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63年後,他們把彼此告上法庭_風聞
砍柴书院-李砍柴,砍柴书院:kanchaishuyuan2019-02-23 21:03
“
閲讀和寫作是一種力量
不限於表達自我
也不止於賺錢養家
”
——砍柴書院
作為一名中級法院民一庭的書記員,我一直覺得法庭這個地方和醫院一樣,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劇,人性的光輝和醜惡在這裏都展現得淋漓盡致。
作為一名旁觀者,多年曆練,已經很難有什麼劇情能夠挑動我的粗神經,讓我有興趣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好好審視一下這齣劇裏的出場人物了。
沒想到,這樣一件看似簡單的離婚案,讓我在庭審結束還去找了庭審錄像,只是想看看坐在庭審席和旁聽席上的人們表情,想知道他們心裏是不是跟我一樣,五味雜陳。
老周和老楊的姻緣頗有點佳偶天成的意思。
1955年,本市的國營紡織廠新來了一批年輕人,那個時候老周還是小周,老楊還是小楊。
小楊是紡織女工,南方人,拖着兩條油亮亮的長辮子,説話總是輕聲細語軟軟糯糯的。
小周是會計,北方小夥兒,一身兒藍布衣服永遠洗得清清爽爽,腰桿兒挺得筆直。
這一幫子年輕人要好得不得了,每天上班在一起下班也在一起,大家按照年紀分個兄弟姐妹出來,顯得親厚。
敍到小周和小楊的時候,發現他們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都生在1935年12月12日,天南海北的竟然在小小的紡織廠裏撞見了,大家都説這不是緣分是什麼?
鬨笑着就把倆人往一處推,小周臉紅脖子粗地説不出話,小楊撲在女伴的身上不肯把頭抬起來。
這倆人都是慢性子,吃飯慢、説話慢、走路慢,有什麼集體活動他們倆永遠都落在隊伍的最後頭,紡織廠的林蔭路上總是有兩個悠篤篤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55年年頭進的廠,年尾小周和小楊就給大傢伙發了喜糖,兩個話不多的慢性子不聲不響就搶在前頭把人生大事辦了,知道的人誰不要嘆一句:緣分啊,不用找,它就在那兒等着你呢。
即使是坐在法庭裏,老週迴憶起當年的點點滴滴,臉上的每條皺紋裏都是滿到溢出來的幸福。
按照中國人虛歲的算法,老周跟老楊今年都84歲了,活到了人生的坎兒上。
他們結婚63年,生了5個孩子,一頭一尾是男孩兒,中間夾着3個閨女。
在那個年代把5個孩子拉扯大實屬不易,好在老兩口感情好,遇到什麼溝溝坎坎的,頂多拌拌嘴就過去了,天天為了家裏奔忙着,一輩子好像一轉眼就要過去了。
老周是北方男人,骨子裏還是重視血脈傳承,對大兒子周虎格外看重。
周虎這一代人運氣不大好,趕上十年動亂,小時候肉都難得吃上一口,也沒有讀什麼書,老周和老楊總覺得對不住他。
於是老周早早退休,讓兒子頂了班,畢竟是國營廠,再不濟也能落一個旱澇保收。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老楊35歲的時候才得了小兒子周豹,從小身體又不好,為孃的一顆心都懸在了這孩子的身上。
既然周虎頂了父親的班,老楊就做主把老兩口辛苦一輩子攢下的一套三居室給了周豹,兄弟倆都覺得挺公平。
兩個兒子安排妥當了,老周和老楊覺得終於可以歇一歇,享受一下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
如果一個人出生在解放前的中國,活到了中國人的平均壽命,被裹挾在這幾十年轟轟烈烈的時代大潮中,他的命運也會顯得波瀾壯闊。
周虎在90年代經歷了國企下崗潮,擺過攤、打過工、開過飯店,連滾帶爬這麼些年,倒是也攢下了點錢。
人到中年,轉行開了出租車,那個時候出租車正紅火,一個牌照值1、200萬。
周虎把牌照抵給公司,拿了100萬出來跟朋友合夥做生意,沒想到公司經營不善,朋友捲了所有款子跑了,留給他一個爛攤子。
這個時候網約車已經興起,出租車牌照一下子就不值錢了,賣了牌照、賣了房才堪堪夠把欠公司和供應商的錢還掉,一家人和兒子媳婦一起住在他們的婚房裏。
