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黃背心”第14周遊行紀實,探尋法國人的革命浪漫_風聞
为什么猫要拉屎-2019-02-22 15:14
巴黎時間2019年2月16日星期六,Duroc地鐵站,車門合上的最後一秒鐘。就在我的正前方,一個人唐突地衝了進來。這是一個年輕壯實的法國小夥子,由於奔跑而大喘着粗氣,臉漲得通紅。二月的法國依舊帶着涼意,但汗水卻止不住地從他的額頭上流下,把他貝雷帽下的捲髮沾濕成一綹一綹的。周圍的人紛紛向後退開一步,以他為圓心形成了一個半徑一米的無人區。他帶着些許輕蔑地掃視着周遭——低頭看報紙的文雅老者,身着高檔風衣的精緻女子,與身旁女伴談笑的戴眼鏡學生——在這樣的環境裏他顯得格格不入。這不僅是因為他皺巴巴的夾克衫和有點髒的白球鞋,任何人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會注意到他身上這件原產於中國義烏的熒黃色馬甲,已經寫滿了我不認識的標語,沾着油漬和泥土,卻被他驕傲地穿在身上。
在這裏,請不要對“驕傲”這個形容詞有任何的懷疑,因為當我與他對視的那一瞬間我就確定了:這個年輕人的眼中像是燃燒着鬥志一般閃閃發光,手指由於興奮而顫抖,全身上下洋溢着熱情和使命感。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新聞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黃背心”的真身,他想必也看出了我眼中難以掩飾的驚異,避開我的視線低下頭去。我的大腦中回閃着法國大革命和五四運動等等各種各樣的歷史碎片,同時與諸位一樣,無數的疑惑在心中升起。我幾次鼓起勇氣想要向他搭話,話到嘴邊,卻又吞下去了。這是一份小小的遺憾,但是以此為開端,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將走到圍觀市民、警察和遊行隊伍中間,屆時所有的疑問都將得到解答。這是一次神奇而難以忘懷的經歷,我將忠實地把記憶中的一切呈現出來。本文作者:為什麼貓要拉屎,寫於2019年2月20日。
巴黎地鐵。多圖,手機拍攝,技術不好,湊活看吧
一
列車到站,小夥子也在這一站下車,低着頭裹緊黃背心,像個愣頭青一樣快步離去。我還想尾隨他一陣,但是出了地鐵站就不知他跑到哪兒去了。地鐵口出來是榮軍院面前的一大片廣場草地,榮軍院後面是大名鼎鼎的拿破崙墓,也就是我原本的目的地。很走運,一出地鐵就看到一隊警察騎着高頭大馬經過,這種傳統和現代的奇妙組合還挺別緻,周圍人大多是跟我一樣的遊客,掏出手機開始狂拍。
invalides站,地鐵口,15:47
可以看到後面的路口已經被警察封閉了,但是我還沒意識到這個,因為周圍草坪上都是出來野餐玩耍的人,不遠處有一羣練習橄欖球的大學生,旁邊的父親在教女兒騎自行車。陽光正好,暖洋洋地灑下來,氣氛一片祥和。但是走了沒兩步,一隊全副武裝的特警打破了這裏的平靜。他們手裏拿着防爆盾和警棍,有的還配着槍。我不禁開始環顧四周,發現周圍的主要路口都已經被警察控制,這個地方即將有大事發生,心裏暗暗興奮起來。
過了幾分鐘,從前方隱隱約約傳來了小號的聲音,緊接着就是如暗雷一般連續不斷的腳步聲、嘈雜聲逐漸逼近。野餐的路人們紛紛起身離開,幾個手拿長筒短筒的記者向前跑過去,我也跟着快步走上前,終於在榮軍院的正前方迎面遇上了黃背心的隊伍。首先令人驚異的就是他們人數之多:舉標語的,舉牌子的,敲鑼打鼓的,扛着十字架的,揮舞着國旗放着音樂的,喊口號的唱歌的,帶着V字仇殺隊面具的,應有盡有,如同潮水一般瀰漫上來,我被衝到路邊,看着這羣人從面前經過走到這個長約一公里寬兩百米的廣場上,遊行的隊伍看不到盡頭,並且還在不停變多。
