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網紅”單霽翔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9-02-24 09:12
600年星月輪轉,每天都在這72萬平方米的區域內刻下歷史記憶——在其中的大部分時間裏,是整個民族最高等級的記憶。在今天,怎樣的一個人,才能成為這一片恢弘的樓台宮闕的合格執掌者?
十五的上元之夜,600歲的故宮被重新“點亮”。
華燈初上的紫禁城,成為了元宵節夜晚最受關注的風景和話題,故宮博物院建院94年來第一次在晚間免費對公眾開放。
而故宮近年來屢屢成為焦點,離不開掌門人單霽翔的用心經營和付出,是這位“網紅”讓故宮“活”了起來。
那是一個冬天的上午,故宮寶藴樓。
四面牆上掛滿了黑白照片,呈現故宮博物院1925年成立以來90年的歷史全景。單霽翔一邊後退一邊講解,在他不假思索的話語裏,時間精確到日,文物統計細緻到個位數,有時數據如泉,自然流淌。
速度太快,我拿着本子和筆,卻記不下來。
600年星月輪轉,每天都在這72萬平方米的區域內刻下歷史記憶—在其中的大部分時間裏,是整個民族最高等級的記憶。在今天,怎樣的一個人,才能成為這一片恢弘的樓台宮闕的合格執掌者?
單霽翔打開一個PPT文件,一口氣講了3個小時。浩如煙海的文物和歷史,繁似叢林的管理與協調,在他脱口而出的敍述中舒展開來。這個過程,幫助我在意識層面上建構了一個故宮,同時也建構了一個執掌者的形象。
還故宮以尊嚴
講着講着,電腦便開始卡殼。
單霽翔用力按了幾下手中的遙控器,畫面依然不動。在工作人員排除故障的碎片時間裏,這位長者性格中更真實的一面呈現出來。
“這裏面全是照片,一共有700多張,文件太大了,這也怪不得電腦。”他説,“上次我在騰訊講,那個文件更大,1000多張照片,用壞他們兩台電腦,能把騰訊這個IT巨頭的電腦用壞,也是一種光榮啊。”
照片裏呈現的故宮,遠比參觀者所得到的印象複雜百倍。
修繕前的宮殿,院子破敗淒涼,高草蔓布,恍如荒村野廟,內部則牆皮剝落,塵垢滿屋,一派陰森殘頹。
這種景象,曾在故宮未開放區域裏廣泛存在,孤寂地躲藏於21世紀的繁華陰影之中。
2012年1月10日,受命上任之後,單霽翔就開始一間間房屋走訪、察看,5個月,踏破布鞋20餘雙,終於走遍故宮9000多間房屋。他頗為滿意地説,600年來,只有2個人做到,一個是自己,另一個是秘書。他的秘書挎着一台單反相機,隨時拍照記錄。
經年累月的走訪形成了他的修繕和保護思路,再看修繕後的照片,兩者判若雲泥。
作為北京人、建築學學者、中國文物學會會長、職業生涯裏大部分時間都在與文化遺產打交道的公職人員,每一個標籤都決定了單霽翔對故宮絕不陌生,但成為院長這一身份轉變,讓他對故宮的感情發生了質的變化。
“就是真正把這裏當成家了,有一種想呵護每一個角落的願望。”
單霽翔在“故宮養心殿研究性保護項目修繕開工儀式”現場。
彎腰俯身,是他最初留給工作人員的鮮明印象。他在從地上拾起垃圾,從磚石縫裏摳出煙頭。媒體報道稱,2013年他從開放區域內撿起了1000多個煙頭。
“以前進故宮,看到有人抽煙也不覺得有什麼,現在要是發現,就會覺得特別不能忍受。”
於是,故宮收繳火種,不讓一個打火機進入。
他要求一片垃圾落地後,兩分鐘內必須有人清掃掉,開放區和非開放區,所有“犄角旮旯”,全部乾乾淨淨。久而久之,由於地面十分整潔,遊客也不忍心扔了。