周虎從此一蹶不振。
周豹雖然成績平平,上了省內的二本 ,但好歹是個大學生,體制內做了個小科長。
這幾年我們這兒房價飛漲,周豹名下的那套兩居室的價格已經翻了一番,眼看着就要跨進中產階級的門檻。
當年哥哥頂班、弟弟要房的分配看似公平,卻沒想到讓兄弟倆的境遇有了如此大的差別。
周虎眼看着是要當爺爺的人了,老婆在家天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有什麼就跳起來指着他鼻子罵他沒用、窩囊廢。
當年兄弟二人簽了一紙協議,寫着**“父母二人亡故後,由周豹繼承其名下房產”。**
周虎的朋友告訴他,這份協議沒有公證、沒有登記,房子也一直沒有過户給周豹,法庭認不認這協議還兩説。周虎捏着啤酒瓶子沒有説話。
挑了個週末,周虎帶着老婆孩子上弟弟家,説是看看父母。弟媳婦做了一大桌子菜,兄弟們推杯換盞,妯娌在一起説説知心話。
老周和老楊這些年身體都不大好,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都找上門來,飲食上比較注意,沒敢多吃,也沒敢喝酒。
老兩口瞧着一大家子人,聽着孩子們笑着鬧着,也覺着日子是越過越舒坦了。
酒足飯飽,周虎説認識了人民醫院糖尿病方面的專家,要帶着老爺子去做個全面的檢查,看看這些年控制血糖成果如何。
大孫子也過來扶住爺爺,説孫媳婦已經在醫院等着了,咱拿上身份證、醫保卡現在就去吧。
老楊這些年不大愛出門了,周虎也説醫院裏病菌多,沒事兒還是少去的好,所以老週一個人去就行了。一家子人浩浩蕩蕩的,帶着老爺子就上了車。
到了車上,孫子接了個電話,説是專家今天臨時有會,不在醫院,讓別去了。
周虎沒説什麼,徑直把車開回了家。
老周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一路上沉默不語,只是看着車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流,偶爾從胸膛裏咳嗽幾聲。
回了家,周虎就跟老周在書房裏説了一整夜的話,老周的枴杖杵得咚咚響。
一週後,周豹家裏就收到了法院的傳票,説老周提起了民事訴訟,要跟老楊離婚。
起訴書上的最後一項,要分割夫妻共同財產。
其實這些年法院受理的老年人離婚案件不勝枚舉,社會似乎總是認為人老了就不該有七情六慾了,結婚離婚什麼的都是年輕人的專利。
其實仔細看看老年人離婚案件的判決書,離婚原因跟年輕人沒有區別,也有因為日常瑣事的,也有一方出軌的,也有家庭暴力的。
人性,不會因為年紀變化有什麼差異。
一審開庭的時候,老周和老楊都沒到庭,雙方也都沒有請律師,周虎和周豹分別作為老周和老楊的代理人,替他們出了庭。
整場庭審的重點都圍繞着這套房子,兄弟倆差點沒當庭打起來,直到法官問了句:“老楊一方同意離婚嗎?”
周豹才沉默了,坐在椅子上久久沒有説話,似乎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一審駁回了老周的起訴,判決不準離婚,周虎當庭就提出了上訴。
異地再戰,雙方都準備得更加充分了,至少都請了律師,還都是業界口碑不錯的年輕律師,這樣的代理人負責任、有衝勁、收費低,物美價廉。
老周這邊請了位王律師,老楊這邊請了位何律師,開庭排期前我給兩位律師打電話確定時間。
一聽説是這個案子,電話那頭王律師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何律師更心直口快一些,直言要不是為了衝業績,實在是不想接這個案子,敗人品。
二審開庭的時候老周拄着枴杖,顫顫巍巍地坐在了上訴人席,戴着帽子圍巾,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
周虎和王律師一人一邊,把老周夾在中間,被上訴人席上老楊沒有來,周豹偶爾跟何律師説幾句話,何律師也愛答不理的,自顧自玩着手上的中性筆。
我跟的陳法官是個35歲的好好先生,名牌大學畢業,業務水平高,下了班就回家,從來不應酬,愛老婆愛孩子,是我們院裏公認的模範丈夫。
處理家事案件,往往不厭其煩,曾經為了勸一對賭氣的小夫妻和好,從天亮勸到天黑,説了整整5個小時,創下院裏紀錄。