榮軍院前的廣場。法國大革命時,此處曾是軍械庫
之後讓人感到奇妙的就是遊行隊伍裏各種各樣的人。從十幾歲的學生到白髮蒼蒼拄着枴杖的老婦人,從穿着整齊西服的城市上班族到扛着農具的農民,男人,女人,白人,黑人,彷彿法國各個類型的人在這裏都到齊了。我本以為有興致來參加遊行的主要是年輕人,實際則不然,四十歲以上的至少有三分之一,大隊大隊的老頭老太太更是無比顯眼。年輕人更鬧騰,玩出的花樣更多,穿着各式各樣的奇裝異服,簡直跟狂歡一樣。而中老年人可能已經走了一段時間開始累了,坐到旁邊的公園裏休息,歇好了接着去遊行。
仔細觀察之後,就能發現這一夥人的確是字面意義上的“烏合之眾”。沒有領導人,沒有組織者,沒有紀律性,僅僅是由於目的地相同而走到一起。到達廣場後的他們就如同一幫無頭蒼蠅一樣失去了方向,便站在原地,各自做各自的事,比如拿起手機和自拍杆拍照發ins。甚至他們遊行的目的都完全不同。有的人舉着畫有大攝像頭的木板,是在抗議城市中安裝攝像頭侵犯他們的隱私。有的人圍着彩虹旗,估計是給lgbt維權。有的人黃背心上寫着“Lier”,估計是在批評政府滿嘴謊言。也有的人很直接,把馬克龍照片掛在十字架上想要釘死他。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心裏充滿了不滿,而他們不滿的原因各不相同。
二
隨着黃背心逐漸聚集起來,我的不安感也在逐漸上升。上過高中的人都知道五萬人在一起參加升旗儀式是什麼樣的場面,但這裏的人數至少是五萬人的幾十倍。這樣一幫烏合之眾要是失去控制將是何等可怕的情景,真槍荷彈的警察如果與人羣發生衝突又將是怎樣的情景?我不敢想象,只好慢慢退到人羣邊緣,走到安全的地方。遊行的隊伍把警察的封鎖線衝開了一個大口子,迎面走來一個醫療隊打扮帶着紅十字的哥們,指着旁邊的警察朝我用英語招呼道:“他們要用催淚瓦斯,記着捂住鼻子!”我忙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從封鎖線鑽出來,看着人羣依舊不斷地湧入廣場。
旁邊站了不少跟我一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吃瓜羣眾,多是外國遊客,嘰裏咕嚕説的什麼聽不懂,只能聽懂一對日本妹子一臉震驚地説:“真厲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整整半個小時後,遊行的隊伍才逐漸走完,警察的車隊逐漸向前推進,我也跟着警察逐漸向前走,一個身穿紅衣的花白頭髮老大爺一臉氣憤地從黃背心人羣裏走出來,一邊和旁邊經過的黃背心對罵。經過警察身邊時他跟警察豎起大拇指大聲説了幾句什麼,應該是在誇警察維護治安之類的。不過這樣的人在這裏畢竟是少數。
警察們最終在廣場的角落處停下,我從封鎖線後面探頭,望着裏面的黃背心。警察剛剛擺好封鎖線,一羣騎着自行車翹起前輪玩各種特技的年輕人就從外面衝破了防線,他們只好重新列隊,結果這幫自行車又衝出來,如此幾次,場面一度十分混亂。不過他們最終還是停好了警車架好了防爆盾,我以為我期待的警察打人終於要出現了!然而並沒有,警察只是聊天,裏面的黃馬甲也只是自嗨,亂七八糟一陣吵嚷,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大動作,毫無組織紀律性,屬實無聊。看了一會兒,旁邊的遊客紛紛離去。
我便抓了個落單孤零零站在一邊的警察小哥聊天。我問他道:“請問他們為什麼要遊行啊?”
警察小哥帶着頭盔口罩,揹着槍,見我來問話就把口罩扒下來,長得還挺可愛的。“他們要求減税。一開始是我們的總統馬克龍説要加燃油税,所以他們就遊行。但是這已經是第14周了,他們每週六都出來遊行。”
我:“所以他們這樣遊行,會有用嗎?馬克龍下令減税了嗎?”
