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雀斑史,美醜一念間:從ZARA廣告涉嫌“辱華”談起_風聞
界面文化-界面文化官方账号-2019-02-24 09:57
繼意大利品牌杜嘉班納(Dolce&Gabbana)因廣告涉嫌亞洲女性刻板印象而深陷“辱華”風波後,日前,西班牙服裝品牌ZARA放出的一組最新彩妝產品宣傳照再陷爭議漩渦。照片中中國模特李靜雯臉上的雀斑引發了中國網民的大討論。有人認為這是ZARA在刻意醜化亞洲女性,也有人認為前者上綱上線,能把任何問題都上升到“辱華”的高度。而ZARA方面回應稱,這一爭議系審美觀不同導致,且此次宣傳照是面向全球市場而非針對中國。
Zara最新彩妝廣告因為沒有處理到中國模特李靜雯臉上的雀斑而被部分網友斥責為醜化亞洲人
如果我們關注此次事件中的輿論焦點——雀斑的話,就會發現其中複雜的文化涵義和歷史演變,是不能用東方與西方、愛國與辱華這種簡單的二元對立框架來輕鬆解釋的。作為一種具有遺傳傾向的,多分佈於前額、鼻樑和臉頰等處的斑點,不論是在中國還是西方,雀斑在民間話語中一直存在着被污名化的狀況。而在文學和藝術作品中,雀斑時常與紅髮相關聯,構成一種特定的藝術意向與表達類型,其中更涉及一系列饒有意味的性別差異。最後,在高級時尚領域,人們對於雀斑的認知與定位,在過去的百年間也經歷了巨大的轉變——曾經被視為美麗對立面的雀斑,如今已經被建構為一種時尚的化身,越來越多的模特開始不加掩飾地袒露自己臉上的雀斑,以此彰顯獨特的個性。
從麻子臉到卵石祛斑法:
民間話語中的雀斑污名化
在中國,至今仍有諸多關於雀斑的民間傳説廣為流傳。在東北,一些長輩會教導孩子出門時提防麻雀屎掉在頭上,不然會長出雀斑。事實上,“雀斑”這一命名也透露出了麻雀和斑點之間的關聯。雀斑在河南被叫做“蠅子屎”“土斑”,山西叫“蠶沙”,內蒙地區叫“麻子臉”,安徽北部叫“蒙臉沙”,江浙地區叫“虼蚤斑”。這些通俗而形象的民間叫法,不約而同地傳達出了人們對雀斑的看法——這是一種醜的象徵,甚至與蒼蠅、跳蚤這種小而不潔的動物相關或相像。
不僅中國人不喜歡雀斑,大洋彼岸的美國人亦是如此。在一百年前的美國民間,也流傳着諸多治療雀斑的偏方。從民間土方到化學家的實驗,美國報紙上的祛斑風潮風靡一時。
美國民俗學會收集的祛斑偏方
1928年,印第安納州韋恩縣的一份報紙曾刊載了一則美國民俗學會收集的治療雀斑的偏方,讀來令人啼笑皆非:
數一數你的雀斑,挑選和雀斑數量相同的卵石,把這些卵石用一張紙包好,把包裹扔掉,撿到這個卵石包裹的人就會得到你的雀斑。
作者歐文·金(H. Irving King)對這個迷信説法進行了一番認真嚴謹的解釋。他認為這一套方法有着和交感巫術相同的邏輯。交感巫術是英國民俗學家弗雷澤在其鉅著《金枝》中提到的一種原始巫術,包括順勢巫術(模仿巫術)和接觸巫術。在前者中,巫師僅僅通過模仿就可以實現任何他想做的事;在後者中,施行這一巫術意味着通過曾為某人接觸過的物體而對其本人施加影響。治療雀斑的這個偏方就運用到了這兩種巫術——通過找到和雀斑同等數量的卵石,雀斑和卵石之間的聯繫被建立起來(同時雀斑和卵石在形狀上也有相似性),此為模仿巫術;而撿到卵石的人也就得到了雀斑,則是通過接觸巫術實現的。因此,在模仿巫術和接觸巫術的共同作用下,你的雀斑便轉移給了別人。
除了這種一本正經的胡説八道以外,我們還可以看到諸多治療雀斑的民間土方。比如:
出門曬太陽之前在臉上塗抹黃瓜香油,晚上回家之後塗抹接骨木花水。
把一盎司檸檬汁和一品脱玫瑰水混合,加入兩打蘭明礬粉,充分混合,然後用駱駝毛刷子塗抹祛斑。
所以,不論是在中國還是外國,民間傳説和偏方中都存在着一種污名化和病態化雀斑的文化氛圍。在這一氛圍下,雀斑是美麗的對立面,是人們急切要清除和擺脱的不祥之物。
從長襪子皮皮到丹麥女孩:
紅髮雀斑模板與性別反常
