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説他們村有一個釘子户,後來我就給他立了個碑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19-02-22 10:19
來源:一席
劉聲,畫家。
我在他心目中就是個畫家,結果我是誰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許我是誰對別人不重要,但是對我很重要,對一個父親很重要。
你是個畫家嗎
大家好,我叫劉聲,從廣州來,是個畫家,接下來我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經歷,因為我的經歷跟我的繪畫有很大的關係。
我從1994年在廣州美術學院畢業以後就決定去打工,第一個工作是廣告公司的平面設計師,沒多久就辭職了,之後去過裝修工地,做過現場,去深圳流浪過,後來在南海一家企業做過傢俱設計師,跟着就和兩個朋友開廠,一年後小廠倒閉了,之後去過北京,去過上海,去過浙江。
到了1998年,我又回到南海,那時候我還想做老闆,我就想當然,開了裝飾品作坊,後來又開過裝飾畫廠,最後又把畫廠賺的錢拿去開了傢俱廠,兩年後又倒閉了,現在只剩下畫廠了。
在2008年的時候,我為了做一個合格的老闆,我就去中大嶺南學院進修了工商管理,雖然是初級的課程,但是我還是讀得很吃力,這次進修我最大的收穫就是認識到了我不是做老闆的料。
這些年來,焦慮、浮躁與慾望交積在一起,感覺自己就像一粒浮塵,找不到內心落腳的地方。
到了2013年我去北京看我兒子,他那時候在讀小學,一直跟着他外婆,我們很少見面,他外婆就特意安排我去接他放學。有一次他的同學就拽着我問,問我是不是個畫家,説是我兒子跟他吹牛的,他要求證一下。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回答,我看見我兒子在旁邊很着急,然後我就糊弄他一句説,算是吧。結果我兒子很不滿意這個結果,在回去坐公交車的路上,我兒子就很不開心,就一直看着窗外,也不理我。
這件事對我的觸動很大。
這是我畫的我和我兒子。
我在他心目中就是個畫家,結果我是誰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許我是誰對別人不重要,但是對我很重要,對一個父親很重要。
2014年剛過完年,因為生意也做的一般,我就什麼也不管了,也不做生意了,我就在我住的地方,一個叫中海金沙灣的地方弄了個畫室,就開始畫畫了,想要努力做個畫家。
這個地方是南海和廣州的城鄉結合部。
金沙灣屬於南海的地盤,隔一條路就是廣州了,這裏住了五湖四海的人,有非洲人,有中東人,還有俄羅斯人,還有我們本地人,就是有各種各樣的人。
我剛開始就比較關注花園裏面的居民,我就嘗試拍了一些照片。
畫了一張這樣的畫。
這是我畢業20年後的第一張油畫,當時登革熱,這是把花園裏面的池水放掉了,居民在這個池水裏面撈小魚的情景。我畫了9個月,剛開始手一直在發抖。
這個花園裏有很多人喜歡在一起下棋,然後我就畫了一張這樣的水彩。
我剛開始學畫水彩經常畫壞掉,這張畫壞掉了,放了半年以後我撿回來修了一下,覺得還可以。
我看到幾個物管在為一個小孩拼裝玩具,我覺得挺有畫面感的,然後就把他們畫了下來,把他們畫成在看一縷煙。
這是我畫室的陽台往下看的場景,一個園丁在給植物灑水。
有人在拍狗。
還有在拍婚紗照。
總的來説,這個花園跟很多珠三角的樓盤差不多,有點歲月靜好的感覺。
大沙村,就是我做傢俱廠的地方,是我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我對這裏的人和環境很熟悉,後來我關注的對象,都是一些和他們差不多的普通人。