二審還是挺順利的,至少周虎和周豹沒有打起來。他們倆一直微微側身背對着對方,連眼神接觸都沒有過,只當彼此是一團空氣。
倒是老周,情緒有點激動,從當年和老楊如何花前月下,如何結婚生子,如何拉扯大5個孩子,竹筒倒豆子説了個乾淨。
對於庭審記錄來説,細枝末節的東西其實無關痛癢,也沒有記錄的必要,但是陳法官沒有打斷他,我也就樂得聽一聽革命家史。
一時間,法庭裏竟然詭異地有種温情脈脈的感覺。
輪到被上訴人發言的時候,何律師突然從包裏拿出一張X光片來,説庭審前一天,他去了周豹的家裏,想跟老楊本人聊一聊,問問她對離婚到底是什麼看法。
進了門發現,老楊的左手一直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耷拉着,冬天衣服穿得厚,只有在做比較複雜的動作時才看得出。
何律師問老楊怎麼回事,老楊説前幾天洗澡不小心滑了一跤,兒子兒媳工作忙,自己很久不出門了,出去連路都不認得,想着左手平時用得少,就沒有上醫院。
何律師到底年輕氣盛,拉着老楊就出了門,到了醫院醫生説,這手是摔得骨折了,由於拖得時間長,骨頭變形,即使接好了也不能完全恢復了。
周豹面無表情地聽着,似乎受傷的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周虎也沒有什麼反應,低頭看着自己的上訴狀,像是要把那張紙看出個洞來。
何律師一臉忿忿,王律師臉色也不好。我雖然不能回頭,但是能想到合議庭三位法官連同我,臉上的表情也不會有多好看。
庭審進行到這裏,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場面,法官、雙方代理人聯合起來,把兩個兒子狠狠説了一頓。
説他們不孝順,説他們不懂事,説他們太自私,為了自己的這點小算盤把父母親的一把老骨頭都搭進去了。
陳法官尤其痛心疾首,他前段時間跟院裏請了一個月的假,專心照顧病牀上的父親。
雖然最後老人家還是撒手走了,但至少身為人子沒有留下遺憾,所以他説起**“子欲養而親不待”**是有切身體會的。
周虎一直陪着笑,周豹偶爾插一兩句話,説自己肯定會養父母的老。都人到中年了,被年輕的法官和律師訓得不能回嘴,我看着也覺得説不出的痛快。
陳法官問老周,你還有三個女兒呢,她們對這事兒是什麼態度?你們老兩口的財產按照法律規定她們也有繼承權啊。
老周説,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們還有什麼繼承權?
我這才發現,老兩口給兩個兒子都安排得好好的,一個有國企的工作,一個有房子,不論時事如何變化,至少在當時是保證他們衣食無憂了。
可是家裏的三個女兒,彷彿隱形人一樣,老周的講述裏沒有她們成長的點滴,對她們只是一句**“嫁人了”**就輕描淡寫地帶過了。
人常説**“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看來在他們家,這個“愛子”**指的也只是兒子罷了。
陳法官説那不行,法律規定兒子和女兒都享有同等的繼承權,這事兒我們還得問問你女兒們的意見。
當庭就給三個女兒打電話,我留心看了下三人的號碼歸屬地,兩個在杭州,一個在上海,看樣子憑着自己生活過得也都不差。
姐妹三個態度出奇的一致,從小父母沒有怎麼管過自己,分配財產的時候也沒有考慮過我們,姐妹們現在各自嫁了人也過得挺好,父母這邊由得兩個兒子折騰去吧。
大女兒和二女兒都説在上班,匆匆掛了電話。
只有小女兒周霞還願意多説兩句,她説你一聽我們姐兒仨的名字周紅、周豔、周霞就知道,我爸我媽在我們身上沒花什麼心思。
小時候也就是保證我們不凍着、餓着而已,要説為我們做什麼長遠打算,那是從來沒有。
我也不怨他們,那個年代家裏有5個孩子確實生活不易,有什麼好東西都盡着男孩兒來也是老一輩兒的傳統,我也從來沒想過要在他們那兒得到什麼好處。
他們現在年紀大了,該盡的義務我肯定得盡,但是他們和兄弟之間的這些事,我是一點也不願意摻和進去。
就算我願意接我爸媽來跟我住,他們也不願意啊,有兒子還跟着閨女女婿住,他們嫌丟人。
周霞一番話説得乾脆利落,老周的臉上也有點訕訕的。
閨女説的沒啥錯,家裏的好處都給倆兒子了,對女兒沒啥幫襯,她們靠自己掙出的好日子,能有個這態度就不錯了。