警察小哥聳聳肩,做出個無奈的表情:“減税?沒有。我也不知道最終會不會減税,我只知道這是我的工作,我也不想的,但是還是得這樣出來站着。”
我:“你覺得馬克龍怎麼樣?”
警察小哥看了眼旁邊:“我不能説。再怎麼説,馬克龍是我的老闆,我現在在上班,不能談論他。”
我:“(壞笑)但是每個人都會背後説老闆壞話。”
小哥:“(壞笑)你很懂嘛!”
我:“所以你覺得這個税高麼?”
小哥想了想:“當然高!”
我:(開始挑事)“他們要是討厭馬克龍的話,為什麼不直接拿起武器把馬克龍政府推翻呢?他們卻只是在那邊幹喊口號,什麼也不做。”
小哥愣了一會兒,然後回答道:“反正如果他們拿了武器,我們就有理由朝他們biubiubiu了。他們天天只喊口號,我們沒法朝他們開槍,只能在這裏乾站着,挺無聊的。”
三
聊了會兒天,發現根本沒有要打起來的跡象,我便放心地走到封鎖線裏面。廣場邊上坐滿了黃背心,我坐到一羣老頭老太太旁邊想聽他們聊的是什麼,然而都在説法語,一句也聽不懂。我右邊坐着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穿着有點舊的西服,右手裏攥着法國三色旗,左手拿着全鍵盤黑莓手機,是十年前的流行款。見他正在發呆,我便湊過去嘗試搭話。
我問道:“你們為什麼遊行?是因為討厭馬克龍嗎?”
大叔英語不太好,一邊想單詞一邊説:“討厭馬克龍?不,不是這樣……其實也有一點吧,其實遊行關係到我們的民主。當社會面臨問題的時候,我們就會這樣集合起來,它能讓我們的人民變得團結。”
我追問道:“媒體説你們遊行是因為燃油税太高,是這樣嗎?”
大叔搖了搖頭,笑了一下:“其實,不是這樣。我們遊行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其實我們遊行是因為智能手機。”
我:“stm……智能手機???”
大叔:“對……智能手機。現代社會越來越多的人在使用智能手機,但是這背後是很多大公司,他們通過智能手機在收集數據,這侵犯到我們的個人隱私。我們想保護我們的這種權利,所以我們出來遊行。”這麼説着,他注意到我手裏的手機,“哇,你有一個好手機。”
我看着手裏兩千多塊錢的某為:“謝謝,但是這型號不是很好。”
大叔一臉羨慕:“這是中國的手機?”
我:“是的,是huawei。”
大叔:“中國有世界上最好的手機……你是中國人?”
我:“啊,是。”
大叔點點頭。“huawei,good,但是貴。”他給我看他的全鍵盤黑莓,嘆了口氣,“我的手機,不好。”
我有點尷尬,連忙轉換了話題。“你覺得你們的遊行會有效嗎?”
大叔看向前方,看向那一片嘈雜的黃背心。“我也不知道。我希望政府能給出改善,我希望明天能變得更好,但是説實話,日子一天天變得更糟。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又隨機抽取幾個幸運路人聊了聊天,回答大體也是這樣。有一小羣街頭藝術家抗議政府對塗鴉的管制,有一羣高中生單純想要把馬克龍拉出來照臉上來兩拳。我問他們為什麼不真的拿起武器推翻馬克龍政府,他們一臉詫異:“你在説什麼,這是違法的!”
此刻的我化身為教唆犯:“如果法律保護的根本不是你們的利益,那麼違法又有什麼錯呢?”