“北京旅遊委的主任在故宮走了40分鐘,沒有找到一片垃圾。”
屋頂長草,會拱擠瓦面,導致漏水,從而朽蝕建築的木結構。單霽翔要求牆頭、瓦面不能有一根草,如今也已實現。
故宮裏的“御貓兒”。
親力親為,他常常把自己弄得“腰痠腿痛”,在同事眼中,這位院長“一個煙頭、一根野草、一塊牆皮都要管”。單霽翔説,把一件件小事做好了,就會看到大變化。
他知道,故宮的尊嚴一開始就是從清理垃圾中找回來的。故宮的史料記載,剛剛解放的時候曾經“動用了8300輛卡車來清運院內各處積存的25萬噸垃圾”。在整個1950年代,清理垃圾是故宮工作人員的重要任務。
單霽翔説,如果用這些垃圾鋪一條路,可以從北京直達天津。
看似瑣碎的工作中,貫徹着單霽翔宏大的圖景想象:把一個壯美的故宮完整地交給下一個600年。不久之後,人們很快看到了單霽翔大手筆的一面。
2019年元旦,單院長與新年故宮的第一批參觀者合影留念。
“收復失地”
單霽翔要讓故宮完整起來,包括實體的完整和尊嚴的完整。
他開始搞“拆遷”。
原本故宮內有許多臨時建築,擠佔空間,同時破壞景觀和諧,單霽翔把它們一一拆除,目前已拆掉臨時建築1.3萬平方米,原有的59棟彩鋼板房拆掉了49棟。按他的計劃,到2020年,紫禁城內將“只有古建築和復建的古建築”。
他把現代職工從古代的宮殿“請出去”。
原本故宮內有13個單位,佔據着一些古建築做辦公地點,單霽翔奔走協調,讓它們一一離開。其中有7個單位,屬於原來他所領導的國家文物局,單霽翔毫不留情,一概送客。“這很難,但還是辦到了。”
他準備在宮牆外的復建古建築完工後,讓故宮的所有工作人員也到外面辦公。現在故宮1500多名員工,每天有830多輛私家車停在宮牆之內,讓車搬出去,也在他緊迫的工作日程之上。“包括我的車,也不能停在裏面。”
秘書接過話茬兒説,沒有車,故宮這麼大,到時從南到北趕會議,你能跑得動?單霽翔便認真地想,是不是用電動車。
“也不行啊,裏面到處是門檻。”
他明確對機動車進入開放區説不。
2013年4月,法國總統奧朗德的車輛,按照故宮要求停在了午門前,步行參觀,自此以後,所有國賓都再無例外。當年10月,印度總理辛格訪華,也到故宮參觀,因為他年事已高,有關部門希望故宮能破例一次,讓其乘車進入,未獲同意,最後採取折衷方案:辛格在午門前走下汽車,換乘電瓶車。
他開始“收復失地”。
午門前的端門及其廣場,此前屬國家博物館管理,單霽翔心心念念着想讓它迴歸故宮。最後,迴歸以一種交易的形式完成。
午門的雁翅樓上,塞滿了民間文物,共40多萬件,是在“破四舊”的時代從民間收繳而來。因為不屬於皇家文物,無法進入紫禁城,徒然佔據午門雁翅樓的空間。“這批文物適合國家博物館,所以我們就用它把端門換了回來,國家博物館也願意,它原來有60多萬件文物,加上這40多萬件,正好超過100萬件。”
搬空了的午門雁翅樓,騰出來一個開闊的室內空間,經過改造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展廳,吸引了國際性展覽的青睞,外展檔期已經排到2018年。而收回的端門,則被佈置成了一個數字展廳,讓遊客在情景代入中瞭解故宮的歷史文化。
年輕遊客在故宮數字沉浸體驗展互動體驗。
他把更多的區域向公眾開放。
2012年故宮開放面積為48%,2014年增加到52%,2015年為60%,2016年則將擴大至76%。
其中最為特別的是,封閉90年的故宮城牆在2015年首次開放。