周虎、周豹還是冷着臉,一直到庭審結束,周虎扶着老周離開法庭,兄弟倆也沒説上一句話。
小時候總以為這世上不是好人就是壞人,長大了才知道,每個人都是灰色的。
老周和老楊是好人嗎?當然是,但是他們不懂得教育兒子、愛護女兒,落得晚景如此。
周虎、周豹是壞人嗎?也不能説是,只不過是被時代大潮推着往前走的普通人,不論是被送到潮頭,還是被拍落潮底,都由不得他們自己。
站在周虎、周豹身後的,他們的妻子、兒女、朋友,或多或少參與了這件事,他們就不是好人了嗎?不至於,各自有各自的立場,各自有各自的考量罷了。
家庭糾紛就是這樣,是非對錯、恩怨糾葛也許能追溯到三輩以前去,沒有人完全自私,也沒有人完全無私,沒有人對,也説不上有人錯。
合議庭討論這個案子的時候,對於維持原判,不準予離婚是沒有什麼異議的。
畢竟當事人之一的老周當庭就表達了不願離婚的意願,在後續與老楊的溝通中,她也是不願意跟老伴兒分開的。
但是現在院裏要求我們案結事了,就這麼簡單的判掉了,顯然沒有解決掉這個家庭的矛盾。陳法官決定親自上門,跟當事人再好好談一談。
老周和老楊還是分別跟着兩個兒子住。一大早,我跟陳法官就出了法院,先奔周虎家來。
周虎住的小區在我們這座城市裏算不上高檔,但也還體面。
100平米的房子住了周虎、周虎媳婦、兒子、兒媳、小孫子五口人,本來就顯得有些擁擠,現在再加上老周,就更轉不開身了。
老周的身體和精神狀況都挺好的,穿得整整齊齊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身板兒稍稍有點佝僂,眼神裏滿滿的都是落寞。
按理説這一大家子四世同堂應該其樂融融,實際上孫子、孫媳婦趕着上班,跟我們匆匆打個招呼就出了門。
重孫子雖然還沒上小學,已經能在ipad上玩得十指翻飛,老周想跟他説點什麼,也只是“嗯嗯啊啊”應付過去就完事兒了。
周虎和周虎媳婦態度還是很堅決,直言現在家裏經濟狀況實在是不好,一直這麼擠着住,家庭矛盾日漸激化。
所有的問題只要多一套房子就能解決,所以他們説什麼也要重新分割財產。
聽着周虎媳婦對着法官大倒苦水,説到情緒激動的地方還要抹一把淚,老周好幾次想説點什麼,又把話頭嚥了回去。
只是盯着電視裏熱鬧的闖關節目,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麼。
在周虎家碰了一鼻子灰出來,我和陳法官又趕到周豹家,按了半天門鈴沒人開門。
陳法官打電話給周豹,説咱們不是約好了今天上門調解嗎,你們這是躲出去了?
躲得了一時還躲得了一世嗎?電話那頭沉默半晌,説陳法官,我們現在在醫院。
老楊這一輩子,為了兒孫,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沒想到最後用這種方式,解決了這個家裏的矛盾。
那天她去小區門口的超市買菜,在車庫入口被車撞倒了,等周虎帶着老周趕到醫院的時候,她已經説不出話了。
臨了,握了握老周的手,一句話也沒留下,就撒手走了。
人都死了,離婚官司自然是不用再打了。
兒孫們協商好,肇事司機給的幾十萬賠償款全給周豹家,周虎兩口子從兒子的房子裏搬出來跟老周住,往後老兩口的這套房子就給周虎了。
兩個兒子對這個結果都還挺滿意的。
一樁老年人的離婚案最後就這樣收場,陳法官説應該是“慘淡”收場。
聽説老楊的喪事辦得挺體面,後面的案子接踵而至,我也沒有功夫去關心老周的晚年生活了。
到了年底,每個卷宗都要裝訂歸檔了。
我看着材料裏所有人的身份證複印件,老周和老楊出生的時候,抗日戰爭還沒有爆發,兒子女兒出生的時候正是困難時期,孫子生在改革開放之後,等到他們的重孫子出世,已經是21世紀了。
每個中國的家庭都是這樣,時代走得太快,兩代人之間被深深地割裂開來。
生於60年代的人,無法理解30年代的動盪;生於80年代的人,無法理解60年代的彷徨。
我們永遠都不理解自己的父母和子女,我們的命運卻緊緊聯繫在一起。
我們擠在一個家庭裏,彼此之間的邊界是如此的不清晰,但是鴻溝又清清楚楚的擺在那裏。
證據的最後一頁,是老周和老楊的結婚證。
1955年的結婚證上寫的還都是繁體字,照片上小周和小楊看着鏡頭,眼睛裏全是甜蜜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