看着這羣純良高中生一臉震驚的表情,我有點感覺對不住自己的良心了,於是興趣大減。突然想起我此行的目的是拿破崙墓,我便挪動痠痛的雙腿,向那邊走去。
拿破崙墓(應該是)沒開門,只能拍外景
四
終於走到拿破崙墓門口,才知道由於黃背心遊行這裏暫停開放,心裏一陣懊惱,只好原路返回,想要坐地鐵回去。然而剛剛回到這個廣場,大約下午5點30分時,便看到人頭攢動,大隊的警察奔跑來去,幾十輛警車堵滿了整個路口,騎着摩托車的彪形大漢警察在路邊停了一排,與剛才完全不是一個氣氛。我想湊近去看看,一個足足有兩米高的大胖警察朝我喊道:“走!走!”一邊揮手把周圍的遊客驅散。
我與圍觀羣眾一起被趕到路邊,然後便聽到連續幾聲震耳欲聾的聲音,以及非常大的嘈雜聲。可能是震撼彈。我踮起腳尖試圖看到廣場上的場景,只能看到亂糟糟的黃背心四處逃竄。警察的手段非常有效,黃背心的遊行瞬間結束了,警車隊伍也轉身離去,一切都發生在短短五分鐘之內。現場只留下幾個警察維持秩序,黃背心們不甘心地從廣場離開。有的黃背心踉蹌着腳步、捂着口鼻,應該是催淚瓦斯的效果。
幾個年輕人趁人不備往警車上貼了宣傳貼紙,那個兩米高的大胖警察連忙掏出警棍將他們趕跑,然後一臉心疼地蹲下來慢慢摳那些貼紙,樣子又滑稽又可憐。騎警也離開了,只留下一地馬糞。啊,這民主的香氣,路人紛紛繞行。
我叫住了一羣年輕的黃背心,想問問剛才的情狀,但是他們不懂英語。一個十幾歲的小孩一邊跑開一邊嚷道:“You, wait! He, English is good!” 應該是去叫一個英語很好的人過來幫忙。我在原地等着,突然一個快活的聲音向我問道:“你也是來看黃背心的嗎?”我回頭,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高高瘦瘦,大眼睛裏滿是興奮。“That’s amazing! 太棒了!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遊行!簡直酷炸了!”
他來自加拿大,是專門來法國參加黃背心的。他一臉激動地告訴我,黃背心是一個世界性的運動,現在已經擴散到了整個歐洲,將來則會擴散到全世界,包括加拿大和中國。“你是來自中國嗎?”他問道,“在你們那裏絕對看不到這樣的遊行吧!不過沒關係,藉助網絡,很快你們國家也會有這樣的遊行!全世界都會有!世界上有太多無知愚蠢的人,只在乎他們自己的利益,我們正在喚醒他們的意識!雖然説很多人都説共產主義非常可怕,但是我非常喜歡共產主義!……”他越説越激動,恍惚間我感覺到類似白求恩的加拿大國際主義傳統正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閃閃發光,所以下文就叫他白求恩了。
正説着,剛才的法國少年拉着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人跑了過來。他棕黃色頭髮,留着鬍子,非常瘦,一直皺着眉頭,眼神十分堅毅,像極了梵高的自畫像。見到我們,他隆重地伸出手,與我們握手。“你們也是來參加黃背心的嗎?很好!我們是朋友!”
長得大概這樣,遺憾沒留照片,挺像的
一陣寒暄,梵高把黃背心脱下來,整齊地疊好,鄭重地塞進口袋。梵高又招呼來他的兩個同伴,他們正拿着手機看youtube上剛剛上傳的黃背心視頻,熱切地討論着。見到我們,他們也忙走上前來,和梵高吻臉,和我們握手。他們兩人,一個經營一家修車店,一個是個藝術家。藝術家不會説英語,修車哥便給他翻譯:“你們看見黃背心了嗎?看見多少人?”
我和白求恩:“非常多,根本數不清!”
修車哥:“對!沒錯!任何一個參加了遊行的人都知道,這裏不像媒體説的,只有幾百人!他們都是騙子!”
梵高:“政府只想掩蓋真相,欺騙民眾,讓國際社會以為事情並沒有這麼嚴重,根本不想解決問題。”
白求恩:“是的!加拿大的媒體也從來不告訴我們有這麼多人蔘加黃背心,如果我不來這裏根本見不到這樣浩大的隊伍,簡直酷斃了!這些媒體都是政府控制人民的工具,我見到數以萬計的人們集合起來反抗這種控制,真是太棒了!偉大!”
我:“這就是特朗普説的,fake news……”(眾人大笑)“特朗普是個很滑稽的人,但是他對媒體的評論還挺有道理!”
