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抄襲了魯迅的《孔乙己》?聶紺弩:沒有的事,別瞎説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9-02-22 18:23
1932年12月,民國知名作家杜衡,在《東方雜誌》上發表了一篇小説:《藍衫》。這篇小説很快就被人指出,太多地方跟魯迅的《孔乙己》雷同,絕非巧合。
這個杜衡,也即是蘇汶,也即是那個轉過年來,就因為自稱“第三種人”,在民國文化界掀起一場激烈論戰的人。
當時魯迅先生所説的,“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頭髮,要離開地球一樣”,那就是説他。
不左不右、不偏不倚的人根本不存在,那是一個“心造的幻影”;不胖不瘦的人也不存在,“一加比較,非近於胖,就近於瘦”——魯迅先生這意思就是,“第三種人”只怕外星也沒有,你頂多是沒跟胖子瘦子站一起,自説自話罷了。
這話很有道理,但也頗值得商榷,這世上沒有絕對,卻有相對,張恨水那樣的“鴛鴦蝴蝶”、“文學自由”還是有的,這應該能算“第三種”。怪只能怪杜衡的話不合時宜,他又不大一致,正中了魯迅所説的苦悶下的逃避、躲避。
以《藍衫》為例,它的主題跟《孔乙己》一樣,也是批判封建文化教育,揭露科舉制度對人的毒害,只是比《孔乙己》晚了十幾年,已非“當下問題”而已。
你的擦邊球打得再好,傾向也是有的,你到底還在關心社會問題。
當然,杜衡比另一個“第三種人”代表胡秋原要好得多,胡秋原到底被魯迅料中,當上“立法委員”,“坐上了檢查官的椅子”,成了那種“握着塗抹的筆尖,生殺的權力”的“第三種人”。
這樣的“為藝術而藝術”,當然是個幌子。
但是這不重要,討論這個複雜的公案並不是我們今天的主題,我們今天説的是《藍衫》到底算不算抄襲,或者某種“模仿”。這樣的事在今天實在太多了,動不動就有人打官司。
《藍衫》説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清末民初,有一位秀才,人家都叫他茂祥叔。
茂祥叔跟孔乙己一樣,也是那種已經頗為潦倒,卻“酷愛”長衫,瞧不起短衣幫的讀書人,他看到讀書的孩子穿短打在大街上走,都受不了,總要攔下呵斥。
斯文掃地啊。
但是小孩子並不買他的賬,總要譏笑他。
整天就這麼一件,你是不是沒替換衣裳啊?
這怎麼能是沒替換衣裳的事呢?人家祥茂叔的長衫,據説有三件之多。
祥茂叔也跟孔乙己一樣,不但死要面子,還喜歡賣弄學問,動不動之乎者也。
這弄得小孩子們經常來跟他搗蛋:“哪兒來的知了叫?吱吱,吱吱!”
對了,他還吃一種豆豆,叫羅漢豆。
《藍衫》也是以“我”,也就是以一個小孩子的視角展開的,它的點睛之處在:
後來,我到了省城上學,祥茂叔的兒子也離開了故鄉,我看出了祥茂叔的“不捨”,但那時並不知道這是一種生活變動造成的失落。
新學堂,意味着科舉制度的終結,祥茂叔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歷史的車輪是擋不住的,聽説祥茂叔的兒子在學做生意,也穿起短打,成了下里巴,可是當我回鄉的時候,卻見茂祥叔依舊在大街上,讓縫窮婦補他的長衫。
同樣是以兒童的視角展開,主角同樣是清高、窮酸、迂腐的讀書人,同樣是封建社會、科舉制度下的悲劇人物、笑料。
長衫同樣是小説中心象徵,第一道具,主題同樣是批判封建文化和科舉制度,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且它還有羅漢豆!
真正細究起來,它跟孔乙己細節、大節、創意的雷同,其實遠不止這幾處,那幾乎像烏龜穿上了馬甲,難怪人們怎麼的也認得它。那麼這到底算不算抄襲或“模仿”呢?