在《紅色:紅髮的歷史》一書中,藝術評論家傑基·科利斯·哈維(Jacky Colliss Harvey)指出,與許多人設想的不同,紅髮並非發源於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蘇格蘭又或者是愛爾蘭,而是中亞地區。MC1R基因的變異無法產生防曬的、讓皮膚變暗的真黑色素(eumelanin),因此導致了蒼白的皮膚、雀斑以及紅髮。而當紅發雀斑羣體的祖先移居到寒冷的北歐時,他們卻顯示出了比較優勢:在貧乏的光照下,他們的皮膚得以更加有效地產生維他命D,增強骨骼,從而讓女性在懷孕和生產中擁有更高的存活率。這個基因的隱性性狀使得它在更加遙遠的地區和更加接近的羣體中比較活躍,比如愛爾蘭、蘇格蘭以及斯堪地納維納的沿海地區。一直以來,MC1R的稀有性和脆弱性也孕育了一系列刻板印象和神話傳説——比如對巫術的恐懼,以及紅髮雀斑羣體在滅絕邊緣的現代謠傳。
《紅色:紅髮的歷史》Jacky Colliss Harvey 著Black Dog& Leventhal Publishers 2015年6月
有趣的是,當蒼白的皮膚、紅髮和雀斑這一系列特徵和性別關聯時,它往往代表着一種反常的性別氣質。哈維指出,在她出生和成長的英國,人們通常認為紅髮雀斑女孩力大無窮,長有紅髮雀斑的男孩則瘦小孱弱。
這種反常的性別氣質也能在一些童話故事中得到驗證。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蒙格馬利(Lucy Maud Montgomery)在創作於1904年的長篇小説《綠山牆的安妮》(Anne Of Green Gables)中,就塑造了一個從孤兒院來的滿頭紅髮、滿臉雀斑又喋喋不休的女孩安妮。安妮生性倔強、活潑樂觀、酷愛幻想,有着強烈的好奇心,頻繁地闖出一些無傷大雅的禍,讓人不忍責難,反而忍俊不禁。這位不符合傳統意義上女孩形象的安妮的到來,為生活在綠山牆房子裏未娶未嫁的兄妹馬修和瑪麗拉的生活帶來了顛覆性的改變。與之相似,在瑞典女作家阿斯特麗德·林格倫(Astrid Lindgren)從1945年開始創作的系列童話故事《長襪子皮皮》(Pippi Longstocking)中,皮皮被刻畫成一個滿臉雀斑的紅髮女孩,力大無窮(一次可以舉起一匹馬),愛開玩笑,喜歡冒險。
以上兩個著名的紅髮雀斑女孩形象,都顛覆了童話故事中常見的温順柔弱的小女孩形象。這些作者利用紅髮雀斑的形象偏見,塑造出了勇敢而強大的女孩角色。而在男性方面,如今被中國網友親切地喚作“小雀斑”的英國演員埃迪·雷德梅恩(Eddie Redmayne),在2015年電影《丹麥女孩》(The Danish Girl)中飾演了世界上最早有記錄的變性人之一、充滿傳奇色彩的丹麥畫家莉莉·埃爾伯(Lili Elbe)。出神入化的演技當然是一方面,但讓這個角色如此成功的另一個因素,可能恰恰是演員雷德梅恩的先天外形條件——紅髮和雀斑。這種在正統文化規範中被認為弱化的男性氣質形象,恰好為他的角色塑造掃除了諸多障礙。
長襪子皮皮
值得注意的是,在藝術史的脈絡中,火紅的頭髮和蒼白的皮膚帶來的視覺衝擊,往往讓人忽略了雀斑的存在。因此,紅髮往往作為一種意涵豐富的視覺符號而單獨存在。正如哈維在《紅髮》中提到的,紅髮男性很少被視為一種性感符號。相反,絕大多數紅髮女性總是記得她們從被霸凌的目標變為愛慕者競相追求的對象、那種令人迷惑不解的劇變,而這大部分是由紅髮帶來的。紅髮女性常常被視為性感的、有侵略性的,例如抹大拉的瑪利亞,這位耶穌從她身上驅逐出7個惡鬼的女人就被刻畫為一位紅髮女性,暗示她作為一位改過自新的妓女所擁有的豐富的性知識。