跟他們聊了一陣,我得知黃背心的主要陣地是youtube和instagram等網絡平台,他們在網絡上發帖子和宣傳視頻,自發地組織起來遊行。燃油税問題僅僅是遊行的導火索,真正令他們感到不滿的是馬克龍的敷衍態度。他們每週六都出來遊行,每次都比上一次更加聲勢浩大。不只是巴黎,全法國各大城市都有遊行,甚至意大利、比利時等國家也出現了黃背心。榮軍院廣場僅僅是遊行的一個地點,實際上整個巴黎同時有六個大廣場都在爆發遊行,規模最大的是市政廣場,可能有超過五十萬人。他們正要趕去下一個遊行地點,我便隨他們前去。
談到法國的未來,修車哥痛心地説:“我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馬克龍只為有錢人服務,根本不關心真正的人民怎麼想。我在我的老家開一家修車店,過得不差,但是我覺得現在是時候為我們的國家站出來,所以我來到了巴黎。在這裏的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
梵高是個宗教衞道士:“我受夠了這個虛偽的政府。我就像十字軍的戰士一樣,時刻準備着為我的偉大祖國而獻出一切,但是沒有人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做。我想我們需要一些偉大的領袖,能夠領導我們。”
白求恩是國際主義戰士:“你知道worldwide嗎?全世界人民都站在你們一邊!在我的家鄉加拿大,有太多的人非常自私愚蠢,只關心他們自己的事情,根本不在乎全人類面臨的危機,我管他們叫sheeple,意思就是無知的綿羊,任魔鬼驅使的綿羊。”他頓了頓,“在美國,所有人都是sheeple。美國人都stupid。”
我(笑):“所有人都討厭美國人!美國總想控制所有其他國家,包括第三世界國家,也包括法國和加拿大。”
眾人(笑):“沒錯!Fuck US!”
白求恩:“政府害怕人民團結在一起,他們用媒體和黨派把人們刻意分開,讓人們互相攻擊,這樣人們就想不到要反抗政府了。”
修車哥:“但是最終人們會團結在一起,越來越多的人正在覺醒,就像你們兩個一樣,他們會參與到黃背心中間。”
我:“你們知道嗎,中國天安門廣場上寫着一句很有名的話: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就像這句話説的一樣,我永遠相信人民、相信正義。”
説話間,我們已經到達了集會地點。廣場上矗立着一座雕像,修車哥告訴我這座雕像是紀念法國曆史上某一個為自由而犧牲的偉人,但是我沒聽懂是誰。
這裏已經站滿了黃背心。梵高衝上前去,和他認識的人打招呼,周圍的人圍上前來,與我們擁抱握手。這真是一種奇妙的體驗,置身於他們中間,就能感受到他們革命的朝氣洶湧激盪。我也受到感染,喚起內心的熱情:前一秒我們還素不相識,然而由於同樣的信念,後一秒我們便以朋友兄弟相稱,並能夠為同樣的目標去奮鬥。一個人的力量再渺小,但是身處於革命的浪潮之中,他的思想便能與所有人產生化學反應,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
我看着周圍的黃背心們,與我來之前所猜測的一樣,他們是那樣地幼稚、衝動而迷茫。他們就像五四運動時的青年學生,412前的共產黨,還根本不知道革命兩個字包含了多少沉重的東西。但是,與我來之前所想的不同,他們是一羣真真切切的熱血青年(也有中老年),雖然對鬥爭的路線和方法一竅不通,卻執拗地堅持着想要讓整個社會變得更好的夢想。“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説的就是這樣的人吧,對現實世界的規則還知之甚少,卻妄想着用讀書人想象出的信條改造世界。但是,正是因為總是有這樣可笑而可愛的人,人類歷史才能在螺旋形循環的同時一點一點上升,也許這就是浪漫吧。
藝術家給我們看instagram上發的圖片:警察用催淚瓦斯驅散遊行者。梵高憤怒而不解地説:“他們怎麼能做這種事呢,我們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是為了國家才站出來遊行!”修車哥説上週在巴士底廣場警察甚至動用了高壓水槍,“用暴力鎮壓民眾,真是野蠻的政府。”
“這太平常了。”我搖搖頭,説道,“在人類的歷史中太平常了。”
“你們知道,我們中國人很少進行這樣的遊行,我們用一種不同的方法來反抗。當勞動人民無法忍耐上層階級的壓迫,我們就會直接拿起武器,用暴力手段,推翻他們,然後把他們全部殺掉。”我看着他們訝異的表情,這些生長在資本主義温室中的青年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暴烈的宣講。“沒有錯,Kill them all(全部殺掉)。中國的偉人毛澤東説過,槍桿子裏出政權。我想法國人的歷史上有着偉大的傳統,能夠理解這一句話,畢竟法國人總是第一個站起來反抗他們的政府的民族。”
聽完我的發言,四個哥們面面相覷。然後藝術家笑了,對修車哥説了幾句法語。修車哥聽完連連點頭:“他説,你説的沒錯,我們法國人是第一個殺掉我們的國王的。這是我們的光榮歷史,我們法國人就是這樣!”