“小時候我常常在北京古城牆放風箏、摘酸棗,後來城牆拆掉就沒有了,我想讓觀眾瞭解或重温那種感覺。”
隱約間,有一種情懷驅動。
“不幸”的改革者
從1925年算起,單霽翔是故宮博物院的第6任院長。
“很不幸,我是在2012年上任的。”
他所説的“不幸”,是指這一年故宮參觀人數突破了1500萬人次。在世界範圍內,這是唯一一個年參觀人次超千萬的博物館。
“黃金週里人山人海,遊客抱怨只能看見人的後腦勺。”如此龐大的人流,對文物保護不利,而更直接的後果則是隨時可能發生安全事故。
他調出3張照片,都是從端門城樓位置拍向午門廣場的售票區域。當天參觀人數為4萬人次的時候,廣場上游客較少,8萬人次,則已略顯擁擠,18萬人次,密密麻麻,如瞰蟻穴。
午門卡口是一個瓶頸區域,單霽翔望着黑壓壓的人羣,憂心忡忡。“90年來故宮沒有發生過踩踏事故,是個奇蹟,但不改變的話,不能擔保以後不會發生。”
2015年紫禁城一場初雪,一組照片放到網上,產生了1425萬的訪問量。
2015年6月13日,故宮開始實行8萬人次限流措施。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如果控制不得宜,滯留的遊客發生羣體情緒傳染,後果難料。單霽翔説,其實7年前故宮已經實行過限流,當時窗口關閉之後,幾百人惱怒地敲窗,還一起喊口號,慌得公安局趕緊要求故宮繼續開門納客。
這一次,單霽翔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餘票幾何,大屏幕滾動公開,窗口關閉之後,仍然提供全天預約服務。
“當天遊客沒有出現任何負面情緒,我可以説,6月13日以後,人山人海的情況永遠不會再出現。”
單霽翔能夠體會遊客的細微需求,他説,以前人多的時候,排隊買票可能要花一兩個小時,任誰都沒有好心情。他把午門廣場諸如“古屍展”、“十大酷刑展”之類低俗的商業展覽全部趕走,將更多空間用於售票,確保每個遊客排隊時間不超過5分鐘。“現在95%的遊客能在3分鐘之內買到票。”
當天同時實施的還有實名制購票,這一措施把一些不法分子擋在故宮外。以“一日遊”為名招攬、坑騙遊客的現象,一直是故宮內無法解決的頑疾,至少有200多人,每天在故宮“上班”拉客,恃仗人多勢眾,甚至還敢圍攻保安。
一名工作人員説,單霽翔曾經親自上前制止非法經營者,“差點跟人打起來”,對方竟揚言一旦單霽翔走出故宮,將要“收拾”他。
實名制之後,只要發現一次拉客行為,將登記個人信息,今後不能再購買故宮門票。做出決定之後,單霽翔又於心不忍。“萬一人家改好了呢?想要好好參觀故宮呢?後來就把禁入的期限設定為一年。”
當然,也還有讓單霽翔感覺棘手的事情,比如“裸女事件”。“我們怎麼辦?抓起來?也沒這個權力。”
單霽翔沒有明説的另一個“不幸”是,在他上任前的2011年,正是故宮的多事之秋。“失竊門”、“會所門”、“封口門”、“黑板門”、“文物損壞門”、“錦旗錯字門”,讓民眾心目中的故宮形象千瘡百孔,而更早之前,芮成鋼對故宮內有星巴克的充滿民族主義情緒的批評,已經讓故宮難以招架。
單霽翔決意用透明化來督促工作的改進。此前的故宮很少對外發布信息,面對媒體的採訪要求也是以“婉拒”為主,單霽翔到任後,每個月都要向媒體通報工作情況。媒體批評一次,故宮就發一次感謝信。
一整天,他幾乎沒有一刻休息,一直在和媒體“車輪戰”。
他的謙恭加劇了他的忙碌,系統介紹故宮的演講,他在4年裏已經講了700多次,有時一天就要講兩三次。按他的説法,街道辦過來“視察”都要講一次。