這裏的環境有點魔幻,這是某家廠倒閉以後,就把這個財神請到邊上不要了。
江上面經常會看到那些疍家的漁民在這裏撈,雖然沒什麼魚了,但他們每天在這裏轉,會有不同的主角出現。
這裏是珠江的防洪堤兩邊蓋的廠房,這裏大部分都是以做糖業加工為主,空氣中經常瀰漫着一股酸味。
這是我對面廠的搬運工,他們經常在這裏收廢料。
有一天他們在我廠旁邊的建築垃圾裏挖鋼筋。
剛好我在,我回去就畫了一張這樣的畫,我把鋼筋想象成一條金線,它們都串在一起。
一條發光的線。
很多條發光的線。
我也比較喜歡觀察這裏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站在這裏的是我廠房旁邊的沙場老闆。
還有一個木工師傅拖着車在我面前經過,掃了我一眼,我拍了他。
我廠房的師傅在拍隔壁廠的女老闆。
還有很多這種打扮的女性,因為這裏很多都是家庭作坊,女性主要的任務就是煮飯和照顧家人。
2016年,我的工作室就搬到了西三村,在回西三村工作室的路上經常會經過黃沙水產市場,這個地方有很多泡沫和腥臭味,我感到很興奮,因為它讓我想起我的家鄉,在這個市場到處都可以看得見這些很有建築感和模塊的泡沫。
後面就是黃沙碼頭,我會在這裏坐渡輪回南浦西三村工作室,我對這個很感興趣,所以我就畫了黃沙的作品。
我前幾年很胖,所以我就去健身房健身,然後腳就扭傷了,雖然減掉了30斤,一年後又恢復原樣了,還重了兩斤。當我看到黃沙的這些年輕工人幹活,我就很羨慕他們有一身健美的肌肉,我就想其實減肥根本不需要去健身房。肌肉和腥臭味讓我很興奮,所以我就畫了它。
我的作品很多都是我現場拍下的照片拿回去再畫的,還有褐色皮膚的人,李小龍的肌肉。
從金沙洲大沙村,再到黃沙,我一直處於一個旁觀者的位置,我經常拿相機對着他們,他們有時候也盯着我,也不理我。
到了2016年下半年,滿宇、劉偉偉和鄭宏彬發起了一個叫做“居民”的項目,總部就在西三村,這個項目主要是針對珠三角地區的社會實踐藝術,它的目的是讓藝術家走到社會現場裏面做實踐,而不是在工作室裏面自我想象。
我有幸參加了這個項目,就做了一個作品叫《肥佬》,畫在了紙皮上。
肥佬是2001年我家裏裝修時認識的一個包工頭,後來我們成為了兄弟。他80年代就從鄉下到南海去打工,一開始在一個木工作坊裏做學徒打雜,後來認識一個老闆,然後就開始接裝修活。
我通過採訪我身邊的朋友和肥佬的朋友對他的回憶,和我現在現實生活中的碎片去做了這個作品,畫在紙皮上的原因主要是我覺得我們這些人都比較卑賤,所以我就用了比較容易拿到的,而且比較沒人關注的便宜的材料來畫。
我們經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打雞煲。他喜歡去釣魚,我不喜歡,所以他從來不叫我。我的啤酒魚做的很好,就是跟他學的。我把他的五官全部去掉了,不畫他的五官,有兩個原因:第一,我們這類人太多了,很普通;第二,時間太長了,我忘了。
我們一起去桑拿,去按摩,去拔罐,洗腳。在2003年,我在南海黃岐的一個紅燈區租了一個30平方的鋪面做設計室,有一天我們倆因為一個餐廳的方案要加夜班,肥佬就陪着我,就我們倆。
到了三點多鐘,外面有很大的摩托車聲向我們這邊開過來,肥佬説趕快去拉閘,趕快去關燈。剛把閘拉下來,我們就聽到外面廝殺聲四起,感覺場面很大,但我們在裏面誰也不吭聲,就在那聽,感覺像在欣賞一首黑金搖滾一樣,過了二三十分鐘後,這聲音終於靜下來了。
肥佬從來不抽煙的,他拿了我的煙點了一支,看出來他很緊張。
後來他只説了一句,是四川幫和湖南幫在爭地盤。當時紅燈區有很多這種幫派存在,説完他就開門走了,騎上他的雅馬哈消失在充滿廉價香水味的夜空裏。
這位仁兄叫瘋雷,江西豐城人,和著名的樣式雷是同宗,祖輩都是做木工的。