哈維認為,“男性痴迷於紅髮女性”的一種極端版本,就是男性痴迷於紅髮男性。比如19世紀的前拉斐爾派創始人之一、英國畫家、詩人丹蒂·加百利·羅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就曾經在1865年的倫敦街頭衝出一輛出租車,只為了追逐一位紅髮少年,他希望讓他成為自己的模特。在這裏,不論男女,紅髮都被賦予了極強的性意味。
《丹麥女孩》劇照
從醜陋面具到青春美麗:
高級時尚中的雀斑變遷
一百年前的時尚界對於雀斑也同樣抱持着敬而遠之的態度。1920年代,美國時尚雜誌VOGUE曾將理想的美女描述為一位“深居簡出的嬌弱女性”,她的皮膚最好沒有經過陽光太過強烈的洗禮,沒有雀斑,也非小麥色。當時這種對於女性的主流審美風向,催生出了一大批祛斑美容產品。在廣告語中,雀斑被塑造成美麗與時尚的對立面。
流行於1914-1928年之間的Othine牌祛斑膏的廣告語是這樣寫的:“你再也不用為自己的雀斑擔心了,雙倍劑量的Othine保證能幫你移除這些不好看的斑點(homely spots)。”Othine的廣告還做出保證,到藥店請務必向店員問詢雙倍劑量的藥膏,使用無效可以退款。而在另一個廣告中,雀斑直截了當地被形容成了“醜陋的面具”(ugly mask)。
Othine祛斑霜廣告
即便是在當時,這種藥膏也並非毫無爭議。一位名叫露西爾·都德(Lucile Daudet)的美妝專欄作家在1916年的報紙the Fort Wayne Sentinel上就表達了她對這種成藥的潛在副作用的擔憂。放在今天看,露西爾可謂是支持雀斑(pro-freckle)的時尚先鋒了。
“為什麼要嘲笑這些淺褐色的印跡,這仍然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因為實際上它們並非不合時宜。但如今的事實是,大部分女孩將雀斑視為她們與較好容貌之間的障礙。而為了擺脱這些阻止她們變美的記號,她們往往走向了非常危險的極端——在有些案例中,為了移除這些印跡,那些可愛的皮膚甚至被毀掉了。 大量的祛斑藥品要不包含鉍這種易於讓皮膚變黑的化學元素,要麼是水銀和鉛這類活躍的礦毒。”
到1950年代,正如露西爾所料,時尚風向開始轉變。作為一種健康和中產階級休閒生活的象徵,與太陽的長時間接觸以及隨之而來的小麥膚色突然流行起來,這一風潮也間接提高了人們對於雀斑的接受度。及至20世紀90年代,雀斑也與更加青春的外表和“小女孩”形象建立起了聯繫。
時尚品牌自然不會放過其中的商機。1995年,香奈兒(CHANEL)率先生產出了一款製造雀斑的美妝筆。顧客可以在臉頰和鼻子的部分使用這款雀斑筆,從而營造出人造雀斑的效果。“這是香奈兒嘗試營造高級時尚外形所做的一部分努力。畢竟如今‘小女孩’造型是真的很時髦。”時任香奈兒市場總監蒂莫西·沃爾科特(Timothy Walcot)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
Topshop雀斑筆
8年之後的2003年,蘭蔻(Lancome)追隨香奈兒的步伐,在夏季系列中也推出了一款雀斑粉筆。蘭蔻當時的藝術總監羅斯·伯頓(Ross Burton)將雀斑稱作“自由的象徵”,女性被鼓勵從厚重的粉底和遮瑕霜中解放出來,擁抱自然狀態下的皮膚。當然,雀斑也再一次和夏天、和陽光燦爛的假期聯繫起來。“自然狀態的、被陽光親吻的皮膚是春天和夏天的頭等大事。”
在此之後,越來越多的品牌開始加入雀斑營銷的隊伍,絲芙蘭(SEPHORA)、夏洛特·蒂爾伯裏(Charlotte Tilbury)等彩妝品牌紛紛效仿。在2013年的倫敦時裝週上,雀斑妝大放異彩。夏洛特·蒂爾伯裏甚至直接將打造人造雀斑的美妝筆稱為“青春棒”。如今,至少在時尚界和美妝界,雀斑已經擺脱了一百年前被污名化的、醜陋的形象,已經與青春、抗衰老等積極正面的形象牢固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