難忘的瞬間。然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英國政府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香港特別行政區主權交接儀式。那一刻，很多中國人由衷感受到了作為世界大國的尊嚴和自豪。

四年後，當加入世貿、申奧成功、打入世界盃這樣的喜事接踵而至，國人們已經能更為從容和自如地參與其中，並用自己的方式更加開放地擁抱世界，迎接機遇和挑戰。

4

2005年，一場“超級女聲”的全民狂歡宣告了娛樂時代的全面到來。在由湖南衞視引領的這場全民娛樂風潮中，不僅我們接受了平民造星這一理念，還以自己的方式參與其中，為喜愛的選手投票，將其送到巔峯位置。我們用這樣的方式不僅實踐自己的娛樂理念，還深度參與了一場傳播學、大眾傳媒學、社會學和心理學實驗，從中獲得的經驗將長遠影響我們的思考和行為方式。

因此，儘管主流媒體多有詬病，但這場社會實驗給後來的諸多實踐打下了基礎。三年後，當我們在國際重大事件中遇到一系列波折時，當初積累下的經驗發揮了作用。我們不僅在汶川地震救災過程中發揮着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奉獻和大愛精神，還在奧運聖火護航中捍衞了國家尊嚴，利用在傳媒時代和信息時代的種種便利，化被動為主動，將各種騷擾、搗亂、歪曲我們國家的言行一一懟回去，創造了諸如“做人不能太CNN”之類的段子，在自媒體時代來臨之前打了一個漂亮的反擊戰，還順手摘掉了“垮掉的一代”的帽子。

5

2012年，一檔《中國好聲音》的綜藝節目橫空出世，徹底改變了中國電視的行業生態，大綜藝時代來臨。這場視聽革命徹底改變了衞視林立的格局，將衞視爭霸轉變為“一超多強”的戰國時代。

同時，綜藝內容也向着工業化、模式化的方向升級，你要是不跟着轉型，對不起你的節目就沒有人會關注了。過去只靠宣傳、爆料、炒作就能捧紅節目的時代徹底過去，台灣的綜藝教父王偉忠次年來到大陸做《中國夢之聲》時驚呼：“演播室機器多到不像話！”綜藝天王吳宗憲後來酸溜溜地説：“大陸的綜藝都是錢堆出來的！”很多人都不會忘記當年在網上追看《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和《康熙來了》的情景。一夜之間，港台綜藝時代雨打風吹去。

2011年，騰訊視頻上線，2012年，百度收購愛奇藝，2015年，阿里收購優酷，自此BAT全面佈局在線視頻業務。同時，資本不斷進入影視傳媒行業，營造出一波內容變現的高峯，其中良莠不齊，既有《琅琊榜》這樣有口皆碑的佳作，也有一些靠流量明星撐場面的充數跟風之作。

同時，網台關係也從“先台後網”、“台網並重”走向“網台一體”，內容為王已成趨勢。

6

2019年新年，《流浪地球》從八部春節檔影片的重圍中殺出，大年初二就從排片11%逆襲到第二位，大年初三登頂單日冠軍，領跑春節檔。時至今日，已然超越《紅海行動》票房記錄，成為內地影史第二。

《流浪地球》的成功是全方位的，不但票房、口碑雙豐收，還帶動了“重工業電影模式”的升級，並極有可能推動中國科幻電影事業的全面發展。

從《鄉戀》到《流浪地球》，從1983到2019，這些視聽上的“革命”幾乎遵循一樣的規律：每逢七八年來一次，然後三四年中有一個“小高潮”。

這不由得讓人想起毛主席的一句話：革命革命，七八年就來一次。如果這不是巧合的話，我們勢必要分析一下，其中的規律是什麼。

其中之一，當然是追趕的腳步。從流行歌曲，到體育盛會，到國際大事件，到娛樂時代，到傳媒升級，到影視重工業化，這每一步，都是我們從模仿，追趕，學習到試圖超越的過程。

其二，是經濟的推動作用。隨着經濟發展，人民的物質文化需求不斷提升，自然要求有更多樣、更豐富、體驗更好的內容出現。

其三，則是行業升級的內在需求。無論是用聯歡的方式將五湖四海的觀眾齊聚一堂，還是讓五大洲的運動健將們共赴盛會，還是國際性的政治大事件，還是全國性的選秀娛樂，還是電視製作的全面工業化模式化升級，還是電影工業的從內容到生產的全面革命，都符合行業自身的發展規律和需求。

其四，則是受眾參與和互動的方式升級。從聯歡式的參與，到承辦國際性體育賽事，到舉國同慶，到全民狂歡，到收視率和點擊率同步，到彈幕、自媒體聯動和口碑票房一體化，大眾的參與方式也體現了轉型升級。