他1994年離開了家鄉到了南海,然後就認識了肥佬,變成了肥佬的木工。我就想象他搭車到火車站的場景,因為我那時候是經常搭火車回鄉下的,所以我感受很深。
我們廣東人有個毛病,喜歡稱廣東以外的外省人叫“撈佬”,把民工稱呼成“撈頭”,瘋雷就因為這個稱呼會經常和別人幹仗。這是我用隱喻的手法畫了一張他對這個稱呼的不滿。
還經常碰到一些比較奇怪的現場,有點江湖。
1997年,瘋雷娶老婆,他跟我説當時總共花了一萬塊錢。當然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他説如果他兒子要娶一個老婆,起碼得30萬,在他們鄉下,而且還得有樓有車。如果是兩個兄弟的話,很難娶到老婆的,無論你多有錢。
這是他們村的祠堂,他回家蓋樓。
瘋雷經常説這個社會,你有手有腳勤快一點肯定餓不死,這是他的人生觀。
華哥,是南海本地人,今年57歲,是個髮廊老闆。他14歲就出來幹活,那時候文革還沒結束,後來他80年代出來開發廊,肥佬裝修的第一間髮廊就是華哥的髮廊,因為華哥的原因,後來那一條髮廊街90%的髮廊都是肥佬裝修的。
華哥的髮廊生意開始越來越好,他需要換個大點的鋪面,大的鋪面就需要在村委裏面競標,他第一次競標就遭遇到假標抬價,廣東人叫“做馬”,就是弄虛作假的意思。我就根據做馬這個詞又幻想了一個這樣的場景,一幫人在洞窟裏面看着一個半截的馬。
“理髮是門藝術活,松骨是門技術活”,這是華哥跟我説的他對理髮藝術的理解。當時很多髮廊都有松骨的服務,華哥的也有,但據他説他的是正規的。
因為華哥的手藝非常好,又是本地人,很多政府官員、大老闆,還有一些旁邊部隊的軍官夫人,都喜歡到他那裏去理頭髮,所以經常會有一些軍牌車、警車停到他門口,這就導致道上的人都以為他很有背景,都想去巴結他,所以他的生意在之後從來沒有受過干擾。
他慢慢地又覺得自己有股莫名其妙的能量,有些朋友開企業拿不到牌照,或者被處罰的,還有一些小孩外地户口的讀不了書的沒學位的,甚至去醫院沒牀位的,都找他。
最驕傲的一次就是,他有一個親友的兒子被判刑了,就求到他,他就通過熟人找到了當時司法院的一個女法官。這個女法官很厲害,手握生死大權,據華哥的説法就是右手死刑,左手司法,廣東話叫做“好撚把炮”,就是很厲害的意思。
經過華哥的公關,這個女法官就把“搶劫”改成了“搶奪”,他親友的兒子就從15年減到4年了,這是真事。這次公關花了華哥8000塊錢的紅包,還吃了一頓飯。
華哥認為員工在我的平台上賺夠自己的份內錢之餘再為我創造價值,這樣才是做老闆,我覺得非常正能量。
他還説,成功無大小,快樂是根本,他覺得他現在很自由,有飯吃,錢夠花,有房住,還想怎麼樣?這是他的原話。
《肥佬》這個系列我目前就做了這三個作品,其實也是我本人的一個自傳性的作品,因為我就身處在現場,它所發生的事情我都有感受。
2011年肥佬因為有高血壓,在那年中秋的時候突然間就倒了,在送去醫院的過程中就沒辦法了。後來按照當地的習俗,沒滿60歲就走的人,叫做未成壽,所以他家裏人就匆匆處理掉這個事情,也沒通知我們,後來過了一個星期我才知道。
2016年5月份我搬到了西三村,因為這個地方租金比較便宜,還有一些藝術家朋友也在。西三村是屬於廣州番禺南浦島上的一個村,東新高速把這條村很粗暴地隔成兩部分,然後它的旁邊是番禺以前的耕地,變成了很大的一個商住小區。
它的對岸就是廣州圓,很多旅客在這裏留影。這是夜景,很漂亮,在村裏面往外看挺魔幻的。
大橋底下還有很多大排擋,這桌子上有一半藝術家都是屬於西三村裏面的,我們經常在這裏聚餐,想搞事。
大家一商量,在2017年初就成立了一個叫做“西三電影製片廠”的項目。這不是一個廠,是一個項目,主要是針對西三村這個現場發現一些問題,然後拍成問題,主要觀眾是西三村民,我們是嘗試着用媒體的方式去做田野。