3個多小時講下來,他沒有一絲疲態。
根據公開資料,2016年故宮文創銷售額已超過10億元,到2017年底,文創產品已經突破了1萬種,收入已達15億元。
接地氣,望天空
單霽翔説過,在故宮設立行政級別是很可笑的,但在現有體制之內,他仍然是一名副部級幹部,如果放到古代,在這座宮殿裏,則稱為“侍郎”。
這是一個“大官”,不同的是,這是一個跟普通人十分親近的“大官”。
2015年9月,“石渠寶笈”展覽期間,參觀者甚眾,而故宮為了保證高質量的參觀環境,實行分批進入。為了更早看到展品,人們一進午門就撒腿疾跑,形成被社會稱為“故宮跑”的景觀。
一個專業性很強的展覽,竟引來男女老少無數擁躉,單霽翔決定到現場看看。一位老先生全身運動裝備,等候在展廳外,他對單霽翔説,還是跑不過年輕人,“看這個展覽就跟參加運動會似的”。
聽聞此語,單霽翔冒出來一個老頑童般的主意。第二天,他就製作了2000多個胸牌,分發給觀眾,就像運動員的身份證明。他讓工作人員舉着“第X組”的牌子站在前面,依次引領一批批觀眾入場參觀,就像運動會代表隊的入場式。這種形式既讓現場更有序,又增加了趣味性,讓等候的時光過得更愉快。
“石渠寶笈”展覽期間,慕名而來的觀眾為一睹國寶風采不辭辛苦排起長長的隊伍。
許多人排隊時間長達五六個小時,心理上糾結當天能不能看到展覽,單霽翔便承諾不看完不閉館,給人們吃下定心丸。
晚上8點多,他去看望觀眾,問:“累了嗎?”觀眾説:“累是我們自願的,就是口渴。”單霽翔馬上安排,架起大鍋燒出2500杯茶分發給觀眾。
10點多鐘,他又去,這次反映説餓了,單霽翔立即調來800份方便麪。
直到當晚零時過後,最後一批觀眾看完離開,這時單霽翔才陪着一名級別更高的領導進入展廳參觀。按照“領導也不能插隊”的原則,這名領導一直在休息室等到凌晨。
在發給單霽翔的採訪提綱中,我提到一個問題:“作為故宮最新一代的管理者,精神上如何與這座宮殿交流?”見面後,沒有得到直接的答案,但從他細緻敍述的關於“石渠寶笈”展的故事,卻依稀得到了回應:他最想看到的是故宮“活”起來,而故宮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懂得它的價值的觀眾之多寡。
單霽翔説,自己最感動的是,那麼多人來看展,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年輕人。
年輕人對故宮的興趣,他最不能忽視。事實上,為了發掘年輕人的興趣,他也使出了渾身解數,比如,推出面向孩子的《皇帝的一天》APP,製作以可愛動漫的形式介紹故宮文史知識的網頁,開發出一批被社會贊為“萌萌噠”的文創產品,無不是為了培養熱愛和保護故宮的新生力量。
過去幾年裏,人們可以感受到故宮變得“立體”了,更加“有血有肉”了,八方讚譽紛至沓來。然而,單霽翔卻依舊清醒:“媒體老報道我們那些可愛的東西,説故宮從高大上到親民了,其實我特別擔憂,擔心用力過猛。”
單霽翔從小在四合院里長大,他説沒想到最後自己會到“世界上最大的四合院”裏來工作,四合院裏春夏秋冬季節分明,可以接地氣、望天空。
大概起初就像某種移情,慢慢地,瞭解得越來越多,一草一木,一樓一閣,都與某個歷史瞬間、歷史故事對接,感情就再也無法拔出。
走出寶藴樓,他的秘書對我説,只能給兩分鐘時間拍照。單霽翔配合地跑到二樓走廊,按照攝影師的指揮環視一週。
視野所及,現在是故宮,曾經是天下。