這恐怕得問問聶紺弩先生才行。
這篇小説大概影響不大,就是有人指責,也影響不大,因為除了聶紺弩先生的一篇《文壇洗冤錄》,我再也沒找見其他涉及這個話題的文章。不過這已經足夠,太足夠了。
我們且來看看他老人家是怎麼説的吧。文章不長,直接錄下,免得丟了味道,讓你失去一次拍案叫絕,大笑一聲的機會。
“《文學》四月號有人説杜衡的《藍衫》是魯迅的《孔乙己》的模仿(聶先生真温和,難道民國流行這種説法?)。我説不是。試舉例以明之……
題目:魯迅的是《孔乙己》,杜衡的是《藍衫》。
主人公:前者也是孔乙己,而後者則是祥茂叔。
主人公的嗜好:孔乙己,喝酒;祥茂叔,上茶館。
主人公的食品:孔乙己,茴香豆;祥茂叔,羅漢豆。
主人公的詞藻:孔乙己是‘多乎哉不多也’,以及者乎之類;而祥茂叔則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主人公的衣着:孔乙己雖然也穿長衫,可沒有註明顏色,也不知多少件;祥茂叔則明明白白:‘青布大褂’,並且有三件之多。
主人公的出身:孔乙己‘終於沒有進學’;祥茂叔則在‘前清也是有過功名的,戴金頂子的秀才’。
其他。(這是懶得説了嗎?)
總之,《藍衫》與《孔乙己》沒有絲毫共同之處,所以,《藍衫》沒有模仿《孔乙己》。”
誰都可以反封建,批判科舉制度是吧?長衫、之乎者也之類的確是某種舊文人的標配是吧?豆豆什麼的,誰都可以用是吧?
杜衡抄襲,哦,不,“模仿”魯迅了嗎?沒有啊。
他除了這些不同,其他什麼都同,哦,不,他有這麼多不同,處處不同,絕對沒有“模仿”,我真是太同意聶紺弩先生的意見了。
(聶先生,你咋這麼壞呢?)
而且我還要再加上一條。
它因為麻木與愚昧、“鬨笑和奚落”不夠,缺少了魯鎮酒館那種“咀嚼着弱者骨髓”的大環境映襯,缺少了孔乙己所經歷的那種殘酷,所具有的那種善良與悽慘的強烈對比,遠遠沒有魯迅深刻、典型,就更加不同。
隔了十幾年,早有參照,還只是浮光掠影,這怎麼能叫“模仿”?寫書人的事,能叫“模仿”嗎?
搗蛋完畢,咱們再來點正的。
其實,文學的主題、時代的主題,往往也不過就那幾樣而已,大家萬變不離其宗。
民國的鄉土作家們,更大都深受魯迅影響,幾乎都是踩着他的腳印前進的,甚至思想也差不多,有某種雷同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同樣的主題,同樣的類型,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認識,各人有各人的角度,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細節,各人有各人的挖掘,各人有各人的表現方法,雷同卻不是這種雷同。
杜衡最大的問題,恰在他非要用長衫之類來表現,“不同”太多,痕跡太重。你看人家吳敬梓N年前寫《范進中舉》,不用什麼長衫、兒童、之乎者也,以及什麼豆豆,也照樣入木三分,後來的魯迅不用讓孔乙己瘋掉,掉進池塘,再挨那殺豬老丈人一巴掌,也照樣能把主題延伸、深化。
真不知道出版翻譯了那麼多作品,還跟戴望舒、施蟄存等辦過許多文藝刊物的杜衡,為什麼非寫這樣一篇不痛不癢的東西,非這樣寫。向魯迅先生致敬?還是沒東西寫了,等米下鍋?你穿越過來,“模仿”下瓊瑤阿姨試試?
好了,你還在説某某某“模仿”嗎?還在為“模仿”頭疼心煩嗎?以後就這麼幹吧。我打不死你還玩不死你?料想聶紺弩先生這篇文章若生在現在,針對某某名人,一定會傳遍全網,歡樂世界,比告上法庭還帶勁。
這老先生的腦洞大概跟拖着地球流浪的人差不多。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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