這是我在深圳建築雙年展上做的鴨飯,做了一百多個人的飯,那時候我有個外號叫做“鴨王”。
我2017年底開始畫西三村,我主要是通過和村民的聊天,瞭解他們的歷史,他們生存的環境和邏輯,然後再加上我在現場所感受到的,所看到的去畫西三村。
這是第一張。
就是根據這張圖畫的。
這是我們村的著名景點,現在已經被拆掉了,是村政府要求的。
它的對面有一個賣雞的棚子,我們藝術家就專門為它畫了兩個大的雞,後來又成為了拍攝景點,比外面的廣州圓還受歡迎。
我畫了我們在拆理髮店的場景。這是西三村的舊樓,挺有特色的,我當時想租下來做畫室,後來發現裏面又漏風又漏水的就算了,所以我就明白了為什麼現在蓋樓都是火柴盒,還是火柴盒比較實用。
這個現場每天都是又拆又建的,節奏很快,除了自己拆,還有被城管拆的,
然後我就畫了一張村民圍觀的場面。
這是被強拆後的一個紀念碑,後面就是樓盤。
我跟村民聊天的過程中,聽説他們村有一個釘子户,我也見到那棟樓了,是去年6月份才拆掉的,在那裏聳立了大概七八年,這個釘子户五次上訪,被抓了三次。很神奇,那天我就見到他了,後來我就給他立了個碑。
村民很喜歡用廢物佔領空間,這可能是出於一種本能。
然後我就畫了一張很奇怪的畫。
這是藝術家蔡所的工作室,因為他房東後面又蓋樓了,所以他前面這塊地就變成了工地,他很無奈,就每天都起來跟工人們唱一首搖滾。
我們西三有歌隊,他就是主音手,剛開始片頭看的鴨飯歌就是他唱的。我就把他畫成牛,因為這個村民跟我説當年這裏是魚米之鄉,有很多水牛,但是現在一頭都沒有了,所以我就把它畫在家裏了。
這個是我的房東,今年40歲,比我小。他從小就跟他父親在番禺南浦包地種香蕉,後來地租貴了,沒辦法,他就和幾個哥們到江門恩平去包了一百畝地。
剛好去年的“山竹”颱風就經過了他的芭蕉地,把他的地全乾掉了,損失很慘重。他回來就跟我描述了當時的場景和他的感受,有一次説到他的芭蕉地被水淹掉了,他趴在泡沫上面游出了芭蕉地的場景,我又給我的房東畫了一張畫。
村民很喜歡用火來處理自己不想要的東西,這個很有意思。
我一來就一直在觀察,基本上每天都有人在燒東西,後來我就畫了一批與火有關的畫。
這個村民躺在聯邦沙發上,着火了。
船槳着火了。
這有個故事,我搬到第二個工作室的時候,隔壁要蓋樓,他們就把舊房子拆掉,把裏面的廢傢俱,不想要的,全部要燒掉。剛好我回來看到他拿來這個船槳要往火裏扔,我就趕快制止他,我説這個送給我算了。他説本來是有一對的,你回來晚了,燒掉了一個,剩下一個。所以,我就畫了這張畫。
鑽地起火了。
我聽他們的老人説,西三村兩百年前還是一個灘塗,這裏屬於江島。這個灘塗上沒有人居住,後來就有一些在周邊不受歡迎的人來這裏搭個棚子住了下來,還有一些疍家的漁民想上岸了,也在這裏住了下來,後來住的人越來越多了,就開始耕地。
由於經常受到土匪的打劫,他們就合夥起來向南浦鄉公所交糧,要求庇護,後來就成為了村,才有了西三村。他們還説到西三村的居民對自己的認同,他們把自己叫做“水流柴”。“水流柴”的意思就是指在江上漂流的爛柴沒人要了,漂到哪裏算哪裏,聽起來挺沉重的。
這個是我來廈門之前,在我工作室門前拍的一張照片,中間那棟樓的左邊就是我的工作室,之前很美的,魚米之鄉,大家感受一下。
我對“水流柴”的感受比較深,我感覺現代社會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其實都屬於水流柴。
經常有人問我,藝術家是做什麼的?我説藝術家其實就是普通人,做藝術是一種職業選擇,和身邊的人沒什麼區別,藝術是我對生活環境的觀察和思考的表達,別人是怎麼樣的我不知道,我目前能夠選擇的就是做一個好畫家。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