7

除了客觀的、外部的規律外，還有主觀方面的因素。

這種演變有的時候來自一種不自覺的生理/心理體驗，即所謂“審美疲勞”：當一種新的視聽體驗出現的時候，我們大致會經歷一個驚喜——熟悉——厭倦——革新的過程。

有的時候來自一種外部壓力。比如別的國家或地區的體驗方式已經進化了，而我們還停留在原來的水平上，會給人一種落伍（Out）的感覺。

而這種進化無疑給內容創作者很大的壓力。每一種視聽方式，在它內在的潛力未被充分挖掘前，往往自身是沒有足夠動力前進的。但如果外部壓力持之以恆地輸入，就會產生一種被“拖着前進”的狀態。

舉個例子，2009年《阿凡達》上映時，中國內地有600多塊3D銀幕，至2016年底，國內已經擁有了4萬多塊3D銀幕，數量和增長速度都為全球第一。

這也造成了片商和院線都偏愛3D，有可能都儘量增加3D排場，甚至出現了海外影片的“特供3D版”，遭到觀眾的詬病。並且出現了“國產古裝3D大片”這種土洋結合的產物，算是讓人耳目一新。

無論是“自己革自己的命”還是“被拖着往前走”，觀眾的審美一旦被帶入新的領域，回去是不可能的事。而一旦被競爭對手超越，那想“翻身”就是需要付出十倍百倍努力，或者到下一次“革命”來臨才有可能實現的事。

8

總結了成績，我們也要看一下出現的問題。

今年春節檔《流浪地球》一枝獨秀，帶動了大眾輿論和票房火爆，也仍然存在一些問題。

最大的問題是，實際的票房數字增長有限，而觀影人數下降。2019春節檔總票房58.3億，相比去年僅僅增長1.4%，觀影人次卻下滑了10.3%。

當然，這有幾種可能的解讀，一是殺雞取卵的高票價，二是平均水平不佳，三則是我們不太願意面對的，即人口問題。

事實上，在剛剛過去的2018年，國產電影已經實現了對好萊塢的“逆襲”，年度票房四強都是國產片，説明觀眾更愛看“中國味道”的“中國故事”。

因此，在這麼一個檔口，電影行業的“視聽革命”的到來是恰如其時的。而其他方面，則各有各的特殊性。

春晚的直播聯歡從開始到現在，越來越成為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渠道，大家看春晚也從看着樂，到評論，到吐槽，到懶得吐槽的過程。可以想見，春晚仍然是電視平台關注度最高的欄目之一，但其影響力和營銷方式，也將進入一個緩步下降和轉型的區間。

國際性的文體活動和政經大事件，我們已經承辦了奧運會、世博會等大型的全球性活動，在“宏大、壯觀”上基本已經做到了最大化，這塊的努力已經到了極致。

至於娛樂領域，綜藝革命的中期意義是推動電視台改革製作流程和方略，製作越來越專業化流程化標準化，並且越來越依賴平台的影響力和資金實力，這塊網絡端將因為政策的靈活性以及不受時長的制約，逐步後來居上。當然，電視端仍然有不可取代的優勢，尤其是體制實力和地方經濟的加成作用。

而此次電影工業的轉型升級，則既是對先進的電影技術和製作方法的學習和實踐，也是對過去若干年的資本驅動+流量主導的製作方式的否定和批判式繼承。

這次科幻電影工業有了突破式的進展，可以想見，接下來會有一批科幻類作品提上日程（喇培康已經表示有美國人和法國人來溝通希望投資《流浪地球2》），科幻類的IP也會成為各類資本追逐爭搶的對象，市場也會有更大的空間來容納這類作品。

而我們需要注意和預防的，是過去幾年在產業升級中的各種問題：

1. 同質化競爭。大綜藝火了，一窩蜂上綜藝，宮鬥劇火了，一窩蜂上宮鬥，流量演員火了，到處爭搶流量演員……資本的增殖本性，會過度複製已有的成功模式。

2. 忽視創新。歐美韓的綜藝模式、日韓的爆款劇，被中國同行一窩蜂的買了去，有的甚至不給錢直接抄，不僅產出千篇一律的內容，也是對辛苦做原創的內容生產者的不尊重。

3. 不合理的利益分配。因為流量明星好使，一窩蜂爭搶流量明星，容忍部分專業能力不足的佔據大量資源，並拉大了整個行業的收入差距，大部分利益被少部分人瓜分，破壞產業鏈的平衡性……好在，國家已經對這類現象進行了管控和政策性指導。

4. 不注重人才培養，這個問題是上幾個問題的衍生問題，人才培養需要時間和錢，而且需要包容試錯的成本，對於希望速成的資本主導模式，當然是培養不如僱傭。

5. 對受眾的不合理引導。由於現在的內容創作大部分以沉溺式消費為主導，都希望儘量佔用用户的時間和關注，因此內容指向大多比較淺表、單薄，缺乏具有文化內涵和深度的、經過細心研究和定製的高端化消費內容。

總結過這些問題後，我們發現，解決之道在於“內容細分，專業為王，價值主導，優化配置”。具體一點説，就是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服務想要服務的對象，並建立合理的評價和獎勵機制，注重創新。

時間是最好的試金石，突破已現，未來可期，“視聽革命”也永遠在進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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