五
轉眼間,已經晚上八點,藝術家提議去吃飯,梵高還留在原地,我們便就此分別。梵高從舊牛仔褲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破破爛爛的諾基亞老式手機來,記下了我和白求恩的郵箱:“請原諒我只有這樣屎一樣的手機,等我回去了我會給你們發郵件問候的。”“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白求恩這麼説。
他們擁抱完,梵高又看向我:“你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你信仰什麼宗教嗎?”
我搖搖頭,“我不相信宗教,如果説相信什麼東西的話,我相信共產主義。”
梵高點點頭。“其實我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我相信有一天,基督教會重新降臨,因為那才是法國人的最終精神歸宿。全世界的基督教都在復甦,特朗普也是個基督徒,這一天終將來到。”
我説:“願上帝保佑你。”
他緊緊擁抱上來,我第一次感受了法國人的吻臉禮是什麼樣的。
我們四個離開集會的人羣,穿過巴黎的大街小巷。一路上天南海北地聊着,步行的旅途也無比充實。最終,我們在街邊一家披薩店買了晚飯,一人捧着一盒披薩,走到不遠處的巴士底廣場,找台階上坐下來,看着前面來來往往的人。
忘了晚上快門時間長,糊了
我説:“這裏是巴士底廣場,曾經是一座關押政治犯的監獄。法國大革命的時候,人們攻打進監獄,釋放了裏面的囚犯。”
修車哥有些驚訝:“你居然知道我們的歷史。嗯……實際上我也知道的不多,哎呀……我本應該瞭解得更詳細的,畢竟是我們國家自己的歷史。”
我笑道:“實際上法國大革命的起因,也是國王想要徵税,然後人民起來遊行。”
修車哥想了想,然後笑出了聲。“你的意思是歷史終於要重演一遍了?”
我説:“馬克思説,人類歷史是螺旋上升的。雖然歷史總會重演,但是每一次的循環,都比上一次循環要進步一些。我永遠相信,只要有像你們一樣充滿熱情的人去努力做些什麼,人類的歷史就會一直向前發展,人類的明天就會更好。”
修車哥點點頭,看向前方的七月革命烈士碑。碑頂站着一座金燦燦的自由神像,右手高舉火炬,左手拿着一條砸斷的鐵鏈。自由神像下方,一對情侶正在擁吻。“我熱愛我的國家,但是我不知道我能為我的國家做些什麼,它正變得越來越不像法國……我也不知道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正確的,但是我覺得,還是要堅信自己所相信的東西,不管這條道路會把國家的未來引向何處。”
“加拿大人民支持你們。”白求恩説。
“中國人民也支持你們。”我笑道。
我們舉杯,碰杯,把可樂一飲而盡。
左至右:修車哥,白求恩,藝術家,我
六
我回到住處的時候,已經過了晚上十點。房東太太聽見我回來,忙暫停了正在看的政論節目,走出來問我的狀況。我告訴她安心,我沒有遇到危險,只是去看了黃背心的遊行。她便問:“你看見什麼了?”
我對着谷歌翻譯説:“我看見數以萬計的人穿着黃背心在遊行。看起來他們的訴求各不相同,關心的東西也不同,但是都對現在的局勢充滿了憤怒和無奈。”
房東太太看着翻譯過去的法語,點了點頭。我問道:“您是怎麼看黃背心的?”
“貧富差距在變大,人們各種各樣的需求都得不到滿足,所以我很理解他們。”她回答道。“但是他們遊行的時間有點太長了。”
“您覺得馬克龍怎麼樣呢?”
“馬克龍只為少數人中的少數人服務,所以人們不喜歡他。但是法國人現在也沒有一個更好的總統,至少馬克龍並不偏向於任何一個政黨,而瑪麗娜·勒龐這種人非常危險。她是個只為自己政黨爭奪權力的政客,她會把法國帶向歧途。”她又問我:“你怎麼看黃背心呢?”
“我認為,他們太軟弱了。在中國的歷史上,當平民階級無法忍受壓迫,他們會拿起武器戰鬥,把統治者和整個上層階級推翻。這樣的事情發生了數百次。而法國人卻不敢拿起武器,至少現在還不敢。”
房東太太點點頭。“其實我們法國人是太幼稚了,we are all big boys(我們都是大男孩)。”
我補充道:“你知道中國是個社會主義國家,信仰共產主義,所以中國人對資本家毫無好感。”
“但是中國人正在收購法國的公司。”房東太太回覆道。我一時無言以對,着實吃了一癟,還好她只是笑了笑,轉移話題問道:“你覺得法國怎麼樣?”
“我覺得,法蘭西是一個偉大的民族。法國人歷史上出現了無數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思想家,這是人類歷史上寶貴的財富。但是,法國人沒有出現過偉大的政治家,法國曆史上有很多次統一歐洲的機會,但是很可惜,每一次都錯失良機。”
房東太太笑了。谷歌翻譯上顯示出一行字,“法國人不聽話。”我們對視而笑。
我又補充:“我對各民族的政治學、歷史學、社會學進行了一點研究,我覺得一個民族的命運和民族的性格有很大關係,幾乎從這個民族產生的時候就決定了。一個民族想要歷經歲月磨礪最終生存下來,是需要某些偉大的性格的,而我認為,法國人擁有這種東西。”
她連連點頭:“謝謝你。中國的歷史比法國長的多,所以在中國面前,我們還僅僅是小孩子。”
我説:“嗯,中國有超過五千年的歷史,經歷了很多次類似的事情,所以才變得成熟,而法國這個民族國家在十三世紀才正式形成。今天的法國人,和十三世紀的法國人沒有本質區別。那個時候法國的貴族和平民不能通婚,而今天的法國上層階級和平民也不能通婚。以英國王室為代表的英國人總在想辦法彌合,或者説,掩蓋這樣的鴻溝,然而法國人,一直在以種種貴族專屬的特權來加大這條鴻溝。這樣做的結果在法國的過去就變成了法國大革命,在法國的今天,也可能將要如此。”
“照你這麼説,歷史是一個循環,我們如今再次站到了這個地方。”
“是的。我研究歷史學的目的就是想要打破這樣的循環,但是最後我發現,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逆轉精英階級腐敗的過程,唯一推動歷史前進的方法就是用暴烈的革命徹底推翻他們。這樣的過程在很多西方國家的歷史上還沒有經歷過,所以才會覺得迷茫。這個過程是痛苦、混亂的,但是這是歷史循環的必經之路。只有邁過這一階段,才能到達下一個循環,這個民族的歷史才能向前邁進。”
房東太太思索着,對手機説了一句法語。屏幕上逐漸顯示出一串英文,是我這一天看見的最美的一句話。
“But we will keep romantic.”(但是,我們會保持浪漫。)
在讚歎之餘,我發出了這樣的感慨:“這就是我剛剛説的,法蘭西民族能夠經受住歷史的考驗最終生存下來,所需要的東西。”
説到底,人類歷史在宇宙中也不過是一瞬間的逝去,一萬年以後人類可能已經消失,40億年以後地球都將毀滅不在,那麼我們為什麼而活着,而又為什麼而努力奮鬥呢?在這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真正給出答案。但是有些東西,是我們這個物種足以引以為傲的,哪怕站在破滅邊緣的最後一秒鐘,我也可以把它驕傲地攥在手裏,作為僅屬於人類這個偉大種族的唯一徽章。那便是組成“浪漫”的兩種寶貴的東西——